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陪母亲回老家上祖坟。梅雨季节，阴雨连绵，从h城来的路是越来越坏，到了肖镇，就再无像样的路了可以驶车了，只得安步当车—走小路回去。伴着绵绵的春雨，踩着半尺来厚的泥泞，走了近两里地才到了末庄。到了生活十多年的老屋，破旧的窗布满了蜘蛛网，矮小的房门由于受潮也已弯曲。母亲要收拾房间说等以后用，屋里一股木头腐烂的味儿，我便坐在门前，细雨在铅灰色的天下淅沥。

“你还记得小晴吗”母亲突然扭头问道。

“小晴，有点印象…她怎么了”我诧异。

“听说是得了啥病，就在前天晚上去了，咱们马上得去看看”母亲忧伤口气中略带疑虑。

小晴，我们村的一个哑巴女孩，记得母亲常与我提起——小时候，常和母亲去她家串门儿。一次，她妈开玩笑说“这哑巴丫头不要了，送给你家吧”当时，虽说小晴是个哑巴，但长的白白胖胖，可爱水灵，让人看着就想捏两把的冲动，我便信以为真，抱着小晴就往家跑。在半路上，被她哥哥拦了下来，又把他抱了回去。当时别提有多松紧，泪珠一直在眼眶打转。

等母亲收拾好房间，便去了小晴家。为了避免太伤感，没打算逗留，放了钱和旌旗就走。殡葬的场面和想象中一样，里里外外一片白色，撕心裂肺的呼声从屋里传来。

“哟，二嫂你也来了，大老远的路，累了吧，屋里坐”我认出了是老村长，按辈分是我叔辈。

我们被请进了堂屋边一间侧屋，房间光线很暗，但布置看起来温情，我想这定是小晴以前房间。村长掏出了香烟，递了我一根，平日里是从不抽烟，但是这种气氛总觉得压抑，便接了。

“小晴是得了啥病，怎么这么突然就··”母亲问道。

村长深深吸了口烟说“哎，这姑娘命苦啊，其实也没啥，你还知道虎子吧，自从他前年结婚，小晴就变了个人。把自己关房间里，整天不吃不喝，最后天天傻吃，肥的路的走不动，直到昨天晚上脑溢血突发去了。你说她咋恁迷，虎子人家大学生，怎么还会看上她呢”接着，村长从兜里掏出了个笔记本“瞧瞧，这是她死的时候手里还攥住的本子，真是个痴货！伟你是读书多，看看这本子写了啥东西”

我接过了那褶皱的红色本子，虽然很旧——封皮都已磨掉大半，却一点儿没破，可见小晴珍藏极为仔细。只觉手有点颤抖，我意识到本子记载了过去多少的浪漫，幻想和青春。正要打开，一个纸条从本子里掉了下来，拣起，借着门外微弱光线，两个字跃然眼前：等我。

雨越下越大，瓦房上的雨水顺着屋檐滴了下来，溅在屋前水沟里，发出规律的“滴答滴答”声。翻着那不算太厚的本子，总觉得沉淀淀的。透过模糊的字迹，我想象到一部浪漫，纯真的爱情故事。

小晴虽说是个哑巴，人却很聪明，不信？你看贴满奖状的墙便知道。说到小晴，就不能不提虎子，他就住在小晴隔壁，两家说话若是大声点都听的见。所以俩人玩的很好，每天，天不亮，就会听到虎子喊“小晴，上课了”然后见小晴慌慌的跑了出来，手里还拿个香喷喷烙饼塞到虎子手里，他们看着对方嘿嘿一笑——上学去了。

假日里，俩人就更紧密了，如同豆沙和面皮似的粘在一起。村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阴凉槐树下，他们坐在草席上聊天，打牌；黄昏的池塘，时常见到俩人一起挑水的身影；田间的小路，清脆的笑声总会在微风中回荡。而他们最喜欢的是坐在村北桥头，数河里觅食的鸭子，听桥下涓涓的水声。直到——羊回圈，鸡上树，家人喊了名字，两人才怏怏回去。

一天午后，天很蓝，水很清，两人坐在桥边，把腿伸到水里，任凭脚丫被河水冲刷。

“虎哥，你知道这河流到那里吗”小晴拿出本子写道。

“流到县里的沙河，你问这干啥”

“沙河流到那呢”

“大海吧”

“你知道大海是啥样的吗”

“没有，不过在电匣子里听过海声”

“那将来你能带我去看海吗”小晴望着湍流河水，仿佛看到了波澜壮阔，一望无际的大海。

“小妮子还真会想哩，你下到河里，明个包准就能见到大海啥样”虎子边写边坏笑着。

小晴被虎子气的脸通红

虎子妈死的早，他爸又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所以家境可想而知。空空房屋除了一台不知道那年的半导体收音机，就是一个木版床。虎子由于营养不良，体弱多病，胳膊细的像麻秸杆，在学校就老被人欺负。

