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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阿爹生日，有好多客人要来，要问到我呢。好人，明日庙会，我们再见吧，现在你可以放我走了罢？”

男子只是笑，并不言语，伸展双臂，再求取了一次拥抱。

“明日庙会后，虎嘴岩下，不见不散。”

得了这个保证，男子方听话地放女子跑了。

寨子上头山坳里有一座庙，住有两位老和尚。地小人少，往来随意。小孩子年轻人闲得慌时，便爬上来，看看菩萨听听木鱼，再有好作痴心妄想的人便爬倒在蒲团上磕头许愿。逢到每年二月十九这日，恰是庙会日，附近寨子的人都赶来，异常热闹。来时专走大道，看一路有什么可买，碰到些什么人。回去时多数仍走大路，而一些喜欢寻点趣的年轻相好则各走蹊径，在一些为他们所发现的世外桃源悠然自乐。春天不光适宜草木成长，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也在这些年轻心上萌发。

“水保，你这坏东西，假正经，刚才庙会上人家拿眼睛瞧你，倒装作没看见。这会子却又来跟人家死活纠缠，这算什么？”

说话的女子同那个被唤作水保的男子，此时如约在山崖下一个宽敞岩洞中见面。水保逛过庙会，对一道来的几个伙伴打声招呼，便左弯右拐，一头扎进这岩内专等一个人。等到后来的那一个进来后，却见背着半篓细嫩竹笋，明白这一个来得也有些不容易。此时水保不再是那个行走到山上、猛兽见了忙着让路的英雄，倒甘心作这后来那一个的奴隶，忙到给她捶背捏腿，不料却反受到一阵抢白。

受了抢白，在这男子并不觉得委屈，反当成爱的一种表示，放到心里来细细寻味。因此回道：“好人，莫生我气，任你处治我。”

“女子哪敢生男人的气，我又能拿你怎样？”女子说这话同时，用力从水保的双手中挣脱出来。水保可会发窘、就此沉默了呢？这种可笑行为是不会发生在水保身上的。他想了想，便觉出这女子所说所为，不过是要自已更亲近一点的意思。当下意识到自已的过错，便向怀中掏出两支精致蝴蝶发夹，伸手到女子眼前，说：“这半天不曾到菩萨跟前磕头烧香，光想到去寻这个给你。”

女子只作不见，淡淡说：“你爱送，送给下凡的仙女去。”男子便笑：“下凡仙女也不及你这人间女菩萨好。你先受了，菩萨娘娘，我再向你磕头许愿还不行？”

水保的心愿还有女菩萨不懂的理由吗？于是在女菩萨默许下，两只蝴蝶落在了两束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乌黑光亮辫子上。水保给她戴上，还流连忘返，凑近嗅着，说：“好香，你。”

“不，花香。”

“明明从你头上发出的。”

“就不是。偏是花香。”

于是水保笑了，明白这种傻话不必再说下去，便说：“是，花香；满山的花，好香。”

好像这时才注意到似的。从岩口往对山望去，紫蓝的山茶花，鲜红的杜鹃花，着了火一般开满了山坡。

“花好看，鸟声也好听，一阵一阵的，像是对歌……”

于是沉默了，像是想着什么，想找点话说，又像是期待发生一点什么。

这时对面山坡树丛中传来男中音单纯厚实的歌声：

试问妹，

妹家门前几树花，

妹养画眉几只叫，

新栽竹子几根芽？

被问到的一方便唱：

寒门花树开一朵，

笼里画眉一只啼：

新栽竹子一根笋，

独身小妹受孤凄。

后面那个恰似刚学叫的黄莺儿，生涩中带了几成兴奋；这样的歌从前都是跟着人听，现在从自已口中唱出，难免激动得心跳。

女子便笑了，说：“五妹子也会唱歌了。”

