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好大呀。说来就来,转瞬间遮住山沟,一点点滋润大山。温柔中又染上神秘。
大清晨,老莽从她那间屋子里出来,头重脚轻,四肢疲软无力。他是到山上塘口去。木爷回山了,期限快到,不能再拖了。
迷蒙的雾气,飘忽不定。山黛青色,把他的脸庞掩映得模模糊糊。那捆錾子提在手里,筋骨都麻木了。
爬到半山,他听见山顶传来半裸着身体的石匠们粗犷的号子声与石头的撞击声:
嘿呀喂呀佐罗
喂哪嘿佐罗
嘿呀喂呀佐罗呀
喂哪佐罗
狗儿吃咪咪哟
幺妹钻山沟
······
这个地方叫袁家大山。连绵不断的群山环抱一个小村子,住百十户人家。山上特产一种白炮石,驰名省内外。远远近近的工厂都来订货。随着农村经济政策的改革开放,一个三十几人组成的乡镇炮石厂应运而生。
老莽住在大山脚。他脸蜡黄,像烘烤的熏肉。和他靠近的是堂兄袁木子,外表称呼叫做木爷的。四十多岁,矮个瘦脸。就是这个堂兄,“文化大革命”中还是袁家大山响当当的生产队长。适逢知青下乡,一个姑娘分到山区,和老莽他们成了邻居。这姑娘白白胖胖,十分娇弱,成天只晓得哭。幸亏老莽帮忙,才没累坏饿坏她。姑娘对老莽也格外好感。可惜老莽战不过善于玩弄权柄的堂兄。不久,木爷兴冲冲请他吃喜糖。他从此叫她嫂子。
这里的山很高,树很密,蕨蕨草封道。大山高深莫测。他一走进山里,他又忍不住想起那一次经过白房子的事… …
莽弟。女人在门口招呼。
他立住。
不知怎的,接过茶盅,他全身热血逐渐沸腾。这机会他苦苦思念和等待许久了。女人最后痴痴盯他。他就鼓足勇气楼住女人百嫩的腰… …
自从占有了他嫂子,他有一种负罪感。木爷外面联系生意一月两月不归,他去嫂子那儿如去自己的堂客家一样,但一旦木爷回来,就像昨天,虽然木爷前脚进门后脚就走了,他也战战惶惶地不敢放肆。他不敢大大方方地陪嫂子。
有什么办法呢?
记得有回,他钻进白房子和嫂子作爱。嫂子摸摸小腹,叫,我有了。他问,有什么了?嫂子哭了,说,肚皮头有娃儿了。他乐了,松开嫂子,说,何不早说?好!好!老子有种了!嫂子说,你还高兴,我怕… …他怕说什么?想到某点,他也忽然哑了,愣愣瞧着嫂子… …
山里的雾大部分散了,继而天空发白,发黄,发红,冉冉地浮现出个圆红球来。
他一边爬山,一面回味着,像刚刚激战完的胜利者,得意忘形。但他突然在一个塘口边怔住了。塘口里,石砖乱七八糟!
他惊恐地再前进几步的时候,地上清清楚楚是一滩血迹。石砖堆埋掉一个人,龇牙咧嘴,屁股拱天。看实在了,那是木爷。他不禁魂飞魄散。木爷半边脑壳被压扁了,污血混着泥沙凝固在石砖间。他猛然醒悟木爷匆匆回来匆匆上山原来是去盘货 。哥哟,你把生意看得比命还重,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
他呆立良久,默默背起尸体,趔趔趄趄往回走。
一夜秋风,山里满是枯黄的落叶。天空似乎阴沉沉、雾迷迷的。
他和嫂子结婚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生活还算平静。女人落实政策转为正式老师,天天往学校跑。他白天上山打石头,傍晚枕着女人胸脯睡觉。儿子像撵山狗,父亲去哪儿他去哪儿。他享受着人间的快乐,心满意足了。
可惜好景不很长。
女人接到城里寄来的一封信,变得六神无主。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灾祸要降临到这个温暖的家庭。
果然那个星期天,他接过女人递过来的汗帕子,正要上山砍柴的时候,事情爆发了。
女人说,今天不找柴。
他问,不找柴冬天烧什么?
女人摇头,不烧了。
他说,为什么?
女人闭了眼,突然哭了。女人说,外公来信要我回去打工,做合同工。你说到底该怎么办啊!不妨还是回去吧。
什么什么?他理解女人心情,这儿偏僻,又穷困,脆弱的她受不了。可他呢?他是远近闻名的烈汉子、四十几个石匠的头头啊!
女人打断他的话:我决心已定,我不愿在这个夹皮沟,你也准备走吧!
他清楚女人的脾气,默默无语。心中暗暗祈祷,我的大山,我的祖先!… …
女人说,你真的不去?
他肯定:不!
女人生气了:我也对得起你了。可是我们的孩子呢,难道一辈子呆在山沟沟?就是在城市打工也比这里强。
他极烦,于是上山……
他来到塘口放炮。
“哧”的一声,孔里窜出一丝白烟,在空气中跳跃。他猜是点着了。那孔挣扎一阵,复又归与平静。
他从岩石后面站起来,一边骂,一边抖掉衣服上的沙土,再次掏出火柴。这次他足足烧了五秒钟,然后没命地逃往对山棚。
从棚子里向下望,塘口十分死寂,既没有烟子,也没有响动。他不打算匆匆过去检查。十秒钟后,一股青烟升腾上天空。
就在这时雷管响了。
起初,声音响得很沉闷,像似塘口滑落的石头,把心微微敲击。须臾大地仿佛崩裂了,数不清的石块横飞天空。那些沙石呼啸着,像利箭射入云层。爆炸声接二连三传来。烟圈袅袅,织成美丽的花环,在空中扭来扭去。
估计危险过去,他跑下塘口边沿地带。
就在他靠近的时候,蓦地又响了一炮。
这是最后一炮,装药足,威力格外大。他被巨大的气浪横推开去,脑子里余下一片空白。
天啦!孩子妈,我不该来。脑袋破碎时,他后悔了。
他死了。在木爷之后,更惨。他把所有的鲜血都拿出来祭奠了祖先。
半年后。
女人跪在他的坟头,凄凄凉凉地对孩子说,我们走,回城去。
不!孩子泪流满面。
母子俩坐在坟前。夜很深,峡谷传来夜猫子的呜咽,婉转又悲伤。
鸡叫头遍,她的孩子却不见了。女人扯开嗓子喊,只有四处松涛阵阵回应。
她要回家了,准备着行李。孩子却从山沟爬上来,手中抱着父亲的錾子。
她再也哭不出声。
我的天!我的天!她想。
那个艳阳天,天空跃出一个大火球。袁家大山崎岖逶迤的山路上,跋涉着一个十多岁还未成熟的男孩。
那是他的儿子。正一步一步登攀,步覆矫健,身材魁梧,宛如天空中与风雨搏斗的雄鹰。
那条小径依然让蕨蕨草覆盖住,一棵苍松伸出密密麻麻的枝叶,罩在塘口上,替他遮住了亚热带的灼人阳光… …
写于1989、3
改于2008、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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