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汉旺的废墟上，第一次离汶川那么近。

龙门山脉就逶迤在坐落于汉旺镇的大型中央企业东方汽轮机厂的背后，高高的薄薄得像刀刃。山的这边是汉旺，山的那边是汶川，举世瞩目的大地震中心。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28分，这个中国人的黑色星期一，这个震动了全世界的日子。山崩地裂，一切都在瞬间面目全非……

放眼望去，龙门山脉遍布一条条巨大的红色滑痕，割裂了原本满眼的碧绿，那么刺眼。环顾四周，汉旺一片废墟，记录下那个时刻的无比惨烈。

汉旺在大地震中损失惨重：一半以上的房屋被夷为平地，剩下的几乎是危房。几千人被夺去了鲜活的生命，他们在龙门山脉的黄土深处走向共同的归宿。国内举足轻重的大型中央企业东方汽轮机厂，光是直接经济损失就逾50个亿！

5月20日，作为随军战地记者，我随98名“合江建工”抢险队员一起开进了满目疮痍的汉旺。

废墟与危楼交错的街道上，已经基本上没有居民，只有一队队戴着钢盔和口罩的军人神色凝重地静静走过。倾斜的汉旺广场上，除了一顶接一顶的帐篷，就是密密麻麻的军车和抢险救援车辆。在这紧张气氛的背后，是清晰可闻的死亡气息，甚至在弥漫着尘土的空气中，还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

我们这支队伍之所以叫“合江建工”，是由合江的十个建筑施工企业自发出资出人组织起来的抗震救灾抢险队，从北川到安县一路转战过来，凭借着高超的技术水平和丰富的经验，专事灾区排危抢险，是抗震救灾前线难得的专业化建筑队伍。在汉旺安营扎寨以后，得到抗震救灾指挥部的高度重视，把东方汽轮机厂几个难度非常高的排危拆除工程交给了我们，包括温家宝总理指示要“尽快抢救设备，恢复生产”的叶片分厂第一车间。

我们接下的都是硬骨头，因为此前已经有几支队伍畏难而退。

在为东汽职工医院住院大楼排危时，有一个瘦高的小伙子天天来守着我们，背着背包，插着几瓶水，不怎么说话，也不接受我们的采访，就那么在飞扬的尘土中枯坐着。他守的其实不是我们，我们没有什么好守的，他守的是埋在废墟底下的妻子。他是个医生，“5•12”那天，他的妻子生病，正在住院大楼底楼输液，他陪着妻子坐到下午两点过才去开庆祝护士节的大会，还没走到会议室，大地震就从山那边袭来。8级强震威力无比，大楼底下两层顷刻间被搓得粉碎，上面四层楼整体位移5米多以后重重地压下来，他的妻子成为这栋大楼唯一的遇难者，并且多半死无全尸。

他必须等待，因为只有等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把上面几层已经严重倾斜的危楼拆除以后，他才能见到心爱的妻子。他的等待深深地感动着我们，我们很想快点完成工程，让他们夫妻生死相聚，遗憾的是，由于拆除难度意想不到的大，我们最终放弃了原来的拆除方案，也就放弃了工程，留待今后实施爆破拆除。因此，他还得无奈地继续等下去，但愿他不会等得太久。

生与死也在时刻考验着我和工人们。拆除危楼时，我们的四周全部是危楼，站在楼与楼中间的狭小空地，同那些高楼大厦比起来，我们其实就是不堪一击的小动物。大楼们早已经被8级地震震得摇摇欲坠，任何一次稍大一点的余震，都可能彻底摧毁它们，它们的坍塌，也许也就把我们都埋进去，让我们成为汶川大地震新的遇难者。

因此，每天去现场，大家都要相互提醒：注意安全；每天晚上回到营地的帐篷里，我们庆幸又活过了美丽的一天。因此，我告诉所有的亲戚朋友，白天我工作时，千万不要给我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以免我因为接电话或看短信而分心，地震来时反应不及。

生与死的考验时刻都在进行。白天在现场紧张拍摄，小一点的余震还感觉不到。刚去那三天，天天晚上卷曲在车里睡，半夜不止一次被摇醒。后来睡到帐篷里，醒来时则是感觉大地在摇动。汉旺地处龙门山口，我们担心山谷里的堰塞湖，一旦溃决会不会横扫把帐篷搭在汉旺最低矮平地的我们的营地和相邻的空降部队营地？于是，我们天天晚上听几十年没有听过的收音机。虽然天气炎热，但是我们不希望下雨，为了灾区的百姓，也为了我们。

