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注: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篇小说,由于在长篇连载中经常出故障无法正常连载,故分三次发在这儿,请编辑审阅,谅解!)
马六结婚那天,冯家湾人倾巢前往贺喜。前日午后,便有地方上掌故丰富的妇人老者到了马家,帮着涮洗烹煮,布置洞房。马六的爹马根,本对儿子婚事漠然,甚至是恼火忿懑,但二祖有令,七奶奶几番催促,他不敢违抗,只得挤出笑脸,里里外外应酬。二祖又令村中参加婚礼的各家各户须得捎上猪肉烧酒炮仗烟叶,不得贪吃白食。心性极高,凡事与二祖争斗的七奶奶随即派人抬了几担谷子和豌豆,送往马家。二祖哼道:“孽婆子!”七奶奶暗中骂道:“臭老姜!”只有马根喜不自禁。第二日一早,马六便带领一帮人马过河到王庄,将王保生的小女儿英英娶回。王庄与冯家湾虽是隔河相望,眼睛所及并不甚远,但来往两村,须得走上两三个时辰。马六走罢,马家就忙活开去。来客都是本村人,自然不必拘泥小礼小节,帮忙的伸手忙乎,没心思的,便坐在一旁吃烟打牌,或拢上几个平时心近之人,天南地北地胡侃一气。年轻女子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在院子外沿,羞羞地笑着,评着王家英英的长相,嫁妆的多少,时而有些妒意和不安地将目光斜到河面上去。河面静若奶汁,偶尔阳光被山上的的风衔来,点点碎金,闪得少女两眼活泼乱动,迷糊了心事。
“晚上二祖要过来吃酒!”有人对马根说。马根媚笑着双手递上烟卷。
“晚上七奶奶要过来吃饭!”有人对马根说。马根正欲递上烟卷,就听见河上一阵喧闹和炮仗声。他明白迎亲队伍已经回转了。
顿地,冯家湾炮仗哔哔叭叭地爆炸开去。
二祖和七奶奶一前一后地到马家时,马六已经抱了英英到洞房去了,外面恣肆笑闹的人也渐渐散去,回到桌前吃酒吃肉。二祖已年逾八旬,可神清气爽,满口黄牙,白发霜髯,眉头粗长,两边各自撇去,笔锋一般威严。眉下一双黄而透亮的眼睛,让冯家湾老老少少见了勾头缩颈,说话时百般谦恭,不敢稍有造次。只有那张布满老年斑的额头和白里透红的脸,衍生出一些光亮来。在他旁边是养得肥实的各房太太。然后是被一班使女簇拥着的七奶奶。这个巴掌大的、却精明强劲的老女人已过七旬,原本是二祖的第一任太太,据传年青时貌面不在而今四房太太之下,但因没本事生育,二祖大怒,将她废黜为妾。七奶奶生性泼辣,工于心计,自然不甘于沦落,人前人后,皆城府极深,用巧嘴灵舌,为冯家操持大小家务。二祖虽为地方上头面人物,相继娶了四房姨太太,但对这四个无能女人除去身体需要之外,实不敢委以重任,而七奶奶持家有方,二祖不得不器重这妇人,可心存芥蒂,以为不能生儿育女之女人必是怪物,亲之而远之,远之又不得不用之。
众人一见二祖驾道,纷纷站起来让座让酒。二祖让太太搀着,一面微微颔首,一面径直朝马根专为他和七奶奶设在堂屋里的酒席走去。七奶奶一脸冷气,毫不理会众人的讨好。马根早已跪在门前,恭候老先人光临,迭声迭气地说二祖爷爷瞧得起马家,不辞辛苦大驾犬子婚礼,我马根三生有幸感恩千古。二祖听罢眉头一皱。七奶奶心里也来气,可一见二祖神态,心里暗暗窃喜。马根这才明白“千古”二字不合大喜之日,这原本是死丧之用辞,当即窘得缩在一旁,见二祖七奶奶落了座,才高声叫厨下赶快将二祖爷爷,众太太和七奶奶的酒菜端上来。
马六的婚事如此隆重,在冯家湾是不曾有过的,受到二祖亲驾之荣誉的人也不多。这原因只有二祖和七奶奶二人知道。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冯家湾背贴几架大山,山顶岩石裸赤,山脚板结泥直插入村中,极似一条扁舌,舌体上长满灌木杂草。村前是一条大河,河水减退时节,便露出大片沙地,极美。近些年辰,冯家湾人事不顺,在地方上非贼即盗,非嫖即赌,官府水陆两道前来捕获捉拿的科犯已不下十人,闹得冯家湾如临末日。而隔河的王庄,却与冯家湾完全相反,人心安稳,世风顺畅,收成丰盛,令冯家湾人傻眼。二祖不甘心自己当上冯家湾一村之长之后全盘事业败落在自己手上。他身体力行,要全村人检查行为,勤劳种作,心无生分。但几十年过去,冯家湾仍无起色。在私生活里,他娶了四房太太,以为是份内之事,手中权势也如此这般。可村里老少抬头看见的是他的道德,低头寻思的是他的道德,你几房太太弄得一生滋润,我们怎么就不能多沾点女色?上梁歪了,下梁自然不正,嫖色赌财的事一天天膨胀起来,二祖日日也只能唏嘘吁叹。
一日,冯家湾出现一位长须黄脸道人,自称能测地方风水能掐算人命凶吉前生后世生男生女。二祖正愁着,闻讯,赶紧差人将道人请来,待他为座上宾,求他指点直待内冯家湾的凶吉。
道士二目紧闭,口中却念念有词:“冯家湾被恶水封锁,恶山压制,风水人情自然尽遭蚀坏。其一,后山插入村中,掐断风水之阳气,故施主身侧便有一妖人出没;其二,河水卡住风水之阴气,导致气虚肾弱,血精紊乱,况且本地方热气甚重,阳气过剩,皆乃人心不古世风每况愈下之根本;其三,冯家湾为一姓人氏所据,故步自封,阴气浑阳气浊,地脉不畅,风水倒向隔河王庄。此虽为山掐水卡所致,可人心世故却与风水相关,人人须日日省察月月检视行为举止,方可使冯家湾复兴······有句话不该由贫道所言,但自古掌握大业者须洁身自好,勿以淫欲为重!施主身侧有一妖人,自不可忽疏,也不可理用。切记!切记!······”
躲在门外拣听的七奶奶听罢,心生愤懑,也有了计策。
二祖忙询问具体解救办法,道人见人端上银两,心中一喜,口上却道:“办法有三:其一,须将后山插入村中地段铲平挖尽,腾出一块空地,建屋筑墙皆可。此举乃恢复风水阳气;其二,将后山土泥悉数运到河边,恢复风水阴气,与王庄呈对等阴阳;其三,贫道预测不日之后将有外方人来此落户,村里人人尽善相待,不可作恶,但切记勿使之与本村女子共设鸳床,只可同王庄或更远女子同姻。此乃阴阳互补之理。此法缺一不可!”
