我是烟雨人 ▷

孽障(三)罗锡文

发表于-2008年06月08日 中午1:19评论-1条

龙生统领着一支队伍,当然这些虾兵虾将们只是一帮毛头小子和黄毛丫头。龙生是孩儿王,是二祖的翻版,在伙伴中树立了自己的权威。他们很快便将冯家湾折腾得闹了一场瘟疫似的。张家还未熟透的樱桃树一夜间枝干光光,李家鸡窝里的蛋几天却捡不到了,村东头的几个小子被揍得鼻青脸肿,村西头某小妞被剪断了鼠毛似的辫子,或是菜园里被践踏得乱七八糟,水缸一团油包,捞起来一看,里面却是蛆虫塞满的大粪,顿时人眼金星乱迸······一日冯大发回家,发现灶房一片狼藉。他一把抓过儿子,一问,才知道是龙生领着他的将士们从墙上翻进房子,嚷肚子饿,要弄点东西吃,冯大发儿子舀了几碗大米出来,龙生坐在冯大发躺椅中,指挥部下烧火的烧火,淘米的淘米。没菜,龙生见堆在屋角的红薯,叫一声有了,就令人将就只硕大的红薯洗了,削了皮,切成片状,油盐又现成,就炒了红薯当菜吃。乡下人没有将红薯当菜拌吃的习惯,一炒红薯就烂成糊,但龙生吃腻了猪肉,这日见了海味山珍似的胃口大开,将冯大发满满一罐猪油拨拉去了大半。吃毕,龙生手一挥,众孩儿呼啦啦溜出了冯大发院子。另一件事就是冯三嫂子头一天还好好的老母猪第二天就不见了。冯三嫂向来就是大惊小怪之人,做媒婆炼就了吝啬德性,什么也惜得。当下她就瘫倒在地,呼天抢地地死了人般哭闹,几乎整个冯家湾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他男人则老实人一个,只急得从猪圈冲到院子里,啪啪击打额头,又从院子里冲进猪圈,弄得口干舌燥,四体疲软。冯三嫂哭得正值高[chao],这边冯芹嫂的骂声又响了起来,原来她关在笼中的鸡只剩下一只了,还有她晾在屋檐下的几串辣椒和萝卜片也没了影儿。两边一唱一和,冯家湾又热闹起来。不行,非得找二祖爷爷不行,要他来治理这些无法无天的小杂种。于是,丢了东西的几家人气势汹汹地卷向二祖家,那阵势就好像是二祖偷了他们的东西似的。人还未到二祖家,几个背篓子的年青妇人匆匆而来,说他们的东西都在后山沟里。人们顾不得找二祖评理了,纷纷冲向后山沟,一看都傻眼了:老母猪躺在地上哼哼叽叽,没几口气了,身下一滩血,肚皮上血肉模糊,原来它肥硕的奶头和阴*被割掉,不知扔到何处去了;几只鸡被剥光了毛,浑身是血,正痛得伸腿张嘴;辣椒撒了一地,萝卜片被踏得粉碎······众人暴风雨般狂怒起来:“天啦,这是哪个狗日的下的毒手?肚子里还有小猪崽啊!”“毛都给剥光了,毛都给剥光了,断子绝孙的,还不如杀了它们吃了好!”“天啦,奶头到哪儿去了?”“谁干的?揪出来剥了他的皮!”“还用问吗?还不是龙生那狗日的,除了他还有谁?”“岂有此理!”“挨刀砍脑壳的!”“外乡人的崽儿!”“屁股眼儿黑的!”“走,找二祖说理去!”“对,要二祖拿话来说!”······众人又一股风似的冲向二祖家。但见了二祖,人们就蔫了。人们通常就是如此,有理无理来找二祖,一见二祖,神气就损了大半,余下的话还未说完,往往就让二祖代替给说了,弄得极为尴尬被动。此番人马多,冯三嫂还是抖出了她的嘴上功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事情讲了一遍,要二祖秉公处理。哪料二祖不以为然地坐回到太师椅中,捻着胡须,慢悠悠地说:“一大清早就这样闹哄哄的像什么话?冯家湾又不是头一回出现这等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损失的东西我赔!掌掌你们的嘴巴,骂得不像人话!让王庄人听到,活该笑话冯家湾没家教了!”既然如此,众人也就不再多说。七奶奶说:“大家息息怒,这件事非严加处治不可!”众人放心地走了。人散了,二祖才狂怒不已,当着众太太和七奶奶的面大骂,骂过,就叫人即刻将马六和英英叫来。七奶奶说:“不用急,慢慢来!”二祖说:“你懂个屁!”七奶奶说:“我也要过问,这是冯家湾的大事!”二祖问:“你能过问什么?”七奶奶讥刺道:“说到底,还不是你这个一村之长没能耐!”二祖火了:“只要我没死,冯家湾就是我的!”七奶奶不肯示弱,说:“冯家湾的人都是长了脑袋的!”众太太见事态不妙,纷纷避去。

马六来了。他还是同往常一样神气,只是腮上多了一绺黑扎扎的胡子,二祖一看,眉头就皱紧了。

二祖问:“六子,你儿子龙生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马六回答道:“二祖爷爷,以前的事我倒还明白,至于······”

二祖一拍桌子:“混帐东西!冯家湾已经被你儿子折腾得鸡犬不宁,你倒若无其事了,天下有你这样做老子的?俗话说:‘养子不教,父之过!’你瞧瞧你儿子做的好事,人都找上我的门了!”

“二祖爷爷,发生什么事了?”

“我问你,龙生昨晚跑到哪里去了?”

“他一直在家。”

“他和你两口子睡一间屋?”

“他住东厦房,我和英英住西边。”

二祖突然问:“英英怎么没有来?”

“我一个人来,不也一样?”

“放肆!”二祖气得胡子抖动起来,“你们越来越不象话了,我问你,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头子?”

“回二祖爷爷的话,我们哪里敢呢?”

“那你下房为什么没有来?”

“她忙哩!”

“哼!”二祖气愤地吐了口痰,“龙生没和你们住在一起,你们怎么知道昨夜他在不在家呢?”

“我睡前见他在洗澡。”

“半夜呢?今天一大早呢?他也在洗澡?”

马六哑口了。

“你有差错,就得让我管教!你儿子有差错,就得由你好生管教!你忘了我要你在冯家湾立足的原因了吗?”

“没有,没有忘记!我哪里敢忘记呢?二祖爷爷······”一提到这个,马六就心虚。

“那你就应该以身作则,让你儿子往好处学。此等胡闹,哪村哪庄的规矩都不容!况且,你是外乡人,我们给了你好处,你应该好自为之才是!”七奶奶在一旁说道。

“是是,是,七奶奶!”