说到唱歌，水保喉咙发痒，再也禁不住了；又不愿别人根据他那出了名的歌喉寻来，惊扰了自己；于是便依旧拥了女子，附在女子耳边轻唱：

想啊想啊实在想，

不得一日得平安，

家里不见出门找，

出门不见上山梁。

女子自顾听着，并不应答。水保接着又唱，声音是极沉缓柔和的：

想啊想啊实在想，

白天黑夜记心间，

若还得你共家坐，

冷水泡饭也心甘。

女子大约听得想得有些痴了，全不觉水保的双手好似春天山涧底的葛藤，迅速向上蔓延，将她缠了个严实。

一时四下沉寂下来，山涧水清越地响着，间或有画眉鸟一阵欢歌。水保一张巧嘴有了别的用处，顾不上唱歌了。

太阳翻过山那边，岩里略暗了一暗。不知过了多久。水保早把周围世界忘记了。

女子忽然站起来，推开水保。

“‘若还得你共家坐’？”她喃喃地说，“你是说‘共家坐’吗？不成的，水保，你也明白……你唱得好，可不当唱给我听，你给山背后黄落寨的女子去唱吧，咱银水寨的男子能用歌声使周围一切寨子的女子放弃她们的骄傲……”

女子说到这些话，脸上显出悲戚的神情，令水保心酸；他尽管在别的事上面，哪怕是攀到绝壁上采药草、伸手到黑洞里捉长蛇这样的事，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但如今要帮助自已爱的人挣脱悲戚，却又是他无望实现的，因为他也为同样的事、同样的原因，时时为这悲戚所掌握。

在近二十年的相处相伴、以至不知不觉在彼此心上发生了爱的过程中，两颗年轻单纯的心上，谁也没有事先意识到寨中禁约的严重；到后意识到时，已经无法扼止爱在年轻心上的滋长。山中青松的成长是谁可以扼止的吗？只除将它砍了，挖了；他们既没有砍也没有挖，于是只有任其长成。到如今，这一株既已长大的树怎样显现在他们二十年来一天也没有离开过的寨子跟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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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南方大山中，与云相接的地方，散布着一些古老寨子。依山而建的吊脚楼里，一群用另类语言、另类习俗、另类感情的人生活着，已不知多少年多少代了。银水寨即为其中之一。美丽寨名来源于上天对忠厚寨民的格外恩赐：所居住的山谷中，流水四季不歇，逢了雨季，更是瀑布飞窜，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应有尽有，仿佛被包围在水的世界中；而水一例都是白晃晃、银亮亮的，直耀人的眼。寨子因此便有了这个动听名字。泉水既滋润了全寨男女老幼的嗓子，又以美妙音乐启发他们唱歌的灵性，故而每年的三月三歌会上，本寨无例外都会取得极大荣誉。寨子下行百米，谷口狭窄处，筑有水坝，储积得一个十几米深的潭，供坝下游两侧的稻田灌溉。

银水寨人们既得这些地利，生活上也就从容了许多。管好庄稼之外，男人一年中许多时日，总要凭他们的矫健身手，往四周深山取得各种收获：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泥里长的。女人把家收拾妥当，闲时几个聚在一起，坐在楼前竹下纳鞋垫。鞋垫似乎不为放到鞋里让脚踩的，倒该挂在墙壁上当图画看：色彩如黄昏天上的云霞，图样是林中各种花鸟，针脚细密如春天雨丝。年轻女子纳的却多为鸳鸯戏水、情鸟对唱之类，为将来特别需要作准备。女人们皆在从事一种艺术创造；虽然从不曾作过一句诗，却每日生活在诗当中。

青年男女除了从长者那里学习各样生存能力，另一件便是学唱那些年代同寨子一样古老的歌谣。三月三歌会还轮不到他们，不过对他们来说还有比歌会更重要的用场。地方上不作兴说媒，到了该论婚嫁的年纪，年轻男女皆为风俗习气所引，各用歌声去寻找相匹配的一方；若无法用自身歌声来达成此事，而求助于说媒，那么对本人对家里，都会有些不体面处。故而孩子到了一定年纪，作父母的便任由他们以各种借口，在各个时候，各处走去唱歌。在这种温和气候中，爱情同山中万物一样适时生长。银水寨既有这许多好处，又得此气候，因此凡男子都会在二十岁前找到心上姑娘，凡女子都会在十八岁前遇上梦中情郎。