长这么大，我们从未离死亡这么近，也从未看见过这么多的死亡。在汉旺，我不敢过多的走访那些苦难的受灾群众，他们像野地里大火烧过又重生的野草，顽强地活在简陋的帐篷里，或者连一顶帐篷也没有，就是随便用从废墟里扒出的板子、塑料布围成的一个栖身之地。他们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地震中丧生，生离死别就在几天前。地震时，尘土满天，几乎对面看不见人，废墟里满是被砸得血肉模糊的人，到处有无助地伸出的手，而手的主人已经殒命而去。昔日繁华的大街上，摆满被砸死的人，从废墟里被亲人扒出的尸体，断了手断了脚伤了头伤了胸背的伤员，血流遍地。“5•12”的晚上，汉旺一片漆黑，但是废墟里喊爸爸妈妈的声音，喊救命的声音，男女老少的哭声，彻夜未息。什么叫人间地狱？汉旺的人告诉我，那天晚上的汉旺就是人间地狱！

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刚刚冲出大门，房子就塌了下来，她的下半身被砸在水泥板下。她伏在街边上，双手不住地拍打地面，头不停地撞着地面，呼喊救命，可是满大街惊慌失措地奔跑的人们，谁又能够救得出她？我走遍了汉旺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同所有的重灾区一样，那些地方垮塌得几乎看不见一根柱子，只是一堆堆水泥板、砖头和折断的大梁……

在东汽中学，一个女中学生被横七竖八的水泥板卡住了双腿。消防队员想尽了千方百计，仍然把她弄不出来。现场医生决定对她进行截肢抢救。可是，打麻药之后，乱七八糟的废墟使医生无法实施手术，而这时，女孩已经气息奄奄。万般无奈之下，医生只好含着泪用斧头劈断她的双腿，才把她救出来。

我不止一次默默地站在那些废墟面前，静静地想象着地震发生时那哭天抢地的情景，想象着可怜的汉旺。我的身旁不断走过扛着救援工具的士兵，头顶上不时有直升飞机轰鸣而过，我的心里塞满了无尽的悲痛，脸上早已流满泪水！

但是，汉旺并没有让我在哀伤中失望。

在东汽叶片分厂第一车间抢险时，我认识了一个叫杨峰的人，38岁。他是厂里派来负责与我们的队伍协调配合的联络员。他读高三今年本该考大学的儿子在地震中被压在学校的废墟里没有出来。除了外面的一身工作服以外，他脚上穿着儿子的运动鞋，身上穿着儿子的体恤衫，背上背着儿子的书包，书包里塞满了儿子的衣服。他说，这样才能感到儿子没有离开他，他每天还和儿子在一起。他工作非常勤奋负责，他说，只有这样每天拼命的工作，他才能不时刻想着儿子，才好过些。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仅仅是东汽的一个临时工。

“山可崩，房可塌，东汽精神不可摧。”这是矗立在东汽厂大门的一条红色标语，的确，东汽每天都有员工回到厂里自救，东汽人的精神面貌，是我看见劫后余生的汉旺人中最好的，从他们脸上，我看得出东汽的明天，我看得出，大地震可以毁灭物质和生命，但是东汽人绝不会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趴下！

“合江建工”抢险队踏进灾区，就到举世闻名的北川中学抢救被埋在废墟下的上千名学生，那些从废墟里刨出的一群群已经没有生息的少男少女，使他们经历了每个人一生中从未遇到过的悲惨。东汽叶片分厂第一车间抢险，是总理嘱托的工程，但是，他们不仅仅是为了完成总理的嘱托，更是为了完成一种神圣的使命。

第一车间的抢险难度极高，房顶全部坍塌，屋架、梁架、桁车架绞成了一堆乱麻花，覆盖在价值1·9个亿的设备上面。余震随时在发生，但是我们的建工队伍没有一个人畏惧，带队的七八个公司老总没有一个人袖手旁观，都和他的工人们一起摸爬滚打，流血流汗。亲眼目睹了大地震带给人世间难以想象的大灾难，他们的灵魂也受到了一次从未有过的洗练。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青川6·4级余震那天下午，地震来临，大家拼命往外跑，可是仅仅只有几分钟以后，每个人都又回到车间里继续工作，仿佛刚才的地震没有发生过似的。冒着生命危险，仅仅只用了五天，“合江建工”就完成了第一车间的抢险清理工程，让东汽人惊讶不已，感动不已。当得知这仅仅只是一支自发组织起来的民间救援队伍时，东方汽轮机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肖珉激动地说：“有你们这种精神，中国没有什么事情干不好的！”

汉旺广场依然耸立的老钟楼，四口钟的时针都永远停在了14：28分。离开汉旺的时候，我不住地回头看着渐渐远去的老钟楼，突然想到了成千上万的受灾群众，我们就要回到属于我们安全、舒适、幸福的地方，四川唯一一个地震不设防的城市，他们怎么办？他们怎么度过今后漫漫的日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