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端午节是她的生日。
她们那里有个风俗,就是端午节,长辈给晚辈送凉席,或者竹帘一类的物品,外加粽子,桃子,杏子一些吃食。今个是赶集的日子,人们难免蜂拥而来,一大清早她便梳洗好自己,痴呆地站在门口,注视着那条通往街外的小路。
过往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偶尔有熟人路过,看见她神情专注的姿态,忍不住问等谁呢?她抱之以笑,口是心非说等她男人。那些人笑了起来,在她们那个不大的镇子,众所皆知,她根本没有在门口等男人的习惯。
以前每有亲朋好友进镇打探她,左邻右舍无不纷纷议论,说她呆在家里闭门不出,除非是去娘家,要么就是麦黄秋收。此刻站在门口了,无非是晒晾小麦一类的农活,要不然以她的性格,不会有这副举动。
小麦还没有收割,至于她男人呢,本身在家出出进进,有什么好等的!
朋友开车远远驶过来,打电话约她男人一起去省城逛逛。她男人临出门,推了一下发呆的她,问要不要去,趁此可以给她过一个称心如意的生日。她无端莫名地笑,问他怎样才算称心如意?他说吃穿玩乐随便她,他今天心情好,豁出去了!
她很想接上说,哪年的他今天不是豁出去,哪年的她倒是吃喝玩乐过?可她看着他深情的双眸,并未说出口。她收敛起严肃的面孔,没有心思和他开玩笑,只是摆手催他快走。招手再见的一刻,他说他回来会给她买生日礼物的,让她一定别乱跑,乖乖在家等他。
她似笑非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那样子,似乎还预备傻等下去。
她很心知肚明,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还知道她等待的结果无限渺茫。她太了解自己不过了。她心碎无望般的眼神,她潜藏在深处的自欺欺人,令自己对自己都没有了怜悯!他还在尽力讨好她的欢心,他还想倾其所有,给予她全世界的一切!早干嘛去了?那时候,她只要他稍微好一点就够了,他却和她作对,还不肯让半步!以至于到后来,她彻底不能原谅他!
反之,她又非常明白,过去了的,不能从头再来。截至目前为止,任何东西也打动不了她的心了。事实上,她要的很简单,吃一口粽子,咬一口杏,尝一口桃,一家人其乐融融,吃一顿团圆饭。她的要求不过分吧。
他先前可以满足她的,问题是他偏不知趣。现在知趣了,却只能满足她吃喝玩乐。她不在乎,也不稀罕什么吃喝玩乐了,她想要一份浓郁的亲情,他却给不了。
太阳高挂在半空了,洁白的云彩在飘动,哗啦啦的树叶好似蝴蝶轻舞。周围的男女老少来来往往,穿的红红绿绿,看得她目不暇接。肚子咕咕叫了,她甚至感觉不到。她的目光搜寻着,是在搜寻父母,还是在搜寻弟妹?是在搜寻亲朋还是在搜寻好友?连她自己也不晓得在搜寻什么,或许在搜寻往日的气息,或许在搜寻父母弟妹的影子。
大街上已聚集了许多人。十字口的笼里,竹篮里,桃子红的可爱,杏子黄的爽口,要是平时,她准会谗言欲滴!这刻的她,却愣愣地看着,没有一点胃口。一缕轻风飘过,她闻到了粽子的醇香,清荷的,薄凉的,一种她形容不上来的味道。
她的脚步不由缓缓向台阶下移动几步。别的嗜好她没有,却特别嘴馋,极爱吃零食水果,尤其钟情于粽子。这或许是父母总结她的,端午节适合她出生,她也适合出生在端午节。
于是,以往的端午节,父母早早从几十里外的土路赶来,给她送端午,也算给她过生日。
父母皆靠种地维持生计,日子一直以来不是多么富裕。所以每次来,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母亲,后座上那个灰布包装的也是父母自认为最贵重的礼品了。
而她呢?从乡下嫁到所谓‘繁华’的镇子上,且是离婚后再嫁到这里的。夫家的经济状况不是多么可观,公婆却仗势看不起人。这令她左右为难。
婚后第一年,为了礼节,父母老早就准备好凉席,竹帘,还破例给她买了个吊扇。来的时候,父母已吃过早饭。她的公婆坐在门口,哼也不哼一声,哈也不哈一句。就那样若无其事看父母的走姿。
还是父亲先开的口,礼貌性地和公婆寒暄几句。这一寒暄,事儿就出来了,公婆在父母面前百般挑剔她的不是,那唾沫星乱舞的就别提令人有多么尴尬的了。母亲则不问青红皂白,一顿训斥她不孝后,并把种种的罪过归落于她。她脸皮薄,经不住公婆这一闹腾,唯有委屈的把苦水吞咽在心。
那个信誓旦旦爱她的男人,就站在她的身边,他不表态不站出来解围也罢了,还跟着公婆瞎起哄!她一声不吭,接过布包,一一抖出里面的红桃黄杏。布包的最底层,是父亲一手栽的葱蒜,母亲买的蜂蜜粽子。看着看着,她心酸地落泪了。
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无人下厨。公公照旧在门口坐着谈论是非,婆婆没了踪影,她的男人去向不明。摸摸兜里,没有多余的钱,她只好用现成的西红柿,豆角,葱蒜,给父母擀了她最拿手的面条。因为没有分家,公公大模大样坐在桌子,也不礼让父母,自顾自吃起来,边吃边数落她的一无是处。她的男人回来了,一句接一句地絮叨。用她当时的话说,父子俩个没有一点教养素质,人情世故!还一唱一和,配合的天衣无缝!
