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过去了,我始终记得那晚的景象。
那是初秋的夜晚,我悄悄地溜出房间,来到墙壁下。把几块转堆在墙边,努力地爬上墙去,用力过大,在我附上墙头时,脚下的砖顷刻倒塌。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咣咚的脆响。爸爸在房间内咳嗽了几声,然后又恢复平静。
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气势汹汹地占据了整个墙壁,湿漉漉的。月光下,墙角稀碎的小花开的烂漫,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我听着自己的呼吸,颤巍巍地在寂寥的夜里流淌。忽然间很想哭,我趴在墙头上,不知该跳向哪方。
我又听见了豫剧的旋律,锣鼓紧如骤雨。曾经,我以为我是个坚强的孩子,有明确的方向感,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可那天晚上,我附在墙头上狠狠地抽咽了一阵。在心里默默地念道:“爸爸,妈妈,原谅我,我热爱豫剧,我必须离开。”
我从墙上跳到外边,远方又传来了几声犬吠,继而恢复平静。我沿着安静的街,疯狂地跑。我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过一片一片的镜头,父亲的脸,母亲的笑,戏台上走台步的戏子。我的耳边风声呼呼,像穿越时空隧道。我想我的脸一定扭曲的难看,头发在寒风中向后张开。
那天晚上,我穿着母亲新给我买的绛红色外套,蹬了一双白色运动鞋。在被窝里窝憋了一个晚上,头发凌乱,两颊还有泪水流过的干涩。
在这之前,我刚刚与父亲进行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战斗。
父亲得知我没有上课,吃过晚饭,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
“又逃课了!说吧,干吗去了?”
“去了乡下”
“又去看戏了?!”
我把脸转向一边,不去注意他的表情。
“没出息,实在是没出息,丢人,13岁了,你已经13岁了,也算是个大姑娘了,为啥还那么不长心眼。”
“我不想上学了”我说。
“胡扯”父亲很生气地说“你知道为了让你上重点中学,我和你妈费了多大周折吗?上了还不到一年,就不想上了,尽扯淡!”
“爸,你要是为我好,你就让我出去闯闯。”
“就凭你,一个黄毛丫头,不是我和你妈在这撑着,你会啥,长这么大,洗过几次衣服,自己的房间整理过几次,一天不给你做饭,你就得饿一天。你还想出去闯,只能死在外面。”
“今天,剧团的领导说他们可以培养我,他们愿意接受我去他们剧团唱戏。”
“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唱戏,你有点志向行不行。啥出息。”
“这次,无论如何我是要去的,明天一早,我就去乡下”
父亲彻底恼火了,他摔掉了眼前的烟灰缸,拿起面前的书就朝我砸来,快速冲到我面前,举起手就要打。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狠狠地摔向了另外的方向。
这时,母亲过来了,她说:“咋了?”
父亲气喘喘地说:“你养的女儿,看看你整天袒护的女儿吧。气死我了。”
母亲来到我身边,把我搂到怀里,轻声地说:“悦耳啊!你爸爸都是为你好,和你爸一个单位老李家的儿子每年考试都是第一。咱一个女孩家的不和他比,可咱不能比起人家太差了吧。妈知道你喜欢唱戏,豫剧是好听,可咱不是吃那行饭的人,你爸整天写作,我在医院又没功夫,你跟谁学。这不像读书看报,认识字就行,这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东西。它需要有老师教才行。你马上要过13岁生日了,已经错过了学习豫剧的年龄了。咱不和你爸怄气,好好学习,将来上好大学,找好工作,有钱了,还看他的脸色,想看啥就干啥。啊!”
