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老王顶着烈日,从一千多公里外的老家赶回来了。
我去车站接他的时候,他把一袋桃子塞给我。他说,那些桃子是从自家桃树上摘的,带几个我尝尝鲜。
我掂量一下,有七八斤重。古人说,千里送鸿毛,礼轻情谊重,我朝老王笑了笑,以示感谢。接着,我打开袋子,只见那些胖嘟嘟的桃子,粉绿中略带鲜红,甚是喜人,浓浓的桃香立刻使人口水流满了嘴。
老王看着我的馋态,笑着说:“吃吧,没打农药。”
我轻刮掉桃皮上的一层细毛,放嘴大咬一口,果然要比市场上卖的好吃,咝咝的甜中竟透着股难以形容的味儿。突然间,我觉得很久以前曾吃过这样味儿的桃子,只是当时车站里人来人往,喧闹萦耳,我的思绪没能凝结出答案。
傍晚,回到寓所,父亲打来电话,问我端午节回不回家,虽然不是十分催促的口气,但言语间却显得极盼望。我一时间竟犹豫不决起来,只为难地说,看吧。放下电话,我后悔莫及,为什么我没有勇气说一声“嗯,一定回”呢?不知道那声苍白的“看吧”会令父亲的头发苍白多少。
我拿出那袋桃子,吃了一个……莫名地,我羡慕起了老王,既而又想起我的故乡来。
两年前,我们那个村搬迁,父亲叫我回去看看故乡,看看老屋,照个全家福,好留个念想。但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我,哪有时间呢?于是,我错过了最后见故乡一面的机会,而老屋门前最后一次的合影——全家福上也永远少了我。后来的日子,只要回家,我都会独自驾车故土重游,盼望在凭吊中忏悔自己当年的狠心,以补偿对故乡情感上的亏欠。但此时的故乡,早已被各种机械挖得面目全非了。那个曾经抵风挡雨的老屋,那些曾经走过无数遍的道路,那些曾经在夏日赐我浓荫的大树,那些曾经与伙伴们嬉戏过的池塘,在一幢幢高傲冷漠的钢筋水泥楼房拔地而起之际,全都轰然湮灭在了记忆深处,渐渐化为一丝晚风的轻轻的叹息了。我越是虔诚地盼望去补偿,目光所及之处却越是只能看见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一个个浅浅的树桩,一个个操着外地口音的陌生工人。
曾几何时,我的一念之淡漠竟然使三百公里的距离成了我与故乡之间的今昔之隔。多少回我祈祷,如果能够再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回去看看,哪怕一眼也好。也许,在改革开放的第三个春天里出生的我这代人,对故乡的感情还太幼稚,或者根本就不理解何为故乡。虽然“低头思故乡”的诗句从小听到大,虽然偶尔也会写些关于故乡的文字,但那份缥缈的感觉却总是让我没法将人类最纯朴的感情提升到灵魂的高度,从而加以再现与膜拜。今年过年时,父亲把一块土摆在了香案上,我看到了,小有微辞,以为是平常的乡里迷信活动。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父亲在搬迁时,特地从老屋门前桃树下取来的土,他说得带着。父亲是农民,与土地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没想到在那沉默内心的深处,竟珍藏着如此细腻的感情,大概他深知只有生于斯长于斯,最后也会归于斯的土,才是灵魂所在,才是情感所系,所以才决定“得带着”的吧。
电话中,父亲还告诉我,今年五月初,他回过一次村子,想看看门有的桃树上有没有桃子,但令他遗憾的是,连桃树都没有了。故乡老屋门前的桃树是父亲亲手种的,当时,一共种了两棵,后来只存活了一棵,这棵仅存的桃树在种下去的第三年便开始挂果。也正是从这年起,我有了自己的能结果的桃树,再不用到别人家的院墙边去窥探了。
桃子成熟的季节,大人从不让去摘,一是怕摔下树来摔伤,二是怕摘到生的吃了得病。对于大人的这种过度小心,我很有些不满,以为那是对我的一种小视。其实,那时我的爬树技艺,在村里众伙伴中是数一数二的。有段时间,学校经常组织学生看电影,我总盼望放《小兵张嘎》,盼望看“嘎子”,他是我的小偶像。于是,看完电影后会学他的本事——爬树,我确有过几次爬上村里那棵最高的杨树掏鸟窝的经历。但即便如此,大人们总还是坚决拒绝,最后,我想出了计策,用钓虾赚来的钱给父亲买了酒,父亲才勉强答应下来。现在工作了,回家时总会给父亲买酒,却不是为了上树摘桃子,而是因为他是故乡的证明。
一个建筑,一段历程,一种心情,一轮回忆。但愿那轮明月记得故乡的样子,多少年后,异地遥望时,我不至于因年代的久远而忘记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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