她不恨他们,但从骨子里蔑视他们!其实那刻只要有一丁点的客气,她也满足了。那怕装装也好,她在日后也会改变自己,加倍对他们好。她是这样想的。事与愿违,没有!结果很令她失望。
父母亲对望了一眼,极不自然吃着。尽管她不停劝说父母,面条还是几乎未动。
那顿饭没有不欢而散,但怎么吃完的,她明晰地印在脑海。待到父母走,他们父子俩坐在板凳还是无动于衷。她快步跟了出来,直至跟到大门口。四瞅无人,这才心存不满对父母说,她怎么那么倒霉!她的命怎么那么苦!
父亲劝她反省,母亲教导她要学会忍耐。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幸福和睦的家庭可都是以和为主的,要是不想大人操心,就有点出息吧!相信他们的女儿不会惹人嫌,也相信他们的女儿是好强争气的!
她怔怔发呆,望着父母精心为她采摘的杏,桃,望着那三片叶子的吊扇,还有竹帘,凉席,她黯然泪下。目送着父母远去的背影,她的心里禁不住波涛汹涌。
她当然不想父母操心,更不会给父母丢脸。公婆谩骂她的时候,她不顶撞也不反抗。她男人羞辱她的时候,她换了几种方式,改了又改。她以为时刻谨记父母的教诲,就能博得公婆的关爱,讨得男人的欢心,她以为她的忍让和柔弱就能迎来第二年和美的端午。
第二年端午了,也是她的生日。她的女儿半岁多,父母为了外孙,不得不再次屈尊来家。这次,父母为了缓和她和公婆的关系,特意买了许多东西。给公公买了短袖,给婆婆买了内衣,还给她男人纳了一双布鞋!至于外孙的玩具,更不用说了。那可是父母用血汗苦刨来的啊,公婆一家再怎么着,又有什么理由不让父母安心吃一顿饭呢?
原指望公婆顾及名声,却没有料到公婆比以前更放肆,仿佛是和她过活的时间越长,她身上的毛病缺点就多不胜数。她的男人更是管不住那张嘴,肆无忌惮对父母大发雷霆。
父亲脸上的表情明显难堪,母亲只好低三下四代她赔笑。她本身不悦,她已竭力压抑住怒火。公婆以及男人的这番‘表现’,无疑是火上浇油!好像父母跑到她家是为了吃气的!她又不便发作,也不能表露,她要是发作表露,父母就更没有颜面了。另一方面,她好像是越顾及颜面,公婆越得势越嚣张!
为此,她先是用哀求的口吻同男人商量,能不能等饭后父母走,再关起门说家事?
不曾想到男人出言不逊反问她,不等她父母来说更待何时?
吵嚷到这份上了,父母那里还有心情吃饭!父亲推车子了,母亲也郁闷不乐。她一再挽留,她极力拉扯,父母双双面带难色,好似做贼一番,灰溜溜走了!
她所有的怨气一下爆发,她摔了碗筷,打倒了饭菜,骂男人吃他祖宗八代的头!骂男人欺软怕硬,嫌贫爱富,势力眼!转身又骂公婆敬酒不喝喝罚酒!骂公婆不知好歹,骂公婆是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别怪她此后无情无义!
公婆没有想到她这么‘厉害’!男人也目瞪口呆看着她!她摔得一塌糊涂,骂的一塌糊涂,然后抖落出布包里的杏子,桃子,狠狠地扔,直到扔得满房间都是为止!镇子上的人得知这一‘盛事’,取笑着说她是老虎,不发威可别当病猫!
第三年的端午,父母没有来。不是不来,是来不了了。父亲因一次意外永远离开了她,母亲神志不清在家疗伤。每想起她就悔恨难当,两个端午,两次生日,一家人竟然没有好好坐在一起,珍惜地吃顿饭!
她满心希望,也一直坚信,事情总会有转机的。转机却在父亲失去后,转机却在母亲这般沉重的病痛中,要是这样,她宁可守着父母不嫁!一连窜的假设,一连窜的如果,一连窜的幻想在她的愤恨声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她开始诅咒公婆,她和男人翻滚着厮打,并扬言离婚!
时间抹去了旧伤,到了今天,恐怕连同新伤也一起抹去了!
多少个年头了,她还是不能自已,也原谅不了自己。又是一年粽子飘香,又是一年她的生日时,桃红杏黄了,她亲爱的父母怎么不来?
想着她和公婆分家了,想着男人说的何必当初,想着父母也该是花白头发了,想着父母这阵也该是佝偻着背步履蹒跚。想着父母布包里的葱蒜,想着那个年月的苦楚,想着今日的巨变,想着想着,她的眼角忍不住溢出了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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