二祖向道人叩了三响头,送上钱财,打发他去了。
不料七奶奶迎住黄脸道人,将他带到自己客厅。
道人一见七奶奶相貌,便料定此人就是二祖身侧之妖人了。
七奶奶将钱币置于桌上,端坐在太师椅上,示意道人落座。
“大师辛苦,请喝茶。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大师为何要称我是那老东西身边的妖人?”
黄脸道人施了一礼,便道:“老夫人印堂发亮,天命甚硬。只是,多了一股杀气!”
七奶奶正色道:“我哪来的杀气?”
黄脸道人并不动容,继续说下去:“二祖德高望重,也有缺漏。冯家湾人心不古,根子便在他身上。贫道只是有问必答,不敢诓骗于人。地方上一村之长,当是一人过问村中大小事宜,当然也可聚众商议。但妇道人家,自该相夫教子为己任。贫道初识老夫人,但见老夫人与众相殊,也是做大事之人。贫道估计不用多久便有异乡人来此,具体举措我已告诉二祖,此事老夫人尽可作壁上观,倘若非要干预不可,只能顺其天意,万万悖逆不得。”
七奶奶道:“大师过虑了,我本是一规矩女人,因不能替冯家添生一男一女,就遭到那老东西的冷落。我这一辈子可不干伤天害理之事,也从没阻挡老东西的主张,何为妖人?”
黄脸道人道:“顺者昌,逆者亡!”说毕,飘然而去。
七奶奶躺在太师椅上愣怔半晌,一时心灰意懒。
二祖将冯家湾男男女女召集起来,讲明冯家湾面临的困境,将道人的见解和自己的主意综合起来,说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天上的仙家和已故的亲人召见他,向他传授了如此如此的治理办法。,时下他是受仙家和老先人的口谕,率大伙即刻将后山伸进村中的土堆尽悉铲除,泥土石块全部扔到湾里去。
二祖命令刚刚下达,七奶奶又挨家挨户下达指令,人们很快地开到了后山。
明白冯家湾掌故的人私下嘀咕:二祖爷爷和七奶奶不合,日后必有好戏看。只是他们没等到那一天。二祖可不是等闲之辈,岂能让一个女人爬到自己头上?
人群都在山上劳作,心绪宽松的二祖就耐下心来等候外乡人的到来。七奶奶雕了一大一小两个木头人,身上敷了一层面团,用布包了,一声诅咒老天爷不公,一上大骂黄脸道人心术不正,一声希望二祖这老东西快去见阎王,一边用针狠扎两个木头人的胸脯,这两人分别是二祖和即将到来的外乡人。“菩萨哟,千万别让外乡人来!外乡人不来了,气死那老东西,气死他!”
这一日,果真在村口出现两个外地口音的男人,年长者一脸瘦皮瘦骨,年不过五十,年小的二十上下。这两个就是马根和他儿子马六。二祖得知,命人将两人带到府上。还没等父子俩说话,二祖就要他们立刻住下来,粮食和家什一概由他负责办理。父子俩受宠若惊,喜不自禁,但转而一想,世上哪有这等好事,怕是这老东西诓人的吧?二祖见状,明白二人心思,立马派人将他们引到早已预备好的房子里,涮墙壁,砌炉灶,摆家什,运来米面菜蔬油盐酱醋。这远道而来的父子俩才安定下去。
第二日,二祖亲临马家父子门下。临出门时,仄角处旋出七奶奶。七奶奶阴阳怪气地说:“这么早就要出门啊!身子骨可是要紧的,别忙坏了腿脚。”见二祖一脸愠怒,七奶奶又道,“我也是为了你好!”二祖喝道:“给我滚回去!”七奶奶恨恨地扭着小脚走开了。
二祖心态甚怪,对象模象样的马六横竖有点疙瘩,觉得他眼中阴柔之气太盛,不大像个本事男人,倒是对面呈奸猾之色的马跟瞧得心里顺畅,是一个江湖中的知事男人。
二祖问:“你爷儿俩果真是从湖南来的?”
马根脑子快,道:“回二祖爷爷的话,湖南兵荒马乱,我们无处安身,逃到贵地,被菩萨心肠的二祖爷爷你收留······”
二祖问:“马根,你下房果真是被人打死的?”
马六道:“是被人逼死的!”
马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儿子。
二祖似乎并没心思追究马根老婆真正的死因,却面对做儿子的年轻人不懂世事大为不悦,脸沉了下来。
二祖咳嗽起来,呕出一口浓酽青黄的痰在父子俩面前,两人心中厌恶,身子却不敢动弹,直着腰板跪着。
二祖缓了口气,又问:“你下房就只给你生了一个儿子?”
马根道:“还有一个,得病死了,现在只剩下六子。”
二祖说:“后来没有再续?”
马根瞟了一眼儿子才道:“没,没续。”
二祖半睁半闭着眼问:“马六还没娶媳妇吧?”
马六说:“没有。我妈说过要给我娶一个胖乎乎的老婆的。”
马根骂道:“混帐!你记性生到屁股眼里让屎汤汤给冲走了吗?你怎敢叫媳妇为老婆?我不是教过你吗?在二祖爷爷面前,只能叫下房。”
二祖扬扬眉头道:“你们吃了不少苦吧?”