“回去告诉你下房,叫她多用点心管管儿子,别只顾吃呀穿的,管教子女才是正业!”七奶奶说。

“是,是,七奶奶!”

“多嘴!”二祖打断了七奶奶的话,对马六挥挥手,“好,好,你可以走了。慢!听着,不要把事情闹大,管教管教就行了,别让王庄的人笑话我们为是。”

“知道了。”马六说完转身就走了。

马六是在村前黄桷树下找到龙生的,这小东西正躺在树下,望着天空发呆。马六听到他在迷糊中叫“秀秀”,他一惊,将龙生一把提起来,不由分说弄到院子里,捆了起来,撩起他的衣袖和裤子,到灶下找选荆条去了。龙生毫不在乎地摇晃着,问他妈英英有剩饭没有,他饿了。英英忙将桌上两块麦粑塞到他手上,解开了绳子,叫他快跑。龙生转身欲走,英英一把抓住他,告诉他午饭时一定回来,那时候他爹的气也消了。龙生眨眨眼,点点头,英英也就放心了。龙生跑了,可是英英却被马六一顿狠揍。

龙生在村里晃荡,多少明白了一些人们恶毒的眼光和眼光里刺人的厌憎,他迟钝不开的脑中想到了在冯家湾只有他那一家子姓马,是外姓,是被人蔑视和肆意侮辱的外乡人。

他想去前街看看冯七和秀秀,但这天不是集日,冯七到后山挖土去了,一溜溜人马正挑了土穿过村子,将其抛到河边。这样,秀秀也不会来,她被巧凤管着。没见到秀秀,他很伤心,颓丧地在村里转悠。挑了土回屋喝水的人见了他,就死死地盯住他,以防他又将什么东西顺手拿走。

自此以后,龙生变了一个人,虽说不上规规矩矩,人见人爱,但他至少让冯家湾安宁了许多。马六见他一日日长大,音色音调在变,体型在变,暗中寻思男人活一辈子是须有一门手艺才行的,便问龙生喜欢做什么,龙生开初说他想当木匠,马六一喜,木匠走乡串村,是赚钱的活,就找了一个木匠做龙生的师傅,可龙生没干几天,就扔掉了凿子标尺锤头不干了,说他烦。马六又问他想干其他的什么,他想也没想地说他想做泥水匠或石匠,马六想这也不错,就送到人跟前做学徒,心想这下儿子该能学吧,龙生也比上次呆的时间多了一点,可半月后,他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对马六说泥水匠活儿太脏,石匠活太累,他不想干,干了也没意思。马六咆哮道:“你嫌脏嫌累,你以为你是城里白皮白肉的阔少爷们儿,是皇帝老爷?现在,还有我和你妈供你养你,我们死了呢?你现在不学一点手艺,以后你靠什么挣饭吃?二祖爷爷也老了,你以为他能包养我们一辈子?”英英呆在一边,也气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没料到儿子这般懒怠。后来,龙生说他想学理发,拜冯七为师。这下是英英吼开了:“你什么学不得,偏偏想去学那贱活?理发下作,除了冯七那号人,还有谁想干?”龙生还没见过英英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也给吓住了。他嘟嘟囔囔地说,不让我学剪头发,那你要我干什么?英英一时说不出来,马六也没了法子。两口子只好暂时将这心事搁下去,心想等儿子长大成人了,明白了事理,自己也会给自己找一条出路的。

龙生成了闲人,闲得闷闷的。

时间一茬一茬地过,后山伸入冯家湾腹心地带的那座山包也一点点地减少。就在二祖满一百周岁,秀秀和龙生十七岁这年,山包被彻底铲平,河滩却越来越宽。老态龙钟、走路已不大灵便的二祖寻思着该在上面建筑什么东西才好,祠堂已经有了,不便拆了移到此地重建,那筑一座庙宇吧,却又找不到手艺精湛的人雕刻佛像,况且冯家湾有游方道士来往,见了弥勒佛像,会是怎么样一种心态,会不会替冯家湾念上一段断子绝孙的符咒呢?这般思前想后,觉得极为不妥,只好放下去,作另外的打算。

有件事使冯家湾老少倾巢出动,一日,有人挖到一块拇指大小的金子,洗净擦拭后闪闪发光。后山有金子!后山有金子!冯家湾的人惊喜万分!有金子就有金矿!有金矿就发大财了!这消息立即将冯家湾人的心给吊了起来,人们扛了锄头,镢子,筛网,一窝蜂地涌上后山,比十几年前挖山时还热情几十倍。二祖听说了这事,先也是一惊,后见人这般疯野,便长叹人性皆被金钱锈蚀,人心奢侈,人伦低廉,品行俗庸,怎生得了?可又不好将人一个个拉回,生财之道,人皆有之,人心所向,岂能悖逆?他想自己天年将尽,操心也够了,也碎了,管不了那么多了。金子是命,是财,拴住了人心,田园也几近荒废。不到半年,村后那架高耸入云的大山脚下就东一个洞西一个坑地出现了,而且不停地、齐崭崭地向山脚深处挖进去,掏空了山脚根基,黑压压一溜窟窿,山就悬在半空一样。没有金子,他妈的没有金子!一粒黄豆般大小的金子也没有见到,黄土和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石头堆在山下,就像秃头上的疮疤一样。人们忙死忙活周折了半年,没人见到亮晶晶的金子,只好失望地罢了心思。

秀秀是巧凤唯一的指望,可秀秀的天资成了巧凤最大的负担,时间这把刀把秀秀镌刻得更加俏美动人,身体各部分尽往最佳段位生长,空凹方圆皆按神的旨意造成,娇媚动人之中,又添几分神秘,几分高贵,几分雅丽,人人当神仙看,看得心中颤抖,却不敢奢望能近一寸能与之凝眸相视,她也承袭了巧凤秉性,待人和顺,不时几分羞涩几分拘谨,恰这符合乡下人对年青女子最高的标准,成了村中女子为人处事的典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巧凤难以相媲的。巧凤便生出无端的妒忌来,也更加强了与英英较劲的信心,这种信心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马六是明白人,自然明白两个女人之间互不相让的原因,只是男人向来慵懒,妇人之举,不足以搅和,便睁只眼闭只眼,任两个女人斗法。有时候,马六想到这两个女人他都亲过,在她们身上爬过,两人肚子里都有自己热热的粘液,两人的争斗就不言而喻了。秀秀长成了大姑娘,众人惊羡她的美,赞叹她一肚子的诗书经典,众口一词地叫她“才女”“女秀才”。初始,二祖并不以为然,他始终固守着一个道理:女子无以成大器!后来听众人夸得多,几个太太口上也经常挂着,自己便细心观察,觉得小孙女果真天资不凡,胜过男儿,就慢慢拂去对巧凤的芥蒂,欲对秀秀好,也看好秀秀,寄予厚望。无奈巧凤不加理睬,当秀秀的面骂二祖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硬是不许秀秀到二祖那边去吃一顿饭说几句话,就是秀秀提起,也让巧凤大动肝火。巧凤说,我就是穷到讨口要饭,也不踏进你二祖的门。二祖见没有后果,也就罢了。而马六没给冯家湾带了什么新气象,迷惑了众人,但他的儿子龙生不再折腾人们,倒使糊糊涂涂却又心机明亮的二祖得到了一些安慰。但他心底里明白,他距坟墓已经不远了。

