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对很多读者说过《红尘与土》这本书是我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这里,我强调的是出版,而不是创作的第一部。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在大学三年级时完成的,字数大概在二十五万上下。我在这儿提及它,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它的,因为我在即将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才想起它的存在,如果时间、精力都充分的话,我愿意,十二分愿意先出版它,我相信它的出世也是一件快活的事。但当我从一堆被灰尘覆盖着的文稿中将它找到的时候,它近乎于一个佝身偻腰的老者了。我仔细翻阅,一时竟被自己感动了,因为它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被我写在一个近似练习簿的本子上的,封面是深红色的,有一些花卉。那本子纸张极好,钢笔划拉起来非常顺畅,样式设计是大八开型的,富有艺术韵味,比现在学院里流行的那种表面上看精致万分其实是小气得可以的本子要大气得多,而且我还记得那时的写作是绝对认真、从容和负责的,那些字的笔画远不像现在这般乱若荒草。不过,我对它不大满意,要彻底完善它,又得花费时间和精力,于是,我最终决定让《红尘与土》先“出生”,等有了更好的时机和心情,再将它出版。
在去年我那个散文集《后半夜》的作者自白中,我曾非常自信地说,今年出版的将是一个长篇随笔,结果我却改弦更张了。那个随笔写成于二00一年,记得正是宜宾两所高校合并的时候,我还居住在金沙江边。由于写作状态实在是好极了,而且被文字紧紧拥护着的感觉几乎是全天候的,甚至我在打球时也是满肚子的“浪世情怀”,连一些章节的基本结构都时时在脑中浮现,我没有理由不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真诚的性情将它完成,而且我自己感觉,这个随笔是超过二00一年出版的那个《山中随笔》的。现在想来,主要是合并后的学校让人极端不爽,人事纷纭显得更加滑稽,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我明白,而且是万般清醒,那就是,我在金沙江边潇洒自如、浪漫轻快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的爱情被江水带走,我的排球队也终将成为记忆,我所演绎的合唱、舞蹈、团体操、演讲等形式或许要在他处去重新获得快感,眼前一座新型的高校、一些新的面孔和新得有些不伦不类的环境,连同年岁的增长所必然形成的、曾经被我嘲笑过的行为方式,都迫使我尽快做出决定:是去,还是留?但这去与留的盘算很快就被我淡化了(我最终是在二00四年初离开了宜宾),倒是创作状态在夏天结束时达到了高峰,具体说,就是二00一年的九月到十月中旬,我完成了这次绝对舒畅的心灵之旅行。所以,在出版《后半夜》之后,我以为就是出版这个长篇随笔的最好时机,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其实已经在憧憬这个长篇随笔的出版了,我始终觉得一个独立的、单独成篇的长篇随笔,其演绎和呈现作者心理、思想、情感、悟性、信仰等因素的强度和价值远远超过由单篇散文组成的散文集。而更重要的是,这个长篇随笔是我的爱情人生、思想状态在川南的一次全方位的游历与总结,我对它的珍视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当二00六年这个很怪异的年辰来临的时候,我也碰到了无数做怪的人,离奇的事,加上创作状态在春天爆发,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要知道,我对春天的厌恶就跟厌恶小人一样,要我在春天写作,充其量也只是写一些散文诗短小说或论文什么的,画点画,在一条并不繁华但干净的街道边走边唱,谈谈恋爱,同人吵个架,回忆一下过去的情人和朋友,打打球,吃几次肯德基,等等,都行,要写长篇,那几乎是开国际玩笑。