马根立即烂了脸说:“岂止是吃苦哟,就差给饿死冻死了。要不是为了六子,我那能熬到今天······”
二祖捋捋白胡须:“世道艰难,你们天运不济,落了难。”
马根喃喃道:“岂止是落了难······”
二祖眼睛一亮,放下捋胡子的手,问:“你们果真是听一位道家仙人测字,告诉你们我这儿能容你们的身?”
马根说:“回二祖爷爷的话,千真万确!”
二祖问:“没别的话了?”
马根翻翻白眼,摇了摇头。
二祖说:“我二祖待你爷儿俩如何?”
马根捅了一下马六后腰,意为叩头,马六不解,马根只得自己 叩头,说:“没说的,二祖爷爷,就跟自个家里一样!”
马六却说:“我不明白······”
二祖一愣:“你不明白什么?”
马六道:“不明白你因为风水,才收留我们······”
马根骂道:“闭了你的嘴!”
二祖说:“不明白也不要紧,天长日久了,你就会相信的。”
马根怯怯地说:“二祖爷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千万莫计较六子胡说八道,我可是一万个信你,二祖爷爷你可是珠胎玉宫里来的。”
二祖径直说下去:“你们初来乍到,要与本地人亲善来往,不可悖善而好恶,也不可生疏了自己。”
马根道:“这当然,这当然,我们一向与人为善。”
二祖说:“冯家湾只你们一家外姓,通常要忍着点。”
马六道:“忍是可以的,可不能忍的时候呢?”
二祖眼睛一横:“什么是不能忍?”
马根骂道:“孽畜,你就是这样对二祖爷爷说话的?”
马六一时不知从何回答二祖的话。
二祖压下一口气,才说:“冯家湾虽人地荒僻,但也不至于盗匪横行!······小不忍则乱大谋,人是要苟活一辈子的。”
马根忙说:“二祖爷爷放心,我们能忍。”
二祖说:“我今天来的目的你们可知道?”
父子俩同时答道:“不知道!”
二祖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冯家湾也有千年不变的规矩,外地人,一律不得与本地方上冯姓女子结为连理!”
马根说:“这,我不明白。”
马六说:“我也不明白。”
二祖捻着髭须:“不明白更好,这对你们没害处。我看你们,尤其是马六,日后必要成家立业。我有言在先,要娶下房只许到对边的王庄或是更远的地方去,不可找冯家湾人。”
马根立即应道:“我会教六子这么做的。”
马六却说:“为什么?”
二祖说:“人世维艰,人心惟危,凡事不可究个仔仔细细明明白白。我要你们这样做,你们就这样做!”
马六说:“我们家乡没这种规矩。”
二祖厉声道:“这是冯家湾!”
马根道:“对,对,是冯家湾!”
二祖继续说下去:“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冯家湾的人了,好自为之吧。村里目前在挖山填河,你们也要参加!”他突然想起什么,脸上布满阴霾。良久,他才一字一句地说:“冯家湾大小诸事,只能由我一人说了算。要是有人为难你们,你们应当向我禀报,明白吗?”
二人道:“明白!”
继七奶奶之后,二祖娶有四房太太。前三房各自生下一个儿子,一男生性暴戾,恶名盈满冯家湾,后随过路军队远去了;二男天生愚钝,一副痴傻模样,断了二祖希望;三男奇丑,性情怪异,圆滑狡诈,但较之前二者,三儿为人处稍稍令二祖满意。时下大太太谢世已十几年了,二太太业已一佝偻破败样子,三太太五十过头,一身恶病。只是最年青的四太太四十有五,仍一身娇好,生下一美丽绝伦女子,二祖满心欢喜,查典询故,欲为之取个好名,但前思后想,终觉是女儿身,替别人养的,不能替自己撑满掌户,就随意扔了个名字:巧凤。这随意扔下的名字,却委实同人一样,人跟名儿一样,是一只娇巧的山里凤。
二祖没料到的是,七奶奶在那天自己造访马家父子之后,暗地里也到了马家,虽然马根阳奉阴违,不将这老女人放在眼里,但这老女人却故意假借天意将巧凤许给了马六。末了却装出随便说说而已的神态。不想马六记住了巧凤的名字,几天后无意间碰到一女子,问及旁人,正是巧凤,马六就给迷住了。没多久,两人就熟了,有了情份。此也是后话,暂且不提。七奶奶出此一招,一是四太太向来与她有隙,如今是想出一口恶气,二是针对二祖的,但聪明的七奶奶过人之处,就是没留下破绽,连马家父子也给蒙在了鼓里。七奶奶想:我可以歇一歇了,让老东西自己折腾去吧。
二祖真正操心的并不是马六的婚事会给他本身带来什么样的欢喜幸福,他念念不忘的是马家父子能像云游四方的道人所说的那样,给人心不古人丁不旺的冯家湾带了好转。一夜,他老梦重温,梦见马六这小子不几天就造就了一房喜事,再过几天就让他下房生了个虎脑长腿阔身的小子,再过几日,这龙种小儿就发育成全,该长毛的地方长出浓粗的毛,该长肉的地方突突突地往外鼓,该长脑子的地方也尽使人觉得其为人的知情达礼,做大事的坚强硬扎,给冯家湾里里外外带来了荣光和兴旺,这小子一夜之间成了冯家湾的楷模,人人争相效仿,冯家湾得以红火生存下去。醒来,抹得满脸泪痕,始知是喜不自制所致。恍惚中,他看到的是冯家湾后代一个个身体健壮,品德高尚,行为端正,世风纯良,人心温驯,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又一阵喜悦的老泪恣肆而下,连夜也湿漉漉地往下掉。清醒后,他盯着黑暗认为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替马六讨一房媳妇。
二祖给马六找了个巧舌媒人。二祖虽年事太高,该做的事业已做得到尽头,该看的日头也看得差不多了,该走的地方也走了,但细细一想自己威风一世,却没有一个儿子有让人放心撒手而去的道德和本事来承袭自己的基业,这无论如何是一种错误和缺漏。治理冯家湾,他是太上皇是天上日月,虽然夺目无比,却也孤单异常。近些年,他渐觉精力已日渐衰微,而不定哪一朝两眼一闭两腿一伸走开去,谁又是这块土地上寂寞复寂寞的君王?
