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子爷死了。大伯说的时候轻描淡写。他是骑自行车来学校给堂姐送馍的,行色匆匆,没注意到我异样的眼神,放下东西就走了。从县城到我们家60华里山路,需要4个半小时,赶回去就到日薄西山的时候了。
豁子爷死了?!我的身体里一股液流开始涌动,扰得整个人晕晕乎乎。下午的课肯定上不成了,好在这是周六,就一节课。我火急火燎地找到班主任,向他请假回家!
豁子爷和我非亲非故,准确地说,只是我的一个邻居老头,但我们的关系是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得到的。豁子爷是豁子,大家都知道,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豁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他的豁是非天生、非遗传的。小强、小胜是他的双胞胎儿子,他们哪个不是英俊潇洒、帅气十足?他女儿兰兰呢,现在是出嫁了,但曾经也是村里的一朵花。豁子爷佝偻着干巴的身子,一天起早贪黑,背骄阳朝黄土,有谁知道他是曾经前线打仗的英雄,是排长,他的嘴就是被敌人打破的!解放以后,他的战友们一个个被安排了工作,一个个不断升迁,他却悄悄地溜了回来。组织还有他的老连长都登门邀请几次,他都谢绝了。谁都不知道他的想法。
窝在村子里的豁子爷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本来,别人谁都不会把他不当农民。但是,我会,我就感觉豁子爷有一种气质,很吸引人的那种气质。我见过他年轻时代写的字画,虽然粗糙,题款也有问题,但看得出他的用心,他的那种清雅的品格。他也看文艺书籍,小说、期刊,包括《小说月报》、《小说月刊》这样的纯文学期刊。还有,他的故事,关于燕子龙的故事,关于“悬羊击鼓,饿马摇铃”的故事……许多,都让我听得入神,想入非非,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当然,最触动我的还是对“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这句常被老师和老人们挂在嘴边的话的讲解。豁子爷说,这个故事其实就发生在我们附近,是一户姓段的人家,近现代的事情,也不遥远。段老的老伴走得早,三个儿子不怎么孝顺,老人很伤心。一天,他把儿子们招到床前,意味深长地说:“我的儿,实话告诉你们,我这一辈子省吃俭用省下了几个,现在老了,生活难以自理,需要你们的照料。我思来想去,认为这样最好:你们谁对我好,将我养老送终,我就把那些钱给谁。”三个儿子一听,很是高兴,个个都对老人倍加关怀。老人算是比较安然地度过了自己最后的一段晚年生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没有食言,告诉了儿子们钱埋藏的地方。三个儿子争先恐后来到花园,按老爹所说的地儿掘了好长时间。果真挖出一个瓦罐,兄弟仨急不可耐地扒开,看到里面还真不少,欣喜若狂!倒出来看看,一个个用纸包着,撕开一层纸还有一层纸。撕撕撕,终于露出来了,是石头。再看看包装纸,上面还有字:“段大段二段老三,一心只在想银钱,不是我老生一计,恐怕早就饿断气!”
我当时听完后哈哈地笑了,感觉段老头真“狡猾”,出招真高。旋即,我又蔫了,陷入深思。我感受到了这其中悲凉的气息,感受到了“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的深刻和意味深长。我已经是一名高二学生了,常常在聊天中、作文中“感叹人生”、“批判社会”,我已经有我简单的思想体系和道德标准。这个故事,这句概括的话,对我们学生,对我们所有做儿女的都有教育意义。
车子一阵抖动,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骑进了汽车压过的车辙里。从我们家到县城的这条山路,虽然是按省级公路标准修的,但修好以后迟迟没有铺砂,更没有铺柏油。所以一条宽宽的土路,下了雨以后就被汽车压出一道道深渠,给行人和自行车造成不小的麻烦。好在政府还算重视,给每一段配了养路工。豁子爷原来就是我们山梁上那一段的养路工。他很负责,没事就拿着铁锹爬上山梁来看看,在凸出的地方铲铲,不平的地方垫垫。过往的人喊一声“豁子叔”、“豁子爷”,他就会长长地“哎”一声,绽开他那核桃般的脸!可惜,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福祸旦夕。两年前的那个夏天,豁子爷的命运被永久地改变了……