但我终于抗拒不了写作的诱惑,就像嫖客抗拒不了某街区灯红酒绿下肥大的臀部一样,我在去富春江游玩前开始了对在宜宾教育学院时写成的那个长篇进行“霸道”“疯狂”“无理”的“再创作”,到五月初完成。完成了,自然应该得意了吧?满足了吧?不,我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屁股上还有青斑的毛小子,容易为一点成绩而晕乎了。我面对的世界,和各位读者面对的世界大抵相同,物质和精神的,道德和伦理的,男的和女的,自然的和变态的,真君子和伪君子的,朴素主义者和金钱迷乱者,等等,都不可避免地影响自己的情绪。当然,我大概是不大容易受外界,尤其是不受别人对我在为人和工作上的评价的、一个相对独立的人,这点“顽固”使我获益,因为这使我感到清醒和自由。但要一点都不受外面的影响,也不可能,不然,我的写作也会受到极大限度的挑战。因此,一些鸡蛋里挑骨头的言论、网上一些读者的疑问、母亲去世的影响,以及面对无数文字稍微不经意就会被自己遗忘在尘埃中的现实,以及突然怀念在川南十一年半的生活所诱发的伤感,以及爱情过于优美地被灌注于文字所带给一个作者过度的忧伤,以及哽在嗓子的对世事的看法不得不倾吐的急切之中,我在五月中旬,也就是我更进一步地看穿了某类人的机心,也对当下和过去的某类事情进行毫无文雅的嘲弄时,我决定出版这个长篇小说。那个长篇随笔,隐藏在我已逝年华中的爱情旅行和思想流浪,就只好顺延推出了。这不是一件轻松,更不是一件愉悦的事,因为每出版一种文体的专集,我面对的作者群是不大一样,我的语言和情感流露也不一样,而且,我们属于共有,却不一定能长时间地共存。我从来就不以为文学可以教育人,任何一个作家更没资格教训读者(当然,反之亦然),就像我从来就不以为教育可以真正地教育或培养出人才一样。我只想,一个作家只是美的缔造者,生命的遵奉者,情感的抒发者,梦的阐释者,文字的“游戏者”,而不是哺育者、布道者和说教者;而且,一个作品,可以被时间忘记,也可以与人共有,而最终依然是被作者自己所占有。作家创作这个劳动的私人性质就说明了这样的问题。我改变初衷出版这个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想与他人求得共有或共识,而是我骨子里的浪漫性情首次被现实因素击败所致。但我断定这样的情形仅此一回!在短暂的人生和充满诱惑却又变态的世界里,浪漫情调是疗慰伤创、丰富经历、诗意栖居、独立抒写的最好方式,稍稍遗憾的是,如今这样浪漫和美妙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在我的这个小说里,我力图写出“红尘有你”式的绚烂之恋,但很难,那,那就等那个浪世情怀的文字在未来、而且是不远的未来里出现,并让你看见。现在,这个作品体现了对我灵魂和存在在当下的重要性,但并不是因为它是我出版的第一个长篇,不是。
很多读者和评论者都一直认为,一个小说,往往是作者心理、精神、道德,甚至是生活形式的浓缩,作品中的人物往往就是作者本人的缩影,至少残留着作者自己的影子,而从精神气韵风格等方面,他们往往又乐于用“文如其人”来进行系统而深刻的分析。倘若从写作学和写作学的课堂教学,还有讲座、演讲、经验论等方面看,去应付考试、文学的起步者和并不真正写作的教育者和读者,是行得通的。但对作家本人,却并不完全如此,甚至根本就不是如此。我这么说,并不是怕人对号入座,或者被哪个眼睛尖鼻子长的人把作者说成是作品中某人,而且做了某事,尤其是那人物并不是让人觉得快活和有层次的家伙(现在觉得自己有档次、有层次,生活和工作规格高的人太多了!)。这个小说中的人物不多,也不少,有土匪,美人,文人,妓女,嫖客,杀人犯,人贩子,毒贩子,社会混混,记者,等等,无论哪个人物类型,我都尽量让自己“远离”他们,力求使他们的生存处境和情感流露与自己熟悉的地方“不相干”。所以,那些个人行为,都是“他们”的,我仅仅是在讲述他们,或者代他们抒情,即使以他们的口发表属于“我”的思想,但那肯定是与故事的演绎、人物的遭遇、思维的方式等因素结合在一起的,我相当注意让自己别沾染上他们的气息,即使他们是我“创造”出来的,但他们并不属于我,甚至不属于他们的爱情和仇恨,而是只属于死亡,他们留给世人的,也只是一道死亡的影子。