二祖唏嘘现状,又唏嘘自己,自有一番不得了然的苦涩。
媒人领着王庄英英来见马家父子是在一日午后。其时,从河面柔柔吹来混着泥石草木的清香,村中猪狗粪味被拂了个精光。西偏的日头懒懒地吊在天上,给冯家湾涂了一层劣质的金,房屋在这有些浑浊的金光下拖着长瘪长瘪的影子,影子里几只鹅鸭正将头缩在翅羽下,一只腿蜷藏在腹底,另一只木棒似的撑着全身,睡得安泰恬然。偶尔,一条浑身黑迹的长尾狗在柴垛旁匆匆而过,几只麻雀在屋顶上叽叽喳喳地跳着······
媒娘也是本村人,自然大大咧咧地将英英领到正在修理锄头粪桶的马家父子跟前。机灵巧嘴的媒娘一边嘻嘻哈哈地打着招呼,一边不着二祖的意思,只喋喋不休地嚷她从见到马六的第一天起,就心中有数,替他物色好了般配他的这个英英姑娘。正眼斜眼看去,人不觉暗暗吃惊,也活该冯家湾人没模没样,这从王庄过来的英英果然十二分人材,蛋脸黑眼,鼻翼俊俏,口抿娇羞,一启一笑一对浅圆酒窝,马六一时也让她给牵扯了心勾结了魂。相比之下,媒娘就像一根腐朽不堪的榆木疙瘩,灯泡眼八哥嘴母鸡脸,伴在英英一边,越发丑得出窍。
冯家湾的女辈男流实在是难看,马六想,但一想到二祖的小女儿巧凤,马六就想扇自己嘴巴。巧凤和英英,哪一个更可人呢?自然是巧凤比过了英英,究竟是何处胜过了英英,马六一时也说不清楚,冯家湾捉盏灯笼左挑右拣,除了一个天上的,其余的全是在地上爬的。媒人无意中说,在王庄,像英英这般的姑娘可不是掐掐指头就能算得清的。马六张大了嘴。
马根一脸堆笑,让英英坐,说英英你别见怪,我们爷俩是刚从外地来的,英英你若是瞧得上我儿子你就尽管坐。英英闭口不答,眼光却不时瞥瞥作木然呆板状的马六。媒娘看在眼里,就对马六说六子你也过来坐坐呀别让板凳和人冷着,今天头一回见面不是非得表态不可,有什么意思给我说一声就行。唉六子你该是多说几句话的啊,英英家出得起嫁妆,有田产有成圈的鸡鸭,不愁吃穿,就等你一句话啦。继尔媒婆又道,我看英英对你挺满意,姑娘家就是这么个样子,喜欢的事那就喜欢缩在心里不抖出来,要是不乐意,恐怕早就拍屁股跑了,英英,你说对不?
英英嘴边抿了一笑,笑不言语。
马六过来坐下了,乜了一眼低头端坐的女子,大胆挑剔放肆。媒婆见状就不舒坦,心下道你这小野种,眼儿可是真狭的,鸡肠儿,挑挑拣拣的做什么?想你是外头人,本地方上人瞧你上眼,你该是一个字儿不说就该答应下来才对。
马六突然说:“她还没叫我呢。”
人们吓了一跳。还是媒娘脑子滑,她接上话头说:“英英,他说你没叫过他,你就叫一声给他听。叫六哥!”见女子羞羞不应,反过脸来冲马六笑道:“小六子,是心急吃热豆腐呢,日后做了你媳妇,保管一早到晚叫得你脑壳昏。”
英英窘得抬不起头来,脖颈酸了,头一直不曾抬起来,指甲掐在肉里,不痛了。脚趾头在鞋里蹭,蹭得胀,出了汗,滑溜溜的,心也滑溜瘤的了。
马六就想,英英胆怯,一只母耗子。
马根端上茶来,要将媒娘拉到一边。媒娘心领神会,一边美滋滋地抽着男人的旱烟,一边不时笑眯眯地偏头来瞧瞧两人。
马六叫了一声你来了,听到的是一声微若蝇营细若风屑的回答恩。马六说你已经看见我的屋和人,成与不成,你自己拿主意。英英迟钝很久才吐出话来我······我没说的。马六手你是头一次见我先别这样急,我······。英英等着听下去,可那个字被他吞下肚去,吐不出来了。一阵子后,马六说英英你在家里老几,英英说我老五。马六就叫五妹子,英英说还是叫英英好,马六说对还是叫英英好,英英这名字好。马六说英英你长得这般好看那你妈也一样好看吧,英英一羞一窘说你是看人不当人尽拿人取笑,马六说我没坏心思,我只是觉得你太好看了,英英说好看还不是拿来给人看的往后日子长着呢,再说了人老了还能说好看吗,马六说那你妈老得不好看了,英英说你尽瞎说,马六说我不是瞎说,随便说说的,英英说六哥······马六说五妹子你说什么,英英说还是叫英英好,马六说对还是叫英英好,英英这名字好。
时候不早了,媒婆熄了烟过来说:“说了很多的话呢,这样好,这样好,我做了三十多年的媒,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般配的一对儿说了这么多的话。英英,还有话说吗?”
英英笑了笑,摇摇头。
“六子,你有话说吗?”她压低嗓门,“就是成不成呀?”
马六没有说话。
媒娘打着哈欠道:“没话说也不打紧,终身大事,从长计议吧,二祖他老爷子也是这意思,慢慢来!”
说罢,就对马家父子说天晚了,该走了。马家父子将两人送了出去,看两人过河时被满河碎金烂银裹住了。马六一脸冷,他知道,既然是二祖的意思,那就意味着这门亲事早就定了,可是,巧凤呢?马根在一旁说二祖的仁义,马六听得烦躁不已。
媒婆先是下河滩时,狠狠跺了一脚,肚子里嘀嘀咕咕地骂个不停。原来她开初没向马家父子说明这是二祖的意思,为的是不仅能从二祖和王保生那儿得到一份可观的财礼,而且还可以在马根处捞点儿辛苦费。哪料后来她竟在不经意中漏了这是二祖一手安排的,马根不蠢,心在钱眼里窥着呢,不会扔给她一个铜子儿的,这平生爱钱惜财的媒婆能不恼火么?
