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看见她,是三月,樱花开得烂漫的季节。
她穿一身素白的连衣裙,有风掀起裙摆,瞥见里面淡蓝色的流苏。她正用相机拍摄那一棵粉灿灿的樱花树。有阳光暖暖的照在她身上,晕出一圈金色的光华。
他不自觉的走近她。明眸皓齿,娟秀脸庞,长发如海藻般松松散散的披在脊背上,摇曳至腰际。任谁看了都觉美好。他想,她定是花妖,贪玩到了这儿游戏人间的。那样绚目的花儿在她那样纯粹的美丽下都黯淡失色了。他举起相机,对准她,按下快门。
她似乎并没有发现,径直与他擦身而过,发丝抚过他的鼻翼,一阵清新的香味,就像是早晨天未亮时草地上的露水味道。他愣了几秒,再回头,就不见了那精灵的身影。
他心里一阵莫名的怅惘,也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想到这儿,他静静望向那棵樱花树的方向,觉得再等一等也许她会从天而降似的。可是,只有暖暖的阳光和湿润空气。佳人不再。
他过了好久才慢慢离开了。
回到临时租来的宿舍,关上暗室的门窗,取出显影液。
他静静看着照片中定格的那一瞬间,女孩儿透明的微笑,那双眼睛仿佛会讲话似的。他觉得自己就快要陷进去了,深深一眼,望破红尘的感觉。他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女孩的影子就是打穿了他的神经,原本有条不紊的大脑现在却像一个没有红绿灯和交警的十字路口。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我与她会是属于哪一种呢?他想。
彻夜难眠。
早上拖着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去了报社,总编见他睡眼朦胧的,立马拉长了脸。虽然口头上没有说什么,但那表情分明是“你小子只是一个实习生,还敢这副样子来上班?”他也没有作辩解,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开始处理桌上堆积如山的稿件和文案。
“小周,这里有份报道聋哑小学的初稿,立意倒不错,就是内容不详,你下午去一趟,多搜集一点素材,明天见报。”编辑把一份文稿放在他桌子上就离开了。
他懒洋洋的看了一眼地址:烟花路特36号。
呵,烟花路,莫非是烟花三月下扬州?他伸了个懒腰,抖擞精神,准备又一天的奋战。
中午下班的时候他到盥洗室里用冷水洗了把脸,抬头的时候看见了镜子里面的自己。
五官端正,仔细看,左眼上方有一颗黑痣,很小。短短的头发,除了那双熊猫眼比较煞风景以外,可以说是一表人才的。
可是,他没有优秀到引起她的注意。想到这儿,他有点沮丧了。
他用手拍拍脸颊,够了,周允,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好工作吧!
他匆匆吃完了中饭,拿起文件和采访工具走出写字楼,拦了一辆计程车,对司机说:烟花路特36号。
目的地到了,他付了车费下车。
眼前的不算高的写字楼怎么都不像是一间聋哑小学。他叫住一个过路的人询问,那人告诉他那是一个课堂,并不是正规的聋哑小学,就在写字楼的顶层。他道了谢,怀着好奇的心情进入大楼。
“时穗聋哑课堂”,他一出电梯就看见了这一排字。
“请问有人在吗?”他敲了敲玻璃门,透过玻璃,看见了一间小小的前厅还有几扇关着门的房间。那大概就是教室了吧!他心想。好半天都没有人来给他开门,他轻轻推了推,门是开着的。他小心翼翼的走进去,怕惊动了正在上课的老师和孩子。他在前厅的沙发上坐下,顺手找来一份报纸,等待下课。
大概半小时以后,陆续有家长来接小孩了,他看看表,五点一刻。
终于,那扇门开了,几个可爱的孩子朝自己的父母走去。他目测了一下,大多是十岁左右的孩子,最小的大概也有六岁了。他不禁感到好奇,想快一点见到老师,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有多大年纪,总该不会是一位和蔼的老太太吧,那交谈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的。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这时候,关键人物终于在孩子后面出来了。
他的身体一时无法动弹了。
竟然是她,那个花的精灵?他发现自己的行为和表情有些失态了,连忙用咳嗽掩盖自己的尴尬。她朝他这边望过来,朝他笑了笑,于是他刚整理好的心绪又被她的如三月樱花般的笑容给搅乱了。
只是,可惜的是她是聋哑人,果然是天妒红颜。
“咳咳,”他正准备采访却想起她听不到,自己又不懂哑语。正着急的时候,她似乎看出了他遇到了麻烦,就在便签纸上写下了“请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并递给了他。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下子精神振奋了。
“我是华人晨报的记者,想跟你做一个有关聋哑学校的报道,不知道方不方便?”他在心里碎碎念着,千万千万不要拒绝啊!