巧凤同样面临着困境。十七岁的秀秀对“之乎者也”失去了兴趣,整日心神不宁,恍恍惚惚,常望着书发呆。巧凤恍然大悟,秀秀已经是大姑娘了!这一发现使巧凤伤感和绝望,十八年前的情景又回到眼前,一阵哆嗦后,她仿佛业已看到了秀秀的前程,估计到了秀秀最终的结局。她苦苦支撑着自己活下去,苦苦教秀秀念书,无疑是有她强烈的愿望和目的,秀秀就是实现她愿望和目的的根本。因此,一旦她发觉自己无法抗拒这个现实,她就像被抽光了脊髓似的倒下了。她始终不明白自己如此费劲心机,已至心力交瘁的地步,到底是为了什么。

英英受了巧凤的刺,就不再到前街陪龙生理发。一家人头发长了,就用剪嚓嚓剪掉刈去完事。这样并未断去龙生对秀秀的欲望,反而愈演愈烈。两人似乎前生就已投缘,到今世来完成,来圆满,而两个为面子争斗的女人,还不甚明了。

龙生朝前街走去,街上仍潮乎乎的,一股霉湿味。

秀秀在帮冯七烧水,龙生一看见她身段,yu火骤起。巧凤不在,龙生喜不自禁,他不是怕巧凤,而是怕她呵斥秀秀,秀秀可是怕巧凤的。冯七旁若无人地给人修面刮胡子,几个浑身泥尘的小孩在旁边玩纸牌,锐声叫嚷着。龙生走过去,对冯七说他要理发。冯七说你先坐,我马上就完。龙生偷偷捏了一下秀秀的手,嘴朝一个方向努了努,秀秀心领神会。一会儿,秀秀便对冯七说,爹,我回家去了。冯七说,你回去吧,你妈也该做好饭了。秀秀一走,龙生就坐不住了。

龙生悄悄起身走开,一到冯七看不见的地方就飞跑起来。一到村口,秀秀正躲在一棵树下等他。秀秀对他笑,他也笑。秀秀脸红了,说话有些抖抖的。龙生长得威武,秀秀一身灵巧。龙生说秀秀你真聪明,我一把你手你就知道了。秀秀说,我怕我爹发现了,我们就出不来了。龙生说,迟早,迟早他们会知道的,不如从今往后我们明着来。秀秀说,不行不行!······

两个人定睛地盯着对方,一时竟都紧张起来。

两人飞快地溜出村子,进了树林。天若有眼,地若有灵,一定会惊讶十八年前那一对情侣的后代如今也携挽而来,这是天之造设,还是地之恶果?不过,自然万物,其绝美大凡都是为痴情者而衍生而脱胎的,天地是证人,情到极处人风流。如此看来,苍天可真是有双慧眼,大地可真的是有个灵感,才如此常年不衰地造型出这般风光景致,供人蜷进爱情深处,熔于销魂处。龙生站住,说,秀秀,我不勉强你,你若是觉得好,就依我,不好,我们就回。秀秀一肚子情诗,早已酿制了一肚子的情怀,这下她急切地说,龙生哥,你觉得一切都好,那就是好的,我依你。龙生喜欢秀秀那书香十足的语句,一时忍耐不住,抱了秀秀张口就亲起来。秀秀如坠烟里雾里,轻飘飘地倒了下去。龙生如得一美玉一般百般爱怜地抚着秀秀的身体,秀秀眼角就溢出几滴玉液琼浆。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龙生股突的肌肉,她幸福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抓住龙生,等待最空灵最飘逸的时刻到来。这一番景象多像是一场梦啊,秀秀在书中见过的,领略过的恍兮惚兮,迷兮糊兮,梦兮幻兮,热兮痛兮······林子里静悄悄的,天上流云闲步是唯一的声音。一条船飞离了水面,蜻蜓或一只蝴蝶翩然相随,风被堵在船头,阳光被船拖着,月华掉进了水里,只有两个人的世界躺在小船中心,飘飘荡荡,浮浮沉沉,滑进潜隐着的云光之中······终于,两人从迷幻中醒来,血肉渐渐褪去了热浪。秀秀偎在龙生怀里,眨巴着眼睛。除了龙生不识字不会念书这点小小的遗憾外,秀秀一时感到自己是冯家湾最富有的人。

我成了妇人······秀秀想。

十八年前曾来过冯家湾的黄脸道士又出现了,他在冯家湾前前后后走了一遭,没说什么就径直进了二祖的家中。

二祖时下已是老眼昏花,行动迟缓,眼角处常泡了两粒黄黄眼屎,稍不留神涎水便从口角流出来,掉到胸前,湿了前襟。而七奶奶也常在“童子哥哥”胸前猛扎一针,厉声道:“去死,去死!老东西,去死!”

二祖一眼便认出了黄脸道人,一阵惊惶之后,忙差人沏茶,示意道士落座。

七奶奶闻风赶来,坐住不动了。

道人向二祖问安后,就缄口不言了。

二祖明白他肚中有话,便急切地说,大师再度光顾敝地,有何见教?道人脸上一团怪气,却将二祖端详良久,才在茶碗里用指甲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天诗!”然后飘然而去。

二祖将两个字揣摩了多时,也得不出所以然来。七奶奶苦思冥想,也不得其要领。二祖叫来三位太太,让她们帮着测解。二太太三太太装模作样地比划着,叽叽喳喳一阵,不晓分毫。只有四太太在一旁不语。

七奶奶心想:怪!怪了,这黄脸老儿是什么居心?莫非是寸土必争否则必亡矣?怪了,真是怪了!