马六望望河上,河上一片浅薄的烟。突地,他看见一个人向他招手,心猛第有跳,那人正是巧凤。
马六跑到黄桷树下,巧凤就一把将他拉了过去。巧凤神态异常,脸红红的,目光慌乱惶惑。马六人俊心粗,不明白巧凤为何这般怏怏不乐。他拉巧凤的手,巧凤一摆手甩开了。他愣在一旁,巧凤用脚尖踩地,他凑上去,巧凤又将脸扭开了。
“巧风,这几天你做什么?”马六问。
巧凤懒懒地说:“还做什么?念《唐诗三百首》······”
“什么糖屎狗屎?”马六撇撇嘴,一看巧凤脸色不对,忙问:“背给我听听。”心下想,我才不喜欢那屎尿呢。
巧凤嗲嗲地翘翘嘴唇,越发娇媚。她瞅瞅马六,看看天,轻轻念了一首: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巧凤是有感而发的。脚下一条清丽的溪流从远处的野榛树和杂草中游来,闪闪一练玉色光带,悠悠注入河中······
说罢,马六叫道:“这屎不好,我听不懂。巧风,我问你,你妈每天教你这些糖屎,你懂吗?”
“我也不大懂,念着上口就定······”巧凤眼里晃晃的。
“巧凤,我欢喜你读屎,再背一段给我听听!”
巧凤无奈,想起一首,念道: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马六年幼时常听母亲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听巧凤念出嫦娥来,懂了诗中某种意义,顿地觉得此诗感动到他心中去了。他道:“莫非还有第二个嫦娥?没长心肝的,她后悔什么呀?”
“嫦娥是真的后悔了!”
“迟了,迟了,月宫里冷冷清清,只有一只兔子陪她说话吃饭,活该!”
“活该?是活该!?”巧凤脸色越发苍白,“嫦娥······她后悔来不及了,可,有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后悔什么!”
马六心一抖,明白了此话是刺着他来的。他想到了英英。
“巧风,你生谁的气?”他问。
“我才不生气呢,我谁的气也不生,凭什么要生气呢?”
“不对,你肚子里有话,生气了!”
“我会生谁的气呢?我会生谁的气呢?”河滩上,两只长颈长嘴一身绿亮的小鸟追来追去,空旷的河滩顿生一股灵气。
“你不想说实话,是不?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什么?我想什么呢?······”红红的日光抹了巧凤一脸一身,钉在一旁看她的马六心旌动荡。
“我想什么呢?我想什么呢?······”巧凤径直喃喃自语。
“巧风······”马六心脏咚咚直撞,撞得他两手发抖两眼发亮。
巧凤转过身来,突兀地问:“那女子是谁?”
马六脑袋轰地一响。
“还有冯三嫂!冯家湾的媒人精······”
“巧······巧凤,二祖爷爷······呃,就是你爹,他怨冯家湾风水不好,要外乡人外姓人······只娶王庄的姑娘,今天下午冯三嫂就领了英英来看我,先让我看看,她,她叫英英······二祖爷爷······”马六吁着气,只感到胯间汗湿湿的,粘粘的。
“我看明白了,她长得很好看······”
“好看。”
“不胖不瘦,不高不矮······”
“不胖不瘦,不高不矮。”
“她就要当你媳妇,做你下房了······”
“巧凤,你是我的!”
巧凤汪汪一眼泪水,包不住了。突然,她猛地抓住马六的手,朝树林跑去。那块幽静浓郁的林子座落在后山插入村中的那段土垅旁边,足有几亩宽。一进林子,巧凤就呜呜哭出声来。
马六将泪人儿抱在怀里,张口就添吮那朵泪水开的花儿。巧凤身子一软,同哭声一块儿委在了马六宽厚的胸膛,嘴唇哆嗦着。马六将她手放在羽褥似的草上,点点击触她的额和唇。巧凤沉默着,马六慌得将头埋进巧凤怀里。巧凤吁了口气,任马六的手蚂蝗一样在她身体各处蹭来遛去,一个心思地想:我是马六的人,我是马六的人,迟早他都要这样······马六热烘烘的呼吸流进她嘴里,她便轻轻咬住一条滑腻腻的肉,是泥鳅,比泥鳅大,跟泥鳅一样滑而可人。一阵裂帛般的疼痛跑遍了她身子,她禁不住一阵颤栗,每个细胞每个关节都充斥着一股股电流,让骨头散架了,落进了麻木里。她软软地听着,又喃喃地说着什么,但马六一句也没听真切······结束了,眩目的光熄灭了,奔涌的蛟流遏止了,绷紧的身体缓缓地放了下去,恍若从天上往地上掉下去,掉下去。
巧凤说你在我身上做了事,看你还敢不敢要王庄的英英。马六说我不要英英只要巧凤。巧凤说人家英英可是明媒正娶呢。马六说我找二祖爷爷说话要他找人替我们提媒。巧凤说你知道我爹有多倔,出口的话千头牛也拉不回去。马六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巧凤说······
一日,两人拥着做完事,便闷闷地想起了心事。
巧凤幽幽地说:“六哥,你说句实心话,你怕我爹?”
马六眼一张:“怕?怕他就是没卵卵!”
巧凤说:“他可是冯家湾的主子!”
“我不姓冯,他能把我怎么样?”
巧凤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你还不知道我爹的厉害呢。过了一会儿,巧凤爬到马六身边,偎着马六说:“那,我们,我们到外面去吧,我是你的人,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马六吓了一跳。他说:“这不是私奔吗?在湖南老家,村里若是出了这种事,抓回来轻则鞭子抽一顿,重则按族规论处,要丢命的······还丢脸!”
“丢谁的脸?”巧凤问。
“这······还用我说吗?巧凤,我看冯家湾不如我老家松活。”
巧凤烦躁地叫道:“那你说······”
“我······不,我不能跟英英成亲!”
这是句无用的话。巧凤难过得哭了起来。
巧凤一哭,马六更是焦躁难耐,边咒骂起二祖来。
“你烂舌根了,骂得这么难听?他好歹还是我爹!”巧凤道。
“哼,我才不管他是你爹,还是你爷,反正他干扰我的好事,我就要骂他。说不定哪一天我还要亲手宰了他!”