在这种温和宽容气候中，独有一条是被禁止的，就是本寨男女青年之间不得互相唱歌生情。多年前寨子住的或许就只一家人，故而唱歌求爱只有往别处去。随后陆续有人家搬来，到今寨子里百十人倒有六七个姓。建寨先人的那条约束尽管已失掉了它的本意，但却一字不漏地流传至今，并且深入人们思想，被众人自觉维护。寨中长到一定大的人，都听说了从前两个违规男女的故事：为了向神谢罪，以保源水长流、山寨无虞起见，女的被缚上石磨，深夜沉入潭中，男的被遣出寨，永不得归。全寨人对此深信不疑，也就无人再去行这有违神和祖先意志的事。寨中想唱歌的男子从不怕走长路，在有月亮的夜里，三两人一伙，翻越几座山，走过几个寨，各处去散播歌声；寨里想唱歌的女子则免去走长路，待到月出东山之时，往寨旁山坡一坐，单等那些别寨慕名而来的男子对歌。因此，在如今初八九山里月亮异常明亮的夜里，歌声在寨旁大小山头此起彼落：

哪个画眉不会叫，

哪片竹叶不是青，

哪条山涧不涨水，

哪个小妹不谈情？

情妹生得白漂漂，

好比山中白芋苗;

哥想伸手剥一块，

又怕别人插了标。

山谷四处歌声回荡的时候，当地唱歌好手水保却在山凹一处幽僻竹丛中，对着他心爱的女子，压低了嗓音唱歌，不是怕他宏响动听歌声唱出后，便使四周的人羞愧不敢再唱；实在是他的歌声不当在这个时候在自家寨旁被听到。

巧遇妹你好人才，

人又聪明口又乖，

落坡太阳看见你，

停在山头眼发呆。

太阳发呆，水保说笑而已；发呆的是水保自已。水保把目光停到怀中女子的洁白脸上，业已陷入一种思想中。想什么呢？禾秧包谷已种下，夏初林中走兽膘儿尚末养肥——除了唱歌再无事可做。身边有蟋蟀唱歌，蚯蚓唱歌，雀鸟在睡眠中唱歌。夜风带来泥土芳香。水保望着怀中似已睡着的女子，又望着月亮旁一片云朵，幸福得不由要轻轻叹息一声了。

为妹聪明想成痨，

妹像蓝天白云飘。

恨哥不长凤凰翅，

随妹双双飞九宵。

水保望着美丽天空，想到：不愿飞上九宵作神仙，却愿同阿妹做一世恩爱夫妻。但想到生活中一些无力可为的事，心上不由隐隐生痛，禁不住又唱道：

池溏鸳鸯同戏水，

山中蝴蝶共采花，

妹是单身哥无伴，

几时我俩在一家？

一滴水落在水保手上。

“下雨啦？”

天上亮仍在。水保低下头来，却见女子睁了双眼，满是泪水，各浸泡有一只晶莹月亮在里面；两道泪痕斜划过光洁脸庞，滑向一边。原来女子并非睡着，却在水保怀中听歌，想着同水保一样的心事；听到后来，禁不住流泪了。几年来在爱情中沉醉的俩人，全顾不上为“明天”作些打算，如今只有愁作一团。

“水保，水是可以各处流的，云是可以各处飞的。我们既不为寨子所容，不如就离开这里，远远地走吧………”

“为了你，我不怕住到老虎的洞穴，为了你，我心愿潜入猛蛟的深渊。可是一棵树怎能背弃生它的地壤，带着它的根四处流浪？银水寨的男子死也当死在寨中。”

按照寨里人们的理解，对于违约男女的处罚，男子更甚于女子；女子从此长息于寨子土里，而男子却永远无处可归，甚至到地下那一个世界也永受孤凄。

各种想法皆被否定，俩人除了抱做一堆互为安慰，再无其他方法。俩人相拥在恋歌飘荡的月夜，心上怀着一个渺远的梦，朦朦睡去。到后夜深，歌声已歇，山里冷风把俩人吹醒，看看月亮已将下山，山坡下潭面上晃荡着一幅锦缎般的亮光。山谷沉入寂静，在灰白月光下如同一个陌生世界。

“没有翅膀鸟儿不能飞上天空，没有你的爱我如何度过一生？你可愿与我同往那一个世界，从此一天也不分开？”

女子明白了男子的那个主意，仰起泪眼，微笑着说：

“没有泉水的山就没有生命，没有你的爱我无理由多活一天。既然这世上做不成一家，就往那一个世界作永远夫妻。”

男子俯首吮去女子脸上的泪痕，俩人便颤巍巍拥着，向山坡下水潭走去。

哥是高坡参天树，

妹是山中葛麻藤;

葛藤缠树缠到死，

树死藤烂心方平。

二00二年三月于桂林龙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