她看了纸条又看看他递来的记者证,考虑了几秒钟,可那几秒钟对他来说却像是几个世纪般漫长。终于,她点了点头,表示应许。
他又趁热打铁:“时间也不早了,要不我们先去吃了晚饭再具体聊聊?”她爽快的答应了。
他们来到“云海”。她点了一碗“云海”的特制过桥米线。
“你好,半天了也没自我介绍,我叫周允。”
“你好,我叫邹静荣。”两人用笔与纸交谈着。两人都笑了笑,仿佛是两个早就认识的老朋友般亲切自然。他一开始还有一点拘谨,可是聊着聊着就放松了下来。她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健谈。
一顿饭吃了整整两个小时,两人很有默契的aa制。
“那么,等到稿子出来了,我会把样本拿给你看的,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妥,你可以亲自修改的。“他这么说不过是还想与她保持联系。他想这一次一定不能再错过了,一定要保持联络。
她微笑着目送他走远。
第二天,他又到了她面前:“这是样稿,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的。”
她仔细的看了看,那双动人的大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没有什么问题了,已经很好了。”他看见她笑得那样开心,自己也傻傻地笑了。
“请问,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他感觉自己的呼吸也停止了。
她想了想,朝他露出一个应许的表情。
两人渐渐熟络起来,就好象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虽然他并不是只想做朋友而已,但觉得自己能够在她身边就已经很满足了。在她面前,总是可以开怀的笑,无论有什么不顺,他都会与她讲,而她总是默默的听着。虽然她从不给予他明确的解决办法,往往只是微微笑。可是他觉得不论生活工作上的任何事情,只要看见她灿若樱花的笑容,他就会忘记所有的烦恼。
他爱她,她开心,他就开心。
她告诉他,那聋哑课堂是专门为有自卑心理的孩子们开的。普通的聋哑学校并不太在意心理方面的问题。可是有些孩子因为自己的残疾而感到自卑,继而自闭。有一些正常孩子受到了刺激,也不再说话,她也帮助这样的孩子。
“你知道吗?我的愿望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他们从自我封闭里面走出来,让他们变得坚强勇敢,让他们过于正常人一样的人生。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但至少邦德了一个是一个。”她微笑。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轻轻吻着她的面颊,上演着光与影的童话。
她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微眯着眼睛,从指缝间仰头看着那样明媚的阳光。
他与她并排坐着,觉得她似天使般美好。
允,你会寂寞吗?她在心底说。我多么希望可以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可是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并不是那样简单。你看我是多么自私,虽然喜欢你,可那不是爱。我却以你的朋友的身份一直把你留在我身边。因为我害怕寂寞,而你可以让我暂时忘记他。
“静荣,怎么了。”他看她眼神飘忽迷离,不禁问道。她回过神,摇了摇头。
我有一点想念他了。静荣捡起地上的一枚石子,在水泥地面上写写画画。
我们能一直做好朋友么?
他看见她写下的那十个字,心里一紧。
她是在委婉的拒绝他,告诉他,爱她是没有结果的。
“静荣,我先走了,下午报社还要安排一个采访,不能迟到的。”他站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那瞬间,她聪明的拒绝他的那一瞬间,心被悲伤灌满了。他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狼狈的自己。
三天后,他去写字楼找她,却并没有看见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
一位陌生的女士告诉他,静荣已经离开了,她把这聋哑课堂交给了另一位聋哑老师打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就这样不辞而别。
“哦,对了,她留了一封信给你。”
他道了谢,在路边的靠椅上拆了信,默默看着。
允: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我自私,想将你留在我身边,我们适合做彼此的倾听者,你让我感觉到愉快。自从他离开之后,我还没有如此真心的笑过。
他叫沈时穗,是我的男朋友。聋哑课堂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是一种对他的纪念。
其实,我并不是天生的聋哑人。
你一定很奇怪吧,为什么我能说话却从不说话?
我与他相识是在大学里,他是学生会主[xi],优秀如他,走在哪里都有女生青睐的目光。而那时的我平凡如同不存在。我没有存在感。我至今也不清楚,为什么他偏偏会选中我,选中那样平凡的我。对于他,我一直是位于仰视的位置,并且心存感激。
我也以为,他会一直一直在我身边,我享受他给予我的宠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想那大概是本身的虚荣心作祟,你看,那么多漂亮的女生围绕着他,他无动于衷。为着我这棵草放弃了整片森林。
我是多么荣幸。
只是,大学毕业之后,我们不再是在一个城市,彼此见面的机会也很少,只能用电话和网络联系。这样持续了一年多,我苦心经营的感情却仍然抵不住时间。
他爱上了别的女人,他的上司,比他大三岁。
我觉得自己输得太过莫名其妙,我比他年轻,比她漂亮,可为什么他却偏偏放弃了相识四年的我而选择认识了不到一年的她。
我去了他的公司找他,要求给我一个理由。可是他的态度却令我心寒,那眼神里只有冷漠,见我如同陌生人一般。我躲在宾馆里哭了三天三夜。
那一天,我红肿着双眼,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你去死吧。”那样恶毒的一句话竟然从我的嘴里冒出来,可是他却没有半点反应,只是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尝到失败的滋味。
结果,他真的死了。是车祸。
你看。我其实是一个恶毒的人,那之前从没诅咒过任何人,只这一次,却真的实现了。
没多久,他的上司找到了我,说他到死还是爱着我的。我轻蔑的对她说,不要再以胜利者的姿态来与我谈论他。
“你知不知道,他是胃癌晚期!”那句话让我猛然清醒。“他是不想拖累你才跟你说分手的,他是那样爱你,你却诅咒他死!你真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原谅我自己,并且得了失语症。
后来,开了聋哑课堂。
再后来,遇见了你。
所以,我不值得你来爱。我的心里永远都放不下他,这对你不公平。
请原谅我,我并非刻意隐瞒,只是我怕跟你说了这些以后无法再做朋友。有你在身边的时候我总觉得心安。
谢谢你陪我走过的这段路。
请你一定要幸福。
他将信小心的放回信封里,抬起头,看着那湛蓝的天空。
静荣,我很想念你。
她本是一株开得绚烂的花儿,却被自己剪断了根茎。终于只能做无所依靠的飘萍,永远孤独一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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