“那好,你马上就拿刀把他给宰了!他是我爹,你要杀他,不如先杀了我!人说话总得讲点良心,要不是他收留了你们,你们会有今天?”巧凤气得泪眼冒火。
马六自知理亏,转念又觉得在理,却找不到适当的词来说,便调转锋头谩骂冯三嫂,巧凤在一旁只顾想心事去了。
末了,马六心一横,说:“我决定了!”
“你决定什么了?”
“我们到外面去,永世不再回来。”
不料巧凤却犯了难:“这,能行么?我爹能指使村里的人捉拿我们,谁敢不听他的?况且,这方圆百十里的人都跟我爹熟,有来往,规规矩矩如出一辙,我们能逃到何处去?”
“深更半夜,我们悄悄走!”
“不,六哥,刚才我仔细想过了,我就是这命,爹再不好,他对我也是有恩。还有我妈,她······我一走,她就完了。你不知道,我妈的日子······你说,我能伤她的心吗?那样做,对不住她啊!”
马六无计可施了。
二祖派人带话给马六,要他即刻过去一趟。久不见巧凤的马六兴奋异常。他几乎一刻都等不得了,睁眼闭眼,巧凤的模样就在他面前飘来飘去。马根在一旁告诫说见了二祖爷爷可不得像前次那样不懂事一张嘴就顶撞人,人家是了老辈子,过来人了,他好说歹说你只管听只管记就行了,争撞顶个屁用,捞不到好处。他放下酒,抹了一把嘴,舒畅地吐出一口臭秽酒气,对马六道,二祖爷爷的小女儿长得可是标致,天上的仙女一个样,看一眼是眼福,摸一把是手福,抱着压在床上,那才是天福啊。马六谑他没正经,人家今年才十八。马根剔着牙屑说,十八的娘们儿一朵花,一朵花,十八变,变来变去不要脸。马六闷声说你如此损人是要挨雷轰的。马根眼一凸就骂你小子没本事教训我,她是你婆娘?说一说就不得了啦?马六不答话,往二祖家去了。
马家到二祖大院要穿过大半个村子。这是马六第一次光顾冯家大院。马六走着,一阵恍惚上来,脑中勾出老家情形。他老家在湖南南部一个偏狭的山村里,房屋要比冯家湾的高大,墙由粗石灰混草泥砌成,屋顶清一色的泥烧青瓦覆盖,檐口精雕猫脸猫眼,极为逼真,雨天雨水就从猫口溢滴而下,十分有趣。在山半腰居住的人家皆用竹子搭屋架椽,稻草麦秆盖了,简易牢固。留在马六记忆中的老家村子晴天雨天都干干净净,一点儿杂屑也没有,牲畜被严加囚管,不得四处乱窜。路面也是用条石铺砌的石板路,块块方石之间用灰泥糊得一丝缝隙也没有,光光的,不像这冯家湾街面上凹凸不平,走岔了脚生怕踢破了趾甲,走急了担心摔破屁股,乍见一路湿,青苔处处刺眼。老家人用宽口窄底的竹篓背东西,用竹筒舀酒盛汤,用木制的碗吃饭,吃辣口的辣椒和陈年的酸菜,炒竹笋当菜吃,抽嫩笋作药引子,剥竹篾编小玩艺儿到镇上卖了换钱,烧竹筒油豆,焖竹荪狗肉,对了,抽三尺以上的竹烟竿,烟锅下吊一只阴丹布袋子,布袋里装满自制烟丝。男人头上还喜欢缠一块青布帕子,腿穿大脚裤,脚着敞口布鞋。这些都是乡色的怅惘了,马六便有些伤感,眼前村落渐次换成老家村子前后的翠竹,绿汪汪一片,想起扎竹子成长排在水上行游,中间通节做的吹火筒,架在山梁间当引水管······于是,由这些事物便想到了人,马六丢不掉的人与事。十二岁那年,他从竹林里挖竹笋回来,看见村西头门口坐着一个形容愁苦却清秀俏丽的女孩,女孩也一动不动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双眼睛清亮若水,黑黑的蛋清似的。他脚生了根,挪不动,拔不起,直勾勾地接上了姑娘的目光。他野马跑遛的心上头一遭感到一个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另外一张嘴,这纯洁得让人可怜的人,用一脸愁悒,两眼哀怨,脉脉地向他说起她的不幸和苦痛,告诉他她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喜欢她,嫌她是女娃,是替人赔的本,将来是要泼出去的水,白白费了一场养育,于是,父母骂她,兄弟打她,亲戚厌她,邻居笑她,伙伴踢她,连猪狗都同人一样恨她······这一切,她都在那一刻统统倒给了他,要他好好地听,好好地想,央他以后娶她,好好待她,她就是当牛作马,也甘愿委身做他下房人,伺候他一辈子,为他生一个虎虎的儿子。他弄明白了女孩眼中的悲凉,隐隐觉得泪水就要来了。这是关于小女孩的故事,还没有经历艰辛世事的他业已懂得,并加以真切的体会了。多少年以后,他仍死死地记得那个忧愁的姑娘和她那双眼睛,确信自己明白了她眼睛里包含的言语。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来做什么?他一时间反反复复地问,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去问个究竟,愁苦的女孩太小太瘦弱,也许连一句话都经受不起,会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他不能忍心她死去,他只顾得上琢磨她的眼睛和苍白秀美的脸,一时不能走开。那时候,男人头上都有一根猪尾辫子,吊在脑后,或盘在头上,大青蛇一般。他抓过自己的辫子,咬在嘴里,意思是说,等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咬辫子一样咬你的舌头。想罢,便掉头而去。一路上,他想问别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女孩是谁?但他一直没有问,直到冯家湾,他也没问过谁······他走进自家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阶沿上有几粒黄黄的鸟粪,一根扁担斜在柱头上,就要倒下来似的。他进得厨下,刚将竹笋放好,就听见一阵急促而怪怪的呻唤,从爹妈的房间里传来。他感到好奇,便蹑手蹑脚地到爹妈卧室门前,一碰,门反锁着。