因为我深知,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能说服人,进一步说,能真正征服人的,也只有死亡。精神锻造,文艺创作,文艺批评,学术研究,高等教育,抽象推理,青歌赛超女好男儿,这个那个的以什么为本的呼唤(包括官本位),网络元素等等,在很大程度上都接触不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充其量只是附丽,或者增加生存资本,或是无话找话说,或是当了b*子还大肆竖立贞节牌坊而已。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一个作品要绝对失去作品中人物与作者之间的联系,也不可能,我们热衷于寻找意义,提炼主题,塑造人物形象,宣扬思想,发现美,甚至是创造美,都可能留下作家的“伤疤”“标记”“方式”,拖曳着一条意象的“尾巴”。问题是,千万别把这条尾巴和影子与作者全然重合,甚至以为那些人就是作者的化身,那些好事或苟且之事都是作者自己行为的“老实交代”,否则,在偏离了文学创作规律的情形下,我们还得冒着神经质或莫须有的危险,那毕竟是让人觉得可笑又可悲又可怜的事。
六月,世界杯来临,足球以它卓越的美感召唤着泥巴做的男人们开始享受四年一回的“牙祭”。世界杯真的来了?真的来了!你看世界杯吗?怎么不看?不看世界杯,我还是爷们儿吗?有男人说,世界杯让女人走开!女人说,走开就走开,老娘不屑一顾!但她们因为迷恋或渴求管理自己的男人,而男人看世界杯又实在热闹,豪迈疯狂得超过了肌肤之亲,最后她们腼腆又装着不以为然地“参与”进来,其表现却还是若即若离的。这时,男人快活了,龇牙咧嘴了,肠肠肚肚都顺利了。这时,男人“挤兑”男人,早上抽风,下午装疯,傍晚阴风,晚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白板碰倒红中,不是真球迷侃翻真君子,就是假球迷吧唧着假老练,美酒流过臭肠、流成江河海洋、蒸发成脂肪。这时,我们唯一一个可怜的地球被整饬成一颗脆弱的心脏、一只装着智慧的脑髓和情绪淤泥的脑袋。是的,绿茵美妙的草尖上,男人们将人类的心脏和脑袋踢来踢去,那一个月,地球就在他们脚下,世界被射进球门,回首一个眼神,喜悦或哀伤,都是足球。想来,我成为足球迷(但我对排球的兴趣远远超过足球,我首先应该是排球球迷,是排球运动的直接参与者,其次才是足球迷,但我从不以为自己是篮球迷,但确实是个忠实的nba球迷)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世界杯,美洲杯,欧洲杯……永远的罗马里奥,永恒的巴西,使我成为一个足球迷,准确说,是巴西足球队球迷,不管是哪一级别的巴西队的比赛,只要有转播,必看。所以,我在六月到七月这一个月的足球时光里要做的事就是:给学生讲课,写一些诗歌,看世界杯的转播,暂时远离爱情,上网,对这个小说作最进一步的润色。这不仅没消耗我的体能,反而觉得生活果真充满了阳光,日子让德国啤酒的芬芳给熏得不逊色于女人的闺房。但由于不喜欢热闹,我几乎是一个人窝在宿舍里为足球悲欢的,遇到精彩之极的场面,才跑到隔壁同事处一起议论和分享。但在四川时,却也经常和一帮懂足球的同事和朋友一起就一箱子可乐、美味熟食(我始终以为川菜中的凉拌菜、卤肉和火锅是在观看世界杯最上乘的美味)、啤酒(我不喝酒,他们喝,喝麻了喝倒了喝死了我看着就只管乐),一起观看直播,当然,我们每每会为自己支持和厌恶的球队争论得口水乱飞,甚至反唇相讥,只是没打架罢了。记得我们争论得最多的是巴西、意大利、阿根廷、德国、荷兰。我喜欢巴西、前南斯拉夫和墨西哥,但喜欢后两个国家的人不多,大家的评议就显得非常武断。但大家不大争论,甚至是根本就不屑于争论的大抵就是咱中国男子足球队了,即使二00二年他们挺胸凸肚、摹仿巴西“handinhand”地进入球场,大家都没心力和兴趣去讨论和预测他们的成绩,因为那已经失去了讨论的必要和预测的兴奋,一支连争议都没有的球队只比业余球队高“一篾片儿”,甚至不如足球大国的二流业余球队,看他们比赛,纯属浪费感觉,折磨神经,糟蹋智商。但我还是看到很多爱国热情高涨的球迷的痴情,让人感慨。