“天诗者,天之诗也,不妥。天诗者,天地之诗也,唉,还是不妥。天诗者,无天也,这,这是什么意思?天诗······天诗······”二祖念叨过去念叨过来,仍然不解其中奥妙。

此刻已经是黄昏时分,屋中暗了下来。突然,二祖看见灰沉沉的西天上猛地闪射出一道红蓝相交的巨大光焰,整个西天被映得通体透明,耀眼无比。二祖疑是自己眼花了,使劲揉揉,定睛再看,巨光有头有尾,九头想叠,九尾相夹,极似青龙。待二祖还想看个仔细,究个明白时,巨光倏地一缩,顷刻间不见了。二祖懵然倒在太师椅上,昏了过去。

巧凤大叫一声,便气绝身亡了。

秀秀和龙生在树林里欢爱时被一群好事者当场捉住,将两人赤条条捆了,立即飞报二祖。二祖听毕,当场背了气。三房太太大惊,围上去捶胸抹背掐人中,忙成一团。他在睁开眼睛那一刹那,他又看见西方天空中那道极似青龙的巨光,九头像叠,九尾相夹,横亘在天上,却很快又消失得干干净净。二祖彻底绝望了,马根,马六,龙生,一一将他的希望击得粉碎,他被这三只巨掌给拍得万念俱焚,“天诗”,“天诗”啊,“天诗”······二祖慢慢明白了黄脸道人的意思。他叫来儿子,令他代自己去祠堂,龙生五十大棍,秀秀三十大棍,不得有半点软弱,完后吊起来,不给吃喝,任其饿死。

儿子领命而去。

七奶奶也接到禀报。她破天荒将几两银子赏给了禀报者。她亢奋而又不安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她已经预感到了一切。

天阴沉沉的,雷声由远而近。

暴风雨就要来了!

龙生和秀秀被捆押到了冯家祠堂。

龙生和秀秀被抽打后,吊在了祠堂中央。众人怒意未消,又骂又啐,直到天上横过一阵炸雷,狂风平地呼啸而来,众人才惊慌失措,各自寻了路狂奔而去。暴雨夹着闪电惊雷倾盆而下,飞沙雨柱四处碰撞,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威风凛凛的冯家大祠堂在大自然的雄威之下,也显得渺小可怜,摇摇欲坠。

巧凤近来并没有怀孕的征兆,这日午后一阵不适倒在床上,下身却汩汩地流血不止。恰巧冯家湾的接生婆到冯七家中来求冯七磨两把剪子。她乍见巧凤模样,吃了一惊,前来一摸,失声道:“巧凤难产了!”她撩开巧凤衣服,自己倒觉奇怪了,巧凤肚子平平的,没有怀孩子的样子啊。冯七不信,巧凤死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没多久,巧凤就生下一个只有一斤多重的血团肉婴,是死的。冯七和接生婆都惊慌不已。接生婆细细查看了巧凤下身,再看看死婴,叹了一口气。临走时,她悄悄对冯七说:“巧凤肾虚胃寒,脾弱体损,脑上负担过重,才生出这个死胎。”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巧凤如此呢?我们不妨来替迷惑的冯七进行大致的推断:秀秀不事学业,使希望过高的巧凤精神上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再者,巧凤与冯七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可两人无话可说,相处极为冷漠,碰上两人做房事时,巧凤性冷,难免产生差错。之前,对生已经没有多少指望的巧凤曾想一头撞死了之,可她一时横不下这条心来。她经常梦见二祖逼迫她和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结婚,她拒不听从,二祖就叫人扒光她衣服,用烟锅烫她,烫得她浑身血泡。她放不下秀秀,不忍心扔下秀秀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凶险的世界上被人宰割。近来秀秀三天两头往外跑,极为神秘,也隐隐露出一丝羞怯。巧凤心中不安,便问冯七,冯七也摇了头,却也极其惶惑。巧凤明白了,从此躺下了。

就在冯七替巧凤洗净了身子,巧凤正欲睡过去的时候,有人来报,说秀秀和龙生在后山树林里脱光了衣服x得正高兴,被人当场抓住,按二祖爷爷的意思,已经送到冯家祠堂去了。

冯七立即跟那人跑了出去,可暴雨迎面扫来,冯七胆小,只好又折了回来。回头见巧凤眼球圆瞪,嘴唇剧烈抽搐着,那只眼球就要掉下去似的。巧凤大叫一声,口中流了血出来,随即她身子猛地一挺,想坐起来,冯七正欲上去扶她,人还没到床前,只见巧凤大叫一声就重重地倒了下去,头一甩,就咽了气。冯七吓得六神无主,半晌才挪过去,摸摸巧凤业已冰冷的手,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暴雨铺天盖地而来。白厉厉的闪电过后,沉闷的雷声就在河上滚来滚去。人人都在一份恐惧压迫下看到末日已经不远 了。半夜,又有一株黄桷树被闪电劈裂,哔呖噼啪的声音让整个冯家湾一夜颤抖不已······

冯七瑟缩在墙角,死死抱着一根木头。

二祖和七奶奶在厅堂相遇,两人在闪电雷鸣中吵了起来。

七奶奶厉声道:“天意不可违抗!你没想到吧?”

二祖凶狠道:“天意不可违抗!我就是天意!”

“冯家湾这几十年在你手上变成了什么?变成了棒客、土匪、赌棍、无赖、b*子和你这阉寺,你居然有脸说你就是天意!”

“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话?我就是死,冯家湾也姓冯!这几十年我都放过了你,让你住在我家里,吃穿任你挑,也算我们没白好一场!可是你怎么做人的呢,贱人?”

“可冯家湾还是这下场!”

“我自有主张!”

“你听着,先将那个黄脸道士扔到河里去,蠢货才相信他那通胡扯!挖山填河呢?你是老黄了,挖了十几年,填了什么,倒是要给我们挖出一个墓坑来了。你还有脸活下去?依我看,只有把赌钱者好色者恶淫者偷窃者重棍抽打,没有打不出来的······”

“都说狠毒莫过妇人心,此话不假!”

“我看应该先抽你几棍!”

“贱人!”

“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还嘴臭!早点死了,省心!冯家湾该由我来接管!”

“我不死,你就好好做我下人!我死了,你就陪我殉葬!”

“我看透了你,当初我们还没成亲你就糟蹋了我,强迫我和你成亲,算我瞎了眼。结了婚,你又怨我没给你生孩子,把我撂在一边,这些帐我迟早要跟你算!”