他溜到窗下,从窗缝里看进去,一看吓了他一跳,只见一个光屁股男人正骑在他妈肥肥的肚皮上,正哩哧哩哧地戳得欢。他还看见两人小肚子下面的黑毛,像两块极大的黑痣。羞辱和难堪围住了他,他却牢牢地记住了女人胴体各个部位的特征。他本能地摸摸腹下,光光的木板一样什么也没有,小雀儿还只有拇指那么大,而那个光身子男人的却跟一块大红萝卜一样,又直又亮。此地不可久留,他赶紧抽身跑开。屋中两个欢乐的男女听得响动,慌忙躲了起来。那天马根赶集去了,女人便想男人不可能这么早就回来,便认定是儿子,不再害怕,却无心再造欢,让那野汉子翻墙走了。马六心虚,不敢将此事告给他爹马根,他实在还不明白那样不穿衣服为何不觉得羞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马嫂那层纸毕竟太薄,俗话说:“久走夜路必撞鬼!”马嫂偷汉的事到底叫马根给撞上了,马根气极,将其衣服剥净吊起来狠揍狠抽,之后找到那野汉子,两人恶斗一场,那人贼胆贼虚,无心恋战,差点被马根用牛角尖刀捅穿了他的命根。马根本也是个花肚花肠之人,马嫂也不是不清楚,事情败露后,女人不示弱,锐声相撞。马根怒气久久不消,三天两头打一回,女人熬不住,惨叫声不绝于耳。村里人不屑地啐她。没多久,这苦命的女人就死了。第二年,头上辫子剪了,清王朝被民国取代。他再也没见过他那惨死的妈,也不再想起她。而他也没再见过那个面容凄楚的女孩,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无从去打听······
如此想着,人已到儿祖宅门前。开门的是巧凤,马六一怔,心想真是巧呢。巧凤嘘了一声,指指厅堂:“我爹正等你呢。”
二祖着一身黑绸大排扣的长褂,脚套一双手工精巧的布鞋,鞋头两朵红绒球。他虽已是老态龙钟,皮松肉耷,但仍然神气,花白头发精心梳理,向后披着,露出布满老年斑的饱满额头。他左右两边是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和四个儿子,七奶奶坐在右方首席,左方首席则空着,马六想,那该是大太太的位置了。尾座也空着,说是巧凤的了,可巧凤此时不知呆在何处,二祖似乎也无心顾及她了。
这“老黄瓜”保养得真好,能活一百岁的。马六想。
二祖审视了一下左右,干咳两声,说:“六子,在我们这儿习惯吗?”
“习惯。”马六机械地答道。
二祖说:“还需要什么,你们尽管对我说,特别是你,当是婚娶的人啦,缺什么,尽管说,我派人替你安排!”
马六道:“多谢二祖爷爷的大恩大德,我不需要什么了。”
这时,七奶奶插话道:“六子,到了这儿就不要客气了,有话就不妨直说。你爹身体还好吧?”
马六道:“托七奶奶洪福,我爹他身体一向很好,他常念叨你老人家呢。”
七奶奶脸上一阵痒笑,二祖却满脸黑气。七奶奶得意地摩挲着玉镯子,暗下想:哼,老东西,有你就没我的话了么?口上却冲马六道:“这就好,这就好······你可知道今天为何要你来?”
马六楞头楞脑地说:“二祖爷爷和七奶奶今天要我来是······”
二祖脸上一道阴影掠过,屋子里的人都感觉到他的不悦,心里直怪马六你嘴上无毛不知好歹,话到这儿哪能由你?而他们害怕的却是二祖爷爷一时气极会一巴掌扇到七奶奶头上去。二祖愤怒的意思是:人是我叫来的,你这老婆子,哪有你说话的时候?
二祖又干咳了一声,说:“冯三嫂去过你家了吗?”
“来过两次了,还带了王庄的英英。”
“王庄的英英日后就是你的下房!”
“冯三嫂也这么说······”
“王家英英是我让冯三嫂选定的,人模人样,配得上你,你中意吗?”
马六不知如何回答,眼睛骨碌碌地转动。
七奶奶发话道:“怎么不中意呢?老爷子的眼力比过老天爷的,只怕你六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呐!”
二祖沉不住气了,喝道:“闭嘴!”
七奶奶毫不理会:“六子,好好歹歹你也是个成年人了,主意可得由你自己拿!”
二祖问马六:“对王庄英英,你中不中意?”
“我不知道!”马六终于挺直了身子。
二祖一拍桌子吼道:“你分明是想反我!”
七奶奶明白了马六话中意思。
“说,你中不中意?”
这不是明摆着要我说中意吗?马六想。该死的老杂种!他说:“我,算得上······还中意。”
二祖舒了口气:“刚开头,慢慢来,慢慢来,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嘛!”
七奶奶一语双关地说:“我看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马六胯下一阵凉,头上直冒冷汗,莫非七奶奶已察觉了我和巧风的事?这样一想,他就怕了。
二祖扫了众女人一眼,说:“订婚日子就定在阳历四月十五。冯三嫂告诉你们了吧?”
“前天她对我们说了。”
“你爹乐意?”
“他自然乐意!”
“订婚后你和英英不得见面,直到结婚为止!”
“冯三嫂是这么说的。”
“六月二十五,我查过了,是良辰吉日,你和英英圆房。”
“啊!”前天,马六以为冯三嫂只是在寻开心开玩笑,原来果真是这么一回事。他坐不住了。
七奶奶有些慌乱,说:“依我看,快了一点吧!”
二祖不予理睬,对马六说:“英英的嫁妆想必也不回差,这边,你和你爹出点力就行,需备置的东西,由我来安排!”
“哦。”
“你结婚那天,全村人都要到你家去给你贺喜!”
“啊!”
“你不必担心,费用由村上出,贺喜的人还得自己捎上东西,不能白吃白喝。这件事也由我来安排,包你大喜之日果真大喜!”
“八抬大轿我已找人给你做去了,六子,你如果不喜欢这大轿呢?”七奶奶插上话来,又让马六吃惊不小。
二祖骂道:“你想坐吗?快死的人了,当年青人的面,省点老皮子吧。”
七奶奶一脸透红:“我哪敢呢?六子,自己拿个主意。”
马六:“······”
二祖开导道:“你是外地人,只有跟冯家湾人和睦亲善,你才有出路!”
