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歪斜着一个古老四合院子,绕着这四合院儿,住着6户人家。
听父亲讲这个大院子,最早只是我们一家的,解放后,被分了出去,只给我们留了三间。
房子是全用木头做的。整个房子先用很粗的柱子,组成基本的框架,再用木板填满每一面墙。柱子下用结实的圆形石凳作奠基。石凳下面大上面小,像石磨型。每一面木板墙的最上方,雕着游龙飞凤、飘浮的云朵。窗子也都是雕着各种图案的木格子。整个院子古色古香的。我家后檐,有一间是土墙,我父亲说,那是有一年,我家把后檐栏了一个窄道子关羊,不知道怎么让狼知道了,白天不动,一到晚上就悄悄地打洞。只到有一天夜里,听到羊在屋里惨叫声,开始是在屋里,第二声就在外面的玉米地了了。我父亲大叫一声“糟了,羊被狼叼跑了”,就赶紧追出来,可是早已经不知狼的去向。回家一看,原来狼从后檐打了一个很大的洞。于是我父亲就干脆把那方损坏了的木板墙下了,换了一方土墙。
中间有一个四方的院子,都铺着青石板。我们每户都有一个门,开向后面的院子。
整个院子向一方歪斜着,可是看似要倒却没有倒,相互牵扯着,后来,西头那家姓雷的搬到新房子里了。他们那边一拆,我们这几家就成了危房,只好用几根粗树干斜撑着,在我二十岁那年,我们这几家也被迫盖了新房子,那院古老的房子也就拆了,那个屋基场是一块好平地,也不允许任何人再盖,最终改成田地了。
我家老屋拆了后,有一大堆好木头,于是那些早已经干透了的柱子,解成木板。一部分做了我们姊妹三个的嫁妆,另一部分给我父母亲各一副寿器。其它的就当柴烧了。
说起房子的古老,连我父亲的爷爷也不知道。我父亲的爷爷又听他爷爷讲,听那时的老人讲,传说远古时代,洪水泡天之后,人全部死完了,只留下院子房子,一个神柜,一只大公鸡。后来周围长满了刺,大公鸡就靠吃刺果,成精了,整个变成金灿灿的。到了明代,人口迁徙,我们的祖辈就从武昌迁了上来,砍刺架就砍出了这座古老的院子,住了下来。
也许是前世的宿命,我的先人们发现这座院子,当时着实惊喜了一阵子,不用出大力就有了很宽敞的房子。可是历经沧桑的老屋昭示着一种不幸,所以住在这里的人,也必然由兴盛而走向衰败。我的祖先们是怎样先来,然后又是怎样开山垦荒,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我们家族成了这里的富户。拥有一院子木板房和很多的土地。在当时怎样红过一阵,我也不清楚。
我知道的是到了我爷爷的时候,我们家遭了大厄运了。一个月内全家十几口人死得只剩下了一个8岁的小姐姐与5岁的小弟弟,那就是我的姑姑和我父亲。我父亲很小,但从别人那里听到了有关我太祖父和祖父的事。大概是三几年吧,我家突然开始流行一种病,先是我奶奶病倒了,可奶奶还没断气,我爷爷却突然死了。我爷爷的棺材还停在院子里,我奶奶又断气了。于是两个人就合墓。当时我父亲还小,只有5岁,我爷爷奶奶上山时,为了防备他们将我父亲带走,按照迷信,就将我父亲用绳子拴在磨子上。当时我太爷还年轻,可是眼看着我爷爷奶奶死了,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很快我的太奶奶、太爷、二爷、二奶奶、大伯等,都染上了相同的病,一个接一个的死掉了。甚至连到我们家玩的亲戚家的孩子,也染上了这病死了,我父亲的婆婆,为了去照顾生病的女儿,也染病死了。
当时也没有人敢再到我们家,好在家门是大户,一下子死了十几口人,最后也草草埋了了事。也许是我姑姑和我父亲命大,只这姐弟两个活了下来。家里本来很殷实,可是大人们一死,也没了管事的,很快东西都让别人拿走了。