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球迷,中国队输了,她哭得鼻子都被自己揪红了,眼睛如发糕,头发如鸡窝的,但后来我才听说,她是因为失恋才去看中国队对巴西队的直播的,当中国队极其正常地输给了巴西,这女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想来也是,中国队的帅哥哥们输了,牵动了她失恋的神经,从而哭得汹涌澎湃,捻着伤心的声线线儿,滚着颗颗泪蛋蛋儿也是可以理解的,也使她免于被人嘲笑,倘若她渴望中国队那些衰哥哥能一脚踢飞巴西,踩扁哥斯达黎加,撞死土耳其,那她简直就是一个连梦都不会做的人,如果她为此而号哭,那就有炒作或神经质之嫌了。这些情景自然是世界杯的产物,我经常想将它们写下来,但这始终没有能成为现实,因为过于关注自己支持的球队的进展,也在乎自己不喜欢球队的成绩,以及我不得不挤时间修正这个小说,我依旧是处于边看世界杯,边上网,边创作的景况中。后来,巴西输给了法国,我想,如果我是巴西队的主教练(说不清楚哦!),我在开场十分钟就会把卡福、卡洛斯、肥罗(或小罗)悉数换下。想想,这些被金钱、美女所掏干净了感觉的天才们,却被那个儒雅、羞涩、也是天才的齐达内(别号“地中海”),以及那个视巴西人为偶像的,长得不白却也不煞黑的,也是很文雅很天才的亨利的“戏弄”,那滋味?我呸!再后来,我并不喜欢的,但央视的黄健翔极端支持的意大利(宋世雄如果是央视解说员的老大,那黄健翔离翘楚之位也不远了,那场意大利对澳大利亚时那场放肆的宣泄,在我看来,是一个真男人的所为!)最后夺得冠军。这时,小说的修正工作也到了尾声,而巴西也走了,一个王者的背影和这个长篇小说三十五万的字迹,共同构成了二00六这个变异年辰的夏天最让我难忘的基调。
到定稿的时候了。之后是白金般的假期,诗意缤纷的夏天,我渴望再度出远门,去经受旅行的寂寞、冷清、美妙和自由。可当触及人文山水,任何一个旅者的感觉并不是十二分的爽,但因为人文的因素,过于存在于文人墨客、电视节目和商业的自吹自擂中,这些人文山水的本来面目就给遮掩了,比如江南,如果借《皇帝的新装》中那小孩子的嘴,就是这么一句实在话:“江南的水怎么这么肮脏?”准确说,是脏得发绿。那遥远的自然山水,却因为永远以“自然”为内涵,未免寂寞。而寂寞的人们,却因为吝啬和内敛而不愿意叫出一个人的名字,在寂寞却刚柔并济的自然面前,人们心安理得地这种表现称为文化。我们太善于吹嘘自己的人文“精神”,殊不知我们仅仅是有人文,却极少有人文精神,就像我们有体育,却没体育文化和精神一样,因此人文景观真的是有些变态了。更糟糕的是,我们的人文总那么自以为是、窃窃而自喜地向自然界贴上它们的热脸,而大自然大抵也只坦出它们的冷屁股,以此来应对人类假惺惺的学术研讨和文化抒怀了。
出去了,是啊,又出了一趟远门。出去是另外一种性质的皈依;旅行是心灵另外一种形式的栖居;孤独是另外一种层面的丰富;而远方,一定是我们心灵暂时无法获得,却是我们的生命孜孜向往的、另外一种风情的故乡。
这种生活形式多么酷似小说,有“杂交”的艺术,混血的伎俩,拼盘的花色品种,嫁接或假借的技巧,我们总能找到一些优美的词汇、自欺欺人的理由、越来越低俗的居住区域、在脚尖总是踢不到的梦的远方、忧伤的爱情所抗拒的现实等元素来麻痹或充实我们自己,这样一来,完成一个小说,尤其是一个长篇小说,同以自己认定和崇尚的方式生活下去,以此完成从生到死的旅行,实在是一回事。
这就是生存、写作与旅行的快感!它们被分解,又被融合,被误会,又亲密无间。
所以,当报复与自杀获得与性爱、与世界杯、与死亡一样的快感时,小说和生活都找到了它们的基因,它们共同存在于意义非凡的现实世界和毫无“意义”的理想境界。我想,众生无论罪孽大小,都可自由出入于这个世界,那个理想至上却又有些落魄的王国。
剩下的事情,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在和未曾发生过的过去(颠倒的尘世与其神性的光辉),成为新的生活,不再崭新的记忆,在另一方面,慷慨的夜晚收起了红尘与浮土,之后,我将继续阅读黑夜,繁星,更多的陌生人,而不仅仅是往事。
-全文完-
▷ 进入罗锡文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