“跟你娘算去,是她让你没本事,生不了子女。”

“老东西,你别得意,我看你是活不了几天了,我苦心熬了大半辈子,无论如何也得有个风光之日。而你干的丑事我哪一件不知道?你以为瞒得了别人,可你瞒不了我。你说,你当上冯家湾的家长,真是众人选举而来的吗?冯大哥的死,你敢说不是你造成的?你串通官府将他儿子抓去砍了头,平白无故栽了人家一赃,说是强盗,好让冯家湾人瞧不起冯大哥。冯大哥不服,你就起了歹心,你说,冯大哥的命是不是你给弄掉的?”

“冯大哥的死与我无关,那是棒客要抢他的钱,他不给才让人给开了膛,挖了心肝的!”

“人们都是这样说的,连冯大哥那个后来被你赶走的蠢婆娘也是这样说的,三岁小孩子也从他们爹妈那儿得到了这种说法,人们都说你二祖爷爷是家长!”

“名正,当然言顺!”

“我再问你,当年在祠堂勒死冯八怪,不是你的主意?你后来对我说那是众怒难犯,你才点头勒死人家的。依我看,冯八怪只不过给你垫了背而已。他偷了几根芹菜,你就说村里所有人的东西是他偷的。那天夜里你干什么去了?哪个臭b*子在河边等你哪?冯八怪全看见了,看到你的屁股你的球卵卵,你不杀他,你二祖爷爷就保不住村长的地位了,你敢说一个不字?冯八怪人善良,临死也没漏你的底。老东西,你倒是做绝了啊!就算你要执行你那一套阎王爷赐给你的族规,也不该把人家的下身给剁得稀烂啊!姓冯的,你就不怕他冯八怪在阴间找到你,也把你给割了?”

“一派胡言!你这个十恶不赦的贱人,就凭你一张烂嘴,就该送到祠堂绳之以法!冯八怪生性恶劣,偷盗成性,已是怨声载道,引起了公愤!不处死他不足以解冯家湾人之恨!”

“冯八怪的儿子,他亲口告诉我的!老东西,你不怕雷劈就马上和我去找冯八怪的儿子。你记得不,冯八怪的儿子今年可是六十好几了,他告诉我真相的时候,他才十岁哩。你这个烂了心肺的老杂种!”

“贱人!······”

“我是贱人,我贱了一辈子,也不臊了。我给你操持家务,给你收租收税,给你清理帐目,看在你的份上,和你那几个臭x的婆娘和睦相处,你都看在眼里了吗?冯家湾越来越不景气,你束手无策,我给你出主意,你听过一次吗?我贱,我是个贱人,可你比我更不配掌管冯家湾。你无能,可是你装模作样一脸凶相,居然连一个江湖骗子的话你也相信,劳民伤财,到头来呢?”

“你给我滚!”

“要是几十年以前,你这样说,我一个屁不放就马上走。可是,现在我偏不滚!我受够了,告诉你,我受够了!”

“你给我闭嘴,滚!”

“这样老脸对老脸的,谁怕谁呀?”

“滚!”

“沉不住气了,老东西?把架子放下去,拿出你掌管冯家湾人的气魄来呀!你不想再听我说几句吗?冯五婶刚生下来才几天的女儿是怎么死的?不敢说了,是不?冯五婶被你恶狗儿子给糟蹋了,让人家怀上了,你怕人知道,叫你儿子在那个可怜的女娃睡熟的时候,在她嘴巴上抹了毒药,你敢说这是假的?”

“滚!”

“龙生和秀秀的事差点让你丢了命,是不?你剥光了他们的衣服,抽了他们的大棍,吊在祠堂里,任其饿死,老东西,你还要造多少的孽?”

“这是天意,他们违抗了天意,就得接受惩罚。”

“造孽!”

“贱人,你去死!”

“死?哈哈,姓冯的,谁去死还说不准呢。”

黑夜像一个裹脚老太婆颠着三寸金莲在崎岖的山路上小步小步地挪动。

祠堂很黑,龙生叫了声秀秀,秀秀的哭声就停止了。秀秀在黑暗一处叫,龙哥,我······龙生说,秀秀,看来我们是死定了,你怕吗?秀秀说,龙哥,我,我······怕······莫非我们真的就这样去死了吗?龙生说,秀秀,看来,是没指望了,二祖那老狗日的!怎么就没人绞了他*****呢?没指望了,谁会,谁会来救我们呢?秀秀说,会有人来救我们吗?龙哥,会有人来吗?龙生说,即使我们出去了,二祖也不会放过我们。秀秀,秀秀!你在哪里?秀秀说,龙哥,我在这儿,我,我什么也看不见。龙生说,我也看不见你。秀秀说,我在这儿······龙生说,秀秀,你别怕,我在这里,听得见你的声音,你别怕啊,大不了我们一块儿死了好了······秀秀说,龙哥,我不想死,一点儿都不想死,我,我怕······龙生说,天快亮了,你忍一忍,天亮了我再想想办法。狗日的,绳子系得这么紧,他们,心肝跟锅底一样黑!秀秀,你说,你要真心实意地对我说,你真的喜欢我,要跟我?真的跟我了?秀秀说,龙哥,我对你讲掏心话了,我真的喜欢你,跟定了你······龙生仰望着黑漆漆的上方,舒了一口气,说,秀秀,你不要怪我,今天,要不是我,你不会受这份罪,你还会活下去的。秀秀说,龙哥,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就没意思了,别那么说好吗?要怪就怪我们的命不好。龙生说,秀秀,要是你爹和你妈不答应你嫁给我,你怎么办?你愿意跟我走吗?秀秀说,我愿意,我愿意!谁也拦不了我······

话到此为止了,死亡,死亡正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来,悄无声息,又雷霆万钧,压得他们几乎窒息。他们屏声敛息地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一遍一遍刻骨地回想着被抓住时的耻辱。暴雨越来越猛,没丝毫减弱的势头,闪电每剧烈地闪一次,雷声炸响一次,两人就颤抖一次,渐渐感到热力已一点一点地脱离他们身体,飞走,消失,他们已经走到阎王爷的门前了,那儿仍旧是一片阴森森的黑夜。