我没有出声,我也不想哭,只是因为害怕,我在妈妈的怀抱内感觉疲倦。我说:“我累了,我去睡一会儿。”
“去吧”妈妈说。
“咋会生出像她这样的孩子。”爸爸仍旧愤愤地抱怨着。
那天晚上。我用被子把自己深深地埋起来。不去听任何声音。闭上眼睛就看见团长笑着对我说:“嗓子真好,扮相也漂亮,是块料。”
半夜,我跳下床,轻声地打开门,逃了出去。我家在郊区,在一群独院建筑中。这里住的大多是离我家不远的中学的老师,也有一些从农村新搬来的发财的农民,他们养狗,常常在半夜狂吠。
我跳上墙,月光凄冷。洒在我的身上,像披了一层冰霜。我疯狂地跑,路上偶尔闪过一辆急速行进的卡车。
剧团所在的乡下离县城有乘车一个小时的路程,在县城南方。我朝着向南的方向,呼呼奔跑。
我最终还是累了。
我在不知名的一个巨大牌坊下停了下来,靠着牌坊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的汗珠在初秋的深夜瞬时间转化成了寒衣。我把衣服裹的紧了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好想哭。每当疲劳的时候,我都会不知不觉的哭泣。卜卦书上说:一个人老去的迹象是,会不自主地流泪。
我想,我已经老了。
我必须在黎明赶到那个村庄。团长对我说天一亮,他们将转向另外一个地方。他们没有固定的场所,那里需要就往那里去。
我忽然好想睡,靠着牌坊休息的时刻,我才感觉到了劳累。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对自己说:“悦耳,睡一小会马上醒来,你还需要赶路。”
可我彻底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仰着看着天,天蓝的透亮,像一块水晶,又似一滴蓝色的眼泪,随时就会滴下。
我欲起来,此刻才发现,头痛欲裂。浑身酸痛酸痛的,身体发冷,浑身无力。我想:“完了,我一定是感冒了,我怎么就睡着了。”
我努力爬起,不能站稳,欲倒下,急忙用手扶着牌坊。蒙胧中看清上面写着一行模糊的小字:“贞女刘xx……”我已经顾不得了。我摇摇晃晃地离开那里,努力向南跑去。
这个时间是没有通向农村的公车的。我沿着公路,疯了一般地跑,跑起来的时候,浑身的酸痛已经不觉得了,头上渐渐渗出汗来,一阵风过,迅速消退。
就这样,我不顾一切,朝着南方,努力奔跑。我知道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是那么的倔强,我始终坚信自己的意念,我说过,我知道我需要什么,在那里能够找到那些东西。
跑累了,就走一段时间,然后继续奔跑。
经过一条繁华的街,年轻的孩子跟在妈妈的身后一起吃早餐,爸爸把幼小的孩子驮在肩膀,孩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些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从他们身边奔跑过我。有的人在笑,有的人惊讶地看着我。他们在我身后议论。
我的脑海里再次闪过妈妈的样子,她在努力寻找我的踪迹,一条街一条街叫我的名字,和爸爸争吵,无助地哭泣。爸爸懊悔地蹲在街角抽烟,抑或他们要报警。总之,现在的他们应该很担心,很难过吧。
早晨的太阳已经完全地吐露了出来,初秋的寒衣也完全地消退了。我的汗珠顺着脊背流淌,我脱掉母亲为我买的绛红外套,里面是一件丹青色长袖。我的白色运动鞋,经过一个晚上的折腾已经变的肮脏无比。我看着鞋尖上的灰尘,丑陋地对着我,发出狰狞的模样。
我终于跑到了那里,我倒在了村子的门口。我的体力已经彻底透支了。我知道,以后的每一步行走对我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
我晕倒在了一个晨练的老人的怀里,他在我耳边大声地叫:“闺女,闺女,咋了,闺女”用手摸我的额头:“呀!烫的烧手,发高烧了。你是谁家的闺女啊?我咋没见过。”
我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微微地闭上了眼睛。颤巍巍地问:“大爷,唱戏的人走了吗?”
“还没呢?刚才我看见他们在收拾东西,马上要走了。”
“大爷,送我去见团长吧。我要他带我走,我想唱戏。”
“呀!你是哪的小姑娘啊!怎么跑到这里。”
“我……”
以后我说了什么,我彻底忘记了,我失去了记忆,躺在老人的膝盖上,沉沉地睡了过去。我梦见剧团的人乘上大卡车走了,我在卡车后面追啊追,怎么也追不上。我不停地跑,沿着卡车行进的方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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