最后家门中德高望重的另一房老太爷,召开了一个家族会议,谁领养我父亲和我姑姑,我们的十几担课,就平分,另养我父亲的还加上我家的几样大件家具。看在有租的份上,我姑姑和我父亲分别被两家本家收养。我父亲从此开始了他寄人篱下的生活。
后来听说那传染病,就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肠道病——霍乱病。
我父亲在遭到被暗算,逃离,辗转在几个家庭中,终于长到了16岁,为了离门户掌管家业,经族长们再三协商,决定娶能干能吃苦,且在众姊妹中排行老大的我的母亲。我父亲和我母亲结婚后,就又回到这个院子,不过,这时还临时住着另一位本家爷爷,因为他把我姑姑带大且嫁了出去。
我母亲生我大姐那一年郧西就解放了,因为这一院子,我父亲虽然没享用过什么,也被划成了富农,开始了我家备受欺凌的历史。
我有一个哥哥,他从小就是“地主兔崽子”。上学放学总没有同伴,更不敢招惹谁了。可每次回家,他的头上总是被别都的孩子用石头砸的,用棍子打的伤痕。有一次,他为了躲避挨打,躲避上学,竟偷偷地藏到我们那只有几块板子的搂上,并在上面睡了一天一夜。
可怜的哥哥,在备受欺凌和痛苦中长到了15岁,虽然很瘦,但是个头却已经是一个“电线杆子”了。可那时我父亲正是挨整的时候,常常在“地主富农滚出会场”的断喝中,灰溜溜的。我有一个姑奶奶,很早时随丈夫要饭逃到了陕西顺华县,后来几经打听寻找,终于知道娘家还有侄儿侄孙,于是有人下来给我哥哥带了一双凉鞋,当时我哥哥高兴坏了。可是还没穿到一个星期,就被公家以“地主崽子不配穿凉鞋”为借口,给没收了,后来这双凉鞋穿在一个“贫下中农子弟”的脚上。
更为不幸的是,我哥哥病了,常常是突然一下子晕过去了,过很长时间才醒过来,问他什么都不知道。病因是我哥哥上树摘柿子,树枝断了连人一起掉在了石上,回家后也不敢说是上树摘柿子摔了跤,只是闷闷的睡了一下午,后来便有了头晕病。病越来越重,可几次进城住院,都查不出病因,只好又回去。我父母亲,眼见这唯一的儿子成这样,也手足无措,只好用迷信的办法,可那过阴人说,我父亲曾带学生扒过庙,现在孙大人拉兵,我哥哥早被拉走了。
可怜的哥哥只有十六岁,正是花季,就这样凋零了。还记得我哥哥死的那天,一大早,我母亲听到我哥哥出气不一样,喉咙里像是有一口痰上不上,下不下的,就马上找人往城里送,走到半路上,我哥哥就咽了气。消息先传回来,我母亲正在河里洗衣服,哭得死去活来,可我们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别的孩子一起踢毽子。
十六岁的哥哥走了,我们家里,好长时间,除了我母亲日里夜里的哭声外,似乎再也没有了任何乐趣。
现在我哥哥的坟,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堆,每年清明的时候,我们几个妹妹会去给他多烧几张纸,插上一个最漂亮的清明吊,算是弥补我哥哥活着时那短暂而可怜的一生。站在那一抔黄土前,脑中总能再现出我哥哥的样子来。
在我哥哥死前,我母亲做梦,房后的树倒了,压断了屋脊,我家的房子倒了。我母亲说,这是一个非常不祥的梦。
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哥哥那是头上摔的有淤血,积血的面积增大,导致我哥哥头晕也越来越严重。要是现在脑ct一照,病不就查出来了?
老房子给拆了,我们家的命运也越来越好,我和我妹妹都先后考起了学。
我家的命运也许是和那座古老的悲剧性的院子密切相连的,但是站在今天来看,我家的曾经的不幸,也正是那个时代的不幸。
2008-6-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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