“是。”
“挖山填河你去了吗?”
“去了。”
“进展怎么样?”二祖故意问道。
“不知道。”
“你除了女色,什么也不知道。”二祖母鸭似的干笑了几声。
七奶奶站了起来。
几个太太也跟着站起来,陪着笑。
阳历四月十五,马六和英英订了婚。喝过订婚酒,散过订婚钱,英英就不再过河来了。冯三嫂在王家和二祖处讨了辛苦钱,见马根不出分文,暗骂一通,也放下了这桩事。巧凤背地里哭得死去活来,明里还得给二祖和她妈陪笑脸。七奶奶一边着急,一边不停地给马六和巧凤设香炉祈祷,巴望事态有个逆转。
由于二祖的特许,马六凭意愿决定是否去后山挖土,但马根必须日日去,于是,马六和巧凤的幽会就自然改在自己房里。
巧凤先是嫌马六床上的汗臊味太重,不肯脱衣服。后来马六向二祖提出需要一床新被褥,二祖当即应允,巧凤才肯光溜溜让马六在自己身上撒欢。情欲来时,人可以忘记一切,高[chao]退去时,两人又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马六业已订婚的阴影笼罩在两人身上,久而久之,两人的床事常常极不合拍,弄得两人好生郁闷。
马六一时不知道怎样方能使巧凤欢心,巧凤眼见苍老了许多,不像是十八岁,倒像是三十岁的妇人了。马六点水似地亲她,心里万般揪痛。
尽管两人将幽欢瞒得密不透风,但在冯家湾还是有两个人肚子里明白,一个是七奶奶,另一个是精刁马根。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致使他的嗅觉跟撵山狗一样灵敏,眼睛夜猫子一样透彻犀利,很远很远的一根绣花针他也能瞅得清清楚楚。他一边大骂儿子贼胆豹心,一边自己也熬不住单身独守的苦涩和yu火的焚烧,几百只爪子在抓挠,弄得他腹下感觉奇异,胀闷难忍,做梦也见自己和女人胶在一起,将女人各细节处都舔了个净,一觉醒来裤裆里一团稀糊,捏住那东西翻滚。唉,真是有其父则必有其子啊!马根常常如此自嘲。
半年过去,那土包也没挖去多少,二祖大怒,责令人人必须天黑到看不见东西时方可收工回家。这给马根提供了一个契机。
这天午后,马根就直嚷头痛,倒在床上爬不起来。他叫住马六,说二祖有令在先,我不敢不去,可我头不好受,六子你是不是替我干一下午。马六答应了。马六一走,马根嘿嘿一笑,四处细细巡视一番,等候那个销魂时刻的到来。傍晚,太阳还在天上,巧凤就来和马六幽会,马根早就摸清了他们这个底细。一想到即将到手的猎物,马根就抑制不住膨胀的yu火,按住腿胯处的根根儿哼唧哼唧个不停。
日头患了瘟病似的,红扑扑的,蹭得太慢了,一个下午就像几十年一样,马根把屋里的一切都望穿了。他一阵子担心巧凤恐怕有千里眼顺风耳,老远就窥见屋中等她的不是马六,而是他马根,一气之下不敢来了,一会儿有肯定这大家闺秀平常时节足不出户,知道什么呢?什么也不知道,她回兴冲冲地在傍晚时分来和马六亲热的。她一定会来的!马根孩子般天真地想。
巧凤果真没让马根绝望。当他听到巧凤叫“六哥”时,马根觉得是在梦中,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摇摇头,细细听,果然是巧凤的声音。这小女人怪精的,有经验哩。马根不敢吱声。门开了,马根五脏六腑都快活得抖索起来。马根和马六两人无论从相貌和身坯都大相径庭,唯有声音如出一人,在巧凤跨进屋时,马根才想到这个特点。于是,他舌头一搅,叫了一声“巧凤”,巧凤听罢就急急地走进了卧室。
床是马六的床,帐子是马六的帐子,巧凤熟悉。怀着欲念的女子是小小羔羊,yu火中的男子就是魔鬼,羊羔咩咩叫是因了煎熬和痛苦,一见到梦中情侣,就一股脑儿由魔鬼一把掳去,恨不能将对方塞进自己的肉疙瘩里去,合为血骨一体。马根面对蜷在自己怀中的女子,一时唐突得手足拘束,他原以为要使巧凤上床,须得耐着性子与其周旋半天才行的。在他的艳史中,他面临的事情大多如此,女人喜欢卖弄,拖沓,好让蠢蠢欲动的男人死心塌地。巧凤不同,如此爽快麻利,直捣内隐,竟使马跟差点失去反应乱了方寸露了马脚。
马根毕竟是马根,片刻的惊慌,挥手即去,他迅速将嘴填在巧凤香香的嘴上······
“啊!”巧凤惊叫起来,“六哥,你长了胡子?”
马根一听,心里叫苦不迭,儿子和老子在这时候的差别就在嘴上的硬髭上,马六一脸清秀光润,淡淡的茸毛还没这般长势,马根短髭硬朗,扎得巧凤一脸痒痒痛。
“巧风!”马根生怕这小妖精滑开,叫道。
声音是马六又非马六,巧凤双手摸索着在马根脸上试探,马根躲不开。巧凤喊道:“你是······啊!”欲挣扎逃脱。马根见事已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翻身将巧凤压在了身下:“我的小妖人,就让我干这一回,就这一回,我说话算数。马六不是你的人, 你何苦要自找苦吃,作贱自己呢?”
“你······”巧凤又羞又气,双手狂乱挥舞着,但无济于事,马根一座山似的压得她动弹不得。
马根不在说话,极其麻利地解开巧凤的衣服。
事情做完了。
屋子外面只残留着一丝清淡的白光,夜幕正一点一点地聚拢了来,越敛越浓,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炊烟与河沙泥腥的气味。风很凉,也很轻。屋里这时候业已黑漆漆一团,黑暗之中,床上重叠着的两个人累得浑身直冒虚汗。
巧凤蓦地起身,马根伸手抱她,她甩手就是一记脆生生的耳刮子。
马根道:“识相点,巧凤,这事说出去对你我都没好处!”
(未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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