黑暗里传来老鼠吱吱的叫声,祠堂昔日的辉煌气度,业已被厚压着的尘灰替代,尘灰里游玩得欢的,便是一拨一拨的灰毛老鼠。但暴风雨降临,也吓坏了这批藏在地穴中的小东西,它们一只一只地窜出来,爬上供桌,溜上屋梁,躲在一堆堆杂物中去,但不绝的雷鸣又将它们赶出来,在祠堂里没头没脑地奔逃,不间断地嘶叫着,企图寻找到安全的栖息之地。它们的光临增加了祠堂的阴森恐怖,却使两个年青人感到了一种莫以名状的快感和安慰,恍若在生命行将完蛋时,这素来让人恶心和遭人厌弃的丑陋之物一下变成了可以与他们亲近的东西,能彼此感觉到呼吸,叫嚷,心跳,恐惧,颤抖,体温和问候,即使它们只是一群逃匿的东西,无以拯救他们,甚至无视他们的存在,但一种生命贴近另外一种生命的强烈的冲动顿地使两个濒临绝望的年青人为之一振。但老鼠们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在他们脚边猜疑地嗅来嗅来,咬他们的鞋底,他们感到脚心一阵奇痒。老鼠越来越多,尖厉的叫声持续不断,好像在为面前这两个被吊着的巨大的东西究竟是它们见过的什么而争论不休。秀秀开始有些怕,后来放开了,任这些活灵活现的小东西在她脚上爬来爬去,有几只吊着她衣服爬到她肩膀上,胡须和尾巴触到了她脖子和胸脯,她立即有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舒畅。龙生这边,老鼠们停止了争议,在他脚下探头探脑一番后,开始往他身上爬,将他因漫漫长夜而得来的苦恼和饥饿抹得一干二净。突然,他感到小腹下一阵奇痒,原来一只老鼠顺着他肥大的裤筒爬到了他腿胯处,碰到了那玩意儿,嘴巴在那玩意儿上嗅着,舔着,仿佛在想:这又是什么东西?怎么有股骚味?龙生慢慢承受不住,那东西很快坚挺起来,硬得他吊着的身子禁不住转悠起来。不久,龙生又清楚地感到那只老鼠又用爪子在拨弄他那丛阴毛,像一根一根在数似的。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拼命忍住却又渴望老鼠的拨蹭给他带来的生理上的极大快感。一会儿后,也许是老鼠们已经疲倦了,对那部位失去了兴趣,就倏倏倏地溜了下去。此情此景,他们才惊奇地感到,一些人见人打倒人胃口的东西,在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来和他们亲昵,实在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后来,更多的老鼠爬上了他们的身子,和他们一起在空中晃晃悠悠,给了他们愉悦,也给他们痛苦而冰凉的身体带来了温暖。龙生说,秀秀,你怕吗?你怕这些耗子吗?秀秀说,我不怕,不怕。龙哥,不要赶它们走,不要赶它们走!龙生说,秀秀,我不赶它们走,不赶它们走,它们不是二祖和冯家湾的杂种们!秀秀说,龙哥,它们是我们的朋友!龙生说,是朋友,是朋友啊······

天色渐渐透亮,龙生和秀秀熬不住困倦,昏睡过去。醒来时,他们才着着实实地大吃一惊,地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老鼠,祠堂里像铺了一层黄茸茸的毛毯,一只只黄豆般的眼睛在晨光中闪闪发亮。老鼠们挤来挤去,乱着一团。而他们身上,也爬满了老鼠,上上下下,好不快活。暴风雨减弱,但气势仍很凶猛,河中咆哮的声音仍然清晰可闻。渐渐地,老鼠一一退去,找到洞口,就烟一般地钻了进去,直到仅剩下在他们身上的老鼠时,两人都难过地掉下了泪水。

只有最后几只老鼠了。两人惶悚地惨叫了一声。

突然,龙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干硬的地面碰得他一身生痛,这一痛使他清醒起来,原来绳子断了。几只连同他一块儿摔在地上的老鼠吱吱地叫了几声,望了他一眼,迅速跑开。龙生惊呆了。龙生见到更多的老鼠正拼命地咬着秀秀手腕上的绳子,“噗嗤”一声,秀秀和那些老鼠也重重地摔在地上。

绳子是老鼠咬断的,这些小生灵救了他们。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他们挥舞着木棍,砸烂了祠堂里所有的塑像,将老祖宗的牌位一一摧毁,精致无比的供桌和香炉全都掀翻在地。最后,他们撕毁了那几幅代表整个冯家祖宗的画像,点上火,引燃了祠堂。

这时,他们听到一阵巨响,跑出去一看,顿地瘫倒在地······

毁灭性的灾难即将降临的时候,二祖正在训斥马六。

二祖一夜合不上眼,暴烈的神经折磨得他浑身滚烫,干枯得只剩得一张老皮的脑袋几乎快要炸裂,口中干燥,使得他呼出的气息恶臭无比。上午,他派人将马六叫来,却不准他进屋,不准他戴雨具,强迫他跪在门前,不准动弹,听他训骂。

马六此番已年近四十,也已显出一个不惑之人的神态和气色来,但见杀气腾腾的二祖,心里虽然咯噔了一下,但业已知道一切都完了,都到了要算帐的时候了,便顺从地跪下了。很快,马六就成了一个黑黑的湿人,像一座久远年代里,业已被风雨浇湿变黑的石像了。

二祖咬着牙齿说:“你怎么还能活到今天?你还知道跪在我面前,忘记了吧,你爹是怎么死的,忘记了吗?”最后一句是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来的。

马六说:“我能活到今天,全靠二祖爷爷的恩德,我永生永世不忘。至于我爹是怎么死的,我记得······记得·····也忘记了,二祖爷爷,我爹他死有余辜!”

二祖脸上抽了一下,像被马蜂给蛰了一下似的。他平静了片刻,才说:“你真这么看你爹的?”

马六说:“是的,糟蹋巧凤的人,都得去死!”

二祖脸上立即收缩起来,他知道这句话是冲着他来的,这些年来,巧凤几乎和他断绝了往来,也使他感到不妥,却也任这情形保持了下去。他本欲发作,却话锋一转:“你是个逆子,不孝之子,我原以为你还想为你死去的爹报仇!”

马六说:“二祖爷爷,你在吓我······”

二祖说:“我还能吓到你?一个连自己的爹都不放眼里的人,和土匪有什么两样?”

马六说:“我爹,不干不净,他该死!”

二祖喝道:“还有你,你这个已经做了爹的人,你也该死!”

马六说:“是,该死!”

二祖说:“你可知道你儿子干的事吗?”

马六吸了口气,使冰冷的身子舒和一点,然后才说:“回二祖爷爷的话,知道。”

二祖咆哮道:“既然你知道你儿子的行为,为什么还要我来叫你?”这一咆哮,差点使他从太师椅上弹了出去。

马六机械地说:“我听二祖爷爷的发落,龙儿不孝!”身子动了一下,又道,“我也不孝!”

二祖说:“你还知道自己不孝,我以为你翅膀硬了,胆子大了,心肠硬了,什么人都不放眼里了!”

马六说:“我是下人,靠二祖爷爷的大恩大德才到今天。龙儿有错,二祖爷爷你尽管发落!”