那是一个下午,豁子爷正在山下给小胜家挑水(小强和小胜都结婚后,他们分了家,豁子爷住小胜家,他老伴在小强家),一场瓢泼大雨顷刻间来临,他跌了两跤,最后拼了老命,总算挑着两只空桶回到了家。大雨刚歇,他惦记着自己的路不知被冲成什么样子了,遂拿了一把铁锹又往山上赶。70多岁的人了,哪能这么折腾,但豁子爷毕竟是豁子爷,跌了两跤后他还走路能稳稳当当。但是,就在他老人家拄着铁锹在泥泞的山路上一步三滑往山梁爬时,山洪像一条凶恶的猛兽,向他扑来。英雄了近一辈子的豁子爷,这时显得无力回天,一直被洪水冲到他儿子小强家的萝卜窖。等半个下午过去,有人找到他时,他的半个身子已经失去了知觉,永远地瘫痪了。
半身瘫痪的豁子爷一下子没了往日的生气,每天坐在小屋的炕上,透过窗户看着院子里进出的人。偶尔,他会吐出一口浓痰,用系在胸前的小手绢擦擦眼屎。但除引来小胜媳妇的骂声外,没有别的动静。我曾经专门偷听过小胜媳妇到底在骂个什么,什么言语,但这个人前高门大嗓,哈哈哈哗哗哗的女人,骂他公公时却蝇蝇蚊蚊,听不太真切,只一句又一句的“老不死”咬字很准。
我用力冲上一个小土坡,眼前就是我们村了。站在这山梁之上,俯瞰这个村落,在血红的晚霞映衬下,是一种别样的风景。豁子爷,我来了!一个月前的您还颤巍巍、泪滴滴,抚摸着我的头,现在我又回来了,您在哪里!然而,我看到了,阴坡地里那个新隆起的坟堆,在晚风中还漂浮起片片纸灰。豁子爷,我来晚了!您最疼的林垌,他在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没在您的身边!
晚风习习,浸凉了我的脊背;残霞片片,晃花了我的双眼!
天注定,注定今夜,古老的地球会唱起一首哀怨的歌!
我的泪没有温度,一如此刻,此刻我的心没有容量,我在这恍惚中正在渐渐失去,失去一段难忘的过往!
“垌儿,不要难过”母亲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的身边,她抚了抚我的头,继续悠悠地说:“其实死了也是解脱,真的没法再过下去了。”我隐隐约约已经感觉到,在我不在的这一个月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很重大的事情。尽管如此,母亲所说的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甚至认为这堪称人间奇闻了!
原来引子就是小胜的媳妇嫌弃公公。她不能容忍这个老不死天天坐在炕上,什么活不干还要吃饭,更不能容忍他一口一口的浓痰,脏了他的院子、他的家。这个女人在给小胜埋怨没有效果后摊了牌:要么把这个老不死的赶出家门,要么自己走,并且限定了期限,三天之内解决。小胜是个懦弱之人,也是有名的“怕老婆”,但把自己的老爸赶出家门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赶出家门叫怎么吃喝、哪儿睡觉啊?于是她一边向老婆求情,一边采取了拖延战术。但是,女人不吃这一套,三天后的傍晚时分她毅然决然收拾行李甩门而去。吓坏了的小胜马上追了去,追到山梁上他二话不说,“咚”的一声就跪在老婆脚下,抱着老婆的腿保证一定感他父亲出门。
听到消息的小强一家赶来“兴师问罪”,并和小胜一家大打出手,叫骂声响彻半个村。但豁子爷被赶出家门的命运没法改变,儿子小胜赶他出门小强做做样子可以,但小强也不会有要他的意思。于是,在几个亲戚的调解下,他们达成意向:豁子爷安置在驴圈,一日两顿饭由小强和小胜轮流供应。
豁子爷和驴生活在一起了,小胜夫妇笑声融融,和好了。小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但是,就像一则故事到了关键时候总会有一个人物出场,生活也常常如此。我想豁子爷也没有想到,当他在驴圈呆了一周以后,能返回他的小屋。而且是刚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女婿,他并没有跟小胜夫妇交涉,听到这件事以后,就径直去驴圈把老人和铺盖抱回来了。
女婿的心是好的,女婿做得也很有正义感,但一切都仅仅是按他的意愿办事,他并没有把事情完全办妥。因为他屁股一拍走了以后,这个村子的这个夜晚,又是鬼哭狼嚎,惊天动地!等夜深,一切归于平静的时候,豁子爷又被抱到驴圈了,小胜俊美的脸上有了几道血痕,仅此而已。
天亮,大家发现下过雨了。是啊,许多人都隐隐约约听到了昨夜的雷声,只是可能夏天打雷下雨太过频繁吧,他们都麻木了,抑或都太困太累了,都美美地睡了一觉。太阳洒满川的时候,村子里偶尔有狗的吠声,村民发现是村长在给每户散香烟了,说昨夜豁子爷走了……
(令琪清 2008-6-6, 约3200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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