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钱钟书故居回来，心里一直牵挂着先生。晚上，就捧着杨绛女士的《我们仨》，期待着找到先生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看看是个什么样子的。不知不觉，竟然睡去。

朦胧里，一个衣袂飘飘，面容清逸，带着一副眼镜的老人，走了进来。老人虽然年轻不再，但是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逸潇洒。其时，我正喝着茶，手里拿着《我们仨》，书桌上还摆放着《围城》、《写在人生的边上》。似曾相识，却又找不到相关的记忆；但是，对于老人，即使是陌生的老人，也是应该尊敬的，这是我一贯的态度。放下书，赶忙起身，请上坐，敬香茶。

“敢问老先生，您是……？”我欠身问。

“你不知道我是谁？今天下午你才到我家作过客的。”老人有些诧异。

“哦……原来是钱老先生，失敬失敬！”我连忙表示歉意。

“看来，你还是个不错的后生。”先生点头赞许。

“不知先生光临寒舍，何以教我？”我疑惑中带着期许。

“虽然我比你年长，却是没有教你的意思。”先生肯定地说，“做人的导师，不过是医生虽然治病，同时也希望人害病：配了苦药水，好讨辣价钱。救人的命正是救他自己的命，非有病人吃药，他不能吃饭。”

“那么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我还是不甘心。

“那是自然。”先生的语气很爽快。

我：“您怎么看待您的小说《围城》？”

先生：“这不过是小时候干的营生，其实没什么的。”先生一脸的不屑，这让我很是吃惊。

我：“您的小说刻画人物内心，非常传神。请问您是怎么了解人性的呢？”其实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今天有这个机会，当然不肯放过。

先生：“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你要知道别人，你倒该看他为自己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这个立论真是前无古人，新奇得很，此前我可是闻所未闻的。

我：“那么吹牛又如何说？”

先生：“牛惯做牺牲，可以显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并且，世人好吹牛，而牛决不能自己吹自己，至少生理构造不允许它那样做。”

我：“门和窗的意义有什么不同？”

先生：“门是让人出进的，但是窗子有时候也可作为进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说里私约的情人就喜欢爬窗子。所以，窗和门的根本区别，决不仅是有没有人进来出去。”

先生喝了一口碧螺春，接着说：“门是人的进出口，窗可以说是天的进出口。而且，窗子许里面人看出去，同时也许外面人看进来，所以在热闹地方住的人要用窗帘子，替他们私生活做个保障。”

“并且，窗还有个特别的妙处，”先生微微笑着说，“缪塞在《少年做的什么梦》里，有句妙语，略谓父亲开了门，请进了物质上的丈夫，但是理想的爱人，总是从窗子出进的。”听了这些，我不禁暗暗佩服先生的博学而且风趣。

我：“那么快乐呢？”

先生：“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所以我们又慨叹说，‘欢娱嫌夜短！’《西游记》里说，‘天上一日，下届一年。’天上比人间舒服欢乐，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间一年在天上只当一日过。从此类推，地狱里比人间更痛苦，日子一定更加难度。段成式《酉阳杂俎》就说：‘鬼言三年，人间三日。’嫌人生短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过来说，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岁，只能算是短命夭折。所以，做神仙夜并不值得，在凡间已经三十年做了一世的人，在天上还是个初满月的小孩。”

我：“永远快乐的祝福词，就没有意义了？”

先生：“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快过的决不会永久，在高兴的时候，我们的生命加添了迅速，增进了油滑。像浮士德对瞬息即逝的时间喊着说：‘逗留一会儿吧！你太美了！’那有什么用？”

“你的茶很不错！”先生抽空称赞了我一句后，接着说，“不过，也有它的好处。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这样说来，人生虽痛苦，却并不悲观，因为它终抱着快乐的希望。”

我：“幽默和幽默文学呢？”

先生：“幽默当然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是幽默。‘驴鸣似哭，马嘶如笑。’而马并不以幽默名家，大约因为脸太长的缘故。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小花脸使我们笑，并非因为他有幽默，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

先生看看外面的天色，又说：“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决不能标为主张，更不能当作职业。幽默文学，就好比文人的卖笑。”说罢，起身欲走。

我：“大师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没什么好招待的，还是吃了饭再走吧。”

先生：“我看你还诚厚实在，才来讨杯茶喝，何以竟是如此世俗虚伪？”

我大惊：“大师何以教我？”

“你这句话里有两个错误，”先生叹口气，“第一，我不是什么大师，我不开宗立派，不传授弟子，不过是竭毕生精力，做做学问而已。你那篇《拜谒”钱钟书“》里说我是‘学究天人，文化昆仑’，真正的大话，空话。第二，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不在女人。吃饭是肚子需要，吃菜是舌头享受。我们吃了人家的饭该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说主人的坏话，时间的长短按照饭菜的质量而定。这又何必呢？”说罢，飘然而去。

我满心惭愧，恍然醒来，原是一梦。不过，先生的神情风貌历历在目，先生的叹息让我明白了要坚持做一个表里如一的实在人。

2008年6月6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