二祖道:“我已经发落了他们!”

马六想,连秀秀也不放过······

马六口上说:“二祖爷爷做得好!”

二祖凄惶地说:“十多年前的事,你还记得不?”马六想,这老东西提了多少回往事了?二祖说:“我发慈悲安置了你和你爹在冯家湾扎根落户,你们的所有要求我都全部满足,只希望你们能够使冯家湾兴旺发达,改变世风,可是,现在······现在,你看看,你睁开你眼睛好好看看,你们给冯家湾带来了什么?”

马六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直了直,马六感到胸口由于长时间佝着身子而憋闷气堵。

马六完全被二祖的话弄清醒了。

二祖还在质问他:“看明白了吗?你们个冯家湾带来的究竟是什么?”二祖的声音虽然很大,刺耳,但在别人听来,却像在呻吟。

马六冷冷地说:“回二祖爷爷的话,这不是我的错!”

二祖两眼一突:“放屁!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们的错,难道是我的错不成?”

马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也不是二祖爷爷的错!”

二祖说:“那你说,该是谁的错?”

马六答道:“老天爷的错!老道士的错!”

二祖骂道:“忤逆不孝的东西!老天爷也能骂吗?跟你爹一个样,该挨雷劈的!道士测卜凶吉,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能指示天下人做事,破解人生迷津!你懂什么,岂敢如此胡言?”

马六道:“是他在胡说!”

二祖在太师椅上猛地一拍,身子也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厉声喝道:“大胆!”随即又落进了太师椅中。

马六将脑袋一缩,其实是因为雨水在脖子里灌着,弄得他很不舒服,便收紧了脖子,二祖以为他是胆怯了。马六道:“回二祖爷爷的话,我不敢!”

二祖心有不甘地说:“冯家湾的风尚被你们马家给败坏了,给完全败坏了啊······”

马六脖子又一硬,脑袋一偏,道:“我们来此之前,冯家湾已经乱了,坏了。”

二祖道:“比现在好······”

马六道:“那是你说的。”

二祖说:“一直比现在好!”

马六道:“我······”

二祖捋了捋长长的白胡须,打断马六道:“我问你,你是如何管教后辈的?”

马六说:“我已经尽力了,该管教的地方我都管教了。”

二祖气不打一处来,他探出身子,问道:“那你儿子为什么屡次违反族规呢?”

马六说:“我将龙儿捆起来,严加管束!”

二祖喝道:“那你还管教了什么?”

马六说:“我抽他棍子!”

二祖讥刺道:“都头来,你没想到你这个做爹的反被自己的儿子给抽了几棍吧!你的管教可真是好啊!”

马六舌头有些僵硬了,说:“没有······没有的事,回二祖爷爷的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二祖突然想起了巧凤,便又提起了马根,道:“那你该还记得你爹吧?他从你湖南老家,到冯家湾,糟蹋了不少的女人,你都该知道,都记得吧?”

马六心里骂道,老东西,你是老得没了脑筋,专提那些陈年烂事的么?你老杂种今天提了我爹多少次了?你他妈有完没完?但他还是禁不住一阵哆嗦,他想起了他娘。他说:“记得,知道······二祖爷爷的话 ······你咋老提······”

二祖没等他说完,就怒气冲冲地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们马家,都是一路货!”

马六道:“二祖爷爷的话······”

二祖叫道:“我白给你们那么多东西了,这些年,我费劲心血,连老命都快搭上了,你们,你爹,你,你儿子,你们——”胡子都抖动起来了,“你们尽孝道了吗?”

马六说:“······”

二祖说:“我应该亲自管教你儿子,可惜,现在晚了!”

马六说:“······”

二祖挺直了身板,一字一句地说:“你儿子和巧凤的秀秀,必须按冯家湾族规惩处!”

马六说:“我明白。”

二祖手又一挥,像要把近在眼前的雨帘给一巴掌挡开。他说:“我要他们死!活活饿死!”

马六吃惊道:“这······!”

二祖二目凶光,残忍地喊了出来:“他们必须去死!必须为破坏冯家湾的风尚付出代价!”

马六说:“这,这······这······”

二祖道:“他们是自食其果!”

马六说:“回二祖爷爷的话,这······”马六也被二祖的决心和神态给震住了。

二祖道:“这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他们必须去死!”

马六终于说出一句话:“龙儿和秀秀还小!”

二祖问:“龙生今年多大啦?”

马六道:“十七。”

二祖道:“十七?十七的人还小?十七岁的人是快抱娃娃的人了,是家里的顶梁柱,扛锄头扁担挑桶上山下地的好手了。你这做爹的,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

马六道:“这个,我······可他们,不至于因为那个,就要去死吧?”

二祖道:“他们必须得死!”缓了口气,“他们要是想做欢喜事,就应该找人说媒!冯三嫂那边正清闲着呢。”

马六嗫噜道:“我想再等一等。”

二祖说:“可他们不想等!”

马六道:“我没料到。”

二祖烦躁地望望灰灰的雨天,身子往太师椅深处陷落而去。突然,那具苍老的躯体突然从太师椅里冒出来,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马上搬走,不准再呆在冯家湾!”

马六:“······”

二祖哀叹道:“外乡人啊!······”

马六说:“回二祖爷爷的话,你要我们搬走,那我能到哪儿去呢?英英是你托人给我找的女人。”

二祖说:“你们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

马六说:“我们?二祖爷爷,你说我们搬走,是包括龙儿吗?”

二祖道:“只有你和你下房!“

马六喊道:“我们能到哪里去啊,二祖爷爷?”

二祖昂着头说:“滚出冯家湾!”

马六哀求道:“放龙儿一条生路!”

二祖道:“不行!”

马六几乎是哭出来了:“放我们一条生路,放我们一条生路,二爷爷!”

二祖说:“不行!”

正在这时,二祖的两个儿子跑来禀报说,王庄沉没了!

二祖以为自己听错了,拿眼睛死盯着两个喘着粗气,一脸兴奋的儿子。待儿子们大声重复了刚才的话后,二祖才听真切了,河对面的王庄被洪水淹没了,沉没了。二祖又惊又喜,抖抖索索地站起来,急得立即要出去。两个儿子赶紧上前,将他搀着,朝河边急急赶去。

村中人见二祖出门,明白那阵势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的,都从家中出来,纷纷跟在二祖身后,涌出了村子。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河流浑浑的,闪着白白的光,放眼往远处望去,河水仍然是平时模样,似乎没涨没退,平缓地流着。

人们见二祖驾到,忙闪出一块空地,让二祖稳稳地站住。

天空明朗了许多,但见一片烟水茫茫,王庄已经消亡。

有人在一旁问:“王庄是被洪水淹没的吗?可这水,已经没了那气势,怎么能吞没那么大片村子呢?”