一次，班长让虎子去偷考试答案，怕得罪班长，他不敢不去。月亮地里，从窗户翻到老师办公室，谁知老师当天并未回家，被逮个正着，非让他把家长叫来。

回家路上，哭哭啼啼，他和小晴说了这事，第二天他没敢去上课。到了晌午，老师来到家，他吓的爬到了床底下，被扭了半天才爬出来。老师说，偷试卷的事我已经清楚了，知道你是被胁迫的。不过，你咋恁鳖，早说出来不就没事了吗，还不如人家一个女孩。虎子这才知道原来是小晴写信给老师说明了原由。

自次后，俩人关系更好了。不信？你看本子上话便知道：我得谢谢你，不然还知道被冤枉到啥时候哩；客气啥；那我咋感谢你哩；嘿嘿；请你吃发糕；不喜欢；给你逮个翠鸟；不要；那这样吧，我请你听收音机！

下午，趁家人不在，虎子把小晴带到家。扭开收音机，正在放《月亮代表我的心》，美妙音乐，在空荡的房间里飘逸。虎子要换掉，小晴拦着不让他换，虎子说，这有啥好听里，我给你找好玩的相声，小晴摇头不肯。于是两人坐在木版床上，静静陶醉在歌声里。

盛夏的午后，日头狠狠的照在当院里，晒的整个村庄都在昏睡。然而，小屋里却洋溢出活力。虎子拿出了他爸未喝完的酒，轻轻倒到两个碗里，递给了小晴，两人呢，还是相对笑了笑，然后喝下了那麻麻的，酥酥的酒。

两杯酒下肚后，小晴脸红的像苹果。虎子问“你醉了么”

小晴摇了摇红扑扑的脸。

“那咋回事哩”

“虎子，你喜欢我不”她掏出本子写道

“这啥话，咱是好朋友，我还能讨厌你不成”

“讨厌，我是说你对我有意思不”

“有”

“真哩么”

“真哩，别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青春如同河边的风，恍惚间就吹过宽宽水面，河中留下了层层涟漪，而后又渐渐平静。

转眼，虎子和小晴都考上了县里的高中。接到通知书那天，俩人绕着村子狂跑，最后停在了村北桥边。

“小晴，咱们能上县城读书了，听说晚上成里公园可热闹了，星期天我带你去玩”虎子手搭在小晴肩上道。

小晴摆开了虎子，做在桥沿，过了会用木棍在地上写道：钱。

是啊，上高中光学费就要几千再加上生活费，爹是拿不出来的，虎子想到这里顿时沮丧起来。

两人坐了许久，虎子拿起一个石子奋力向河里扔去，石子在水面跳了几下，然后沉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命运是否如同石块——总想跳出泥潭，而最终却发现一切的努力都是给河面留下一波涟漪而已。

那天晚上，小晴妈来到虎子家，说小晴的情况上学是没希望的，就是学出来也找不到工作，你们的事我也知道。你学费钱不够我给你出，但是你学出来可别忘了小晴。虎子爸忙说，是哩，等虎子毕业咱就把他们亲事办了，那啥，虎还不给你丈母娘磕头。虎子跪下磕了仨响头，泪水也滴湿了地面。

最终，虎子如愿上了高中。要走的那天，小晴和虎子站在村北石桥上，小晴拿起了那红红本子——两人交流近十年媒介：虎哥，你可要好好念；恩，我会的；别忘你还答应带我去城里玩哩；恩，那能忘呢。两人不知聊了多久，只是本子空白一页一页在减少，留下的是厚厚祝福。直到最后一页，虎子留下了两个字：等我，然后渐渐消失在小晴湿润视线中。

就这样，小晴痴痴等了近十年，等到虎子高中毕业，等到他上了大学直到去年结婚。听村里人说，期间有不少人给她提亲，有的条件还不错，但她都是回绝了。时常从小晴屋里听到凄惨的哭声在村庄里回荡。

在那红色本子里有这么一段话：为什么温暖和快乐全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一样在角落里布满了灰尘，是他们遗忘了我们，还是我们遗忘了他。然后我又想起那个夏天的午后，虎子对我说“小晴，有天我会带你去看海”爱一个人就要让他幸福，不管他是否伤害过我，还是曾经爱过我。

我从来以为伟大的爱情只是文学家的催泪剂，现在明白：只所以相信无所谓伟大的爱情，是因为没有一颗足够善良，纯真的心。

“叔，虎子毕业后，没来看过小晴吗”快走时我问村长。

“毕业后，他每次回家倒来看小晴，还买了很多东西。不过，小晴都是莫不做声，买的东西也被他丢到猪圈里，有次来还被小晴妈抓了脸，从那，就再也没来过。伟儿，你要是见了那驴熊，得好好训训他”村长说。

我想，爱情本不应该如此脆弱——如同看似坚固的冰块，但外界气温稍有波动，便融化成一摊混水。也许生活的艰辛只有亲历者才懂得，总有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阻挠是我们无法摆脱的。正因为如此，我不能，也没资格怪虎子。可是，看到遗照里小晴幽幽的眼神，又让人不觉伤感起来。

和母亲出村的时候，雨还在下。经过村北那座石桥，透过蒙蒙的水气，仿佛看到一个拿着红色本子的女孩，端坐在桥头，痴痴等待着——什么东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