二祖的儿子也迷惑了,是啊,越来越明亮的天空下面,那河流似乎从未增长过半分气势,从没给冯家湾和王庄带了任何的灾难,怎么能吞噬王庄呢?

开始说话的那人说:“怪是怪了,昨天是狂风暴雨,这大河里是涨了洪水的,王庄安然无恙,今天水没了,王庄却没了。”

人们越来越相信,王庄是自个沉陷的,沉陷到河水里去了。

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惊惶地叫道:“涨水了!”

众人朝河面望去,河面明显比刚才高出了许多,汹涌的波浪卷着树枝、杂屑、死畜的尸体,从上游滚滚而来,众人重新听到了曾经令他们恐惧的咆哮声。

仍然是烟水茫茫,人们想的最多的是已经完蛋的,风水宝地的,人丁兴旺的王庄。

二祖一直死死地盯着波涛翻滚的河面,极力从烟水浩淼中确定王庄的方位,想象着这座压迫了他一辈子的村庄在沉陷下去时的情景,想象着昔日那些趾高气扬的王庄人在末日降临时,他们猝不及防的惊惶,在洪水灌进他们的房子和嘴巴时绝望的样子,已经是最后的一片瓦或椽木消失在水面,或泥土下面时,那苍凉的一幕。

突然,二祖那老核桃般的脸色灿亮起来,整个身子向前一纵,仿佛在纵身之后要腾空而起,等他稳稳地站住时,他拼足了丹田的所有力气,仰天长啸:“我活了整整一百年啊!老天爷,我活了整整一百年啊,老天爷啊!你不枉高高在上,不枉慧眼一双,终于为我铲去了心头之恨,为我铲出了心头之恨啊,老天爷!我二祖在这里感谢你了!感谢你了,老天爷,你让我活了整整一百岁,让我看到了王庄的末日,看到那些外人、淫人、棒客和忘恩负义者的下场!老天爷啊!”

众人扑通一声齐崭崭地跪了下去,宽阔的河滩上,兀自屹立着二祖颤巍巍的身躯。

乌云横亘苍穹,天地一片混沌。

苍茫云水间,恍惚的光芒若隐若现。

二祖喉咙深深地收缩了几下,似乎要一股巨大的气流吸进肚里,不再上来。但那突现的部位还是抽抽着上来了,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他举起双手,将再次聚集起来的力气通过干枯的双臂和宽大的手掌,突破了喉咙和舌尖,喊了起来:“我活了整整一百年啊!我活了整整一百年啊!······”

河滩上随即陷入死亡一般的寂静里,河水的咆哮使众人感到已经远离了人间,远离了冷暖和生死。

二祖从他的臣民面前走过,在接近水边的时候,他再次仰望苍天,他脸上的光色和天上的光芒想碰,发出令所有人惊奇的神采,恍若神灵降临。

众人再一次齐崭崭地叩着头,齐声恸哭:“二祖爷爷!二祖爷爷啊!······”

这与天地之音混为一体的恸哭还没从河滩上消失,二祖还陶醉在他的臣民对他的敬畏之中时,突然,后山剧烈地摇晃起来,一声怪异粗爽的巨响之后,众人咽下了他们正在声嘶力竭的词句,一股猩红色的岩浆在朋朋噗噗的声音中从后山上喷出,射向天空,像一头巨大无比的怪兽吐出的一口气。当灼热的岩浆在空中达到力量的极致时,它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剑当头一劈,突地分开,又像一只蘑菇团开的巨伞,以一个更加巨硕的圆形的覆盖,从天而降,将整个冯家湾给严严实实地罩住。二祖和他的臣民也只来得及闻到一股浓稠的硫磺味,只来得及迈开半个步子,只来得及吐出肚子里的一口气,或者,只来得及看看身边的亲人或仇人的脸,就被火与土的洪流给一口吞噬。

龙生和秀秀在听到一声地摇山崩的巨响,跑出祠堂那一刻,岩浆正向他们扑来······

冯家湾消失了,它比无端沉没的王庄显得更加无奈和悲壮。二祖也死了,死在他歇斯底里叫嚣的一百岁这个让他自命非凡的日子里,他死了,随着他的冯家湾,一起沉入了红尘深处。

几只穿越乌云和浓烟的乌鸦再也找不到一处栖身之地,它们正在天上惶惑地翻飞时,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女人端端正正、威仪凛然、二目紧闭地盘坐在火山口。她的身前身后,都是岩浆恣肆后留下的残迹,光秃秃的,没有草,没有树,没任何绿色的迹象,只有一股股恶臭,在空气里弥漫。

突然,这老女人猛地睁开眼睛,双眼喷射出两道刺破混沌天地的青光。她狂乱地挥动着衣袖,这飞舞的衣袖搅得她身边飞沙走石,阴风怒号。

老女人大叫道:“报应啊!”

随着这声号叫,老女人倒地而亡。

那群为自己浑身上下的黑色而激动得瑟瑟发抖的乌鸦飞上去,俯冲向老女人的尸体,将她圆睁的眼睛啄破,又唰唰唰地飞起来,在空中盘旋几回,又向尸体飞去。

几只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饿极了的野狗,冲上去,狂撕乱咬,同并不惧怕它们的乌鸦一起,将尸首吞吃尽了。

这人就是七奶奶。

我的故事到此就该结束了。

至于黄脸道人所指的天诗,也只有留待后者和后人去寻思了······

巧凤是有幸的,她的死是她一生不幸中的万幸。她没有亲眼看到冯家湾的灾难,多少也减弱了她心中的绝望。但她的绝望远比冯家湾的覆顶之灾要严重得多。如果单单去死,那死在床上和被岩浆吞吃,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呢?而巧凤的不幸就在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知道秀秀和马六的儿子相爱,这很快就要了她的命。她始终没来得及告诉马六,秀秀不是马根的女儿,而是他马六的女儿,马根在糟蹋她之前,她已经怀上了秀秀。

(全文完)

(作者注:各位看官如果愿意破解“天诗”,可以通过全文,通过冯家湾的悲剧去获得答案,而更多关于“诗”这个字的意义,作者和各位看官完全可以从各个方面进行拆解和探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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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奔月 | 荐/奔月推荐: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故事情节的构思很不错,的确是篇很好的小说。

文章评论共[1]个
风中的鹰-评论

好情节。

顺祝朋友端午节快乐!at:2008年06月08日 下午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