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婆
我的姑婆年近80岁了,然而就在这古稀之年却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得了一种不可想象的,更不可理喻的,根本就不应该落在她这个年龄阶段的病魔——乳腺癌,加白内障。听到这个噩耗,让所有的亲人为之惊讶、慨叹……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怎么也不敢接受这个残酷而现实的事实。然而这个无情的事实确是实实在在落在了姑婆的身上,于是,我怀着极度悲痛的心情去宜城看她老人家。
姑婆在祖辈十多个弟兄姊妹中排行第六,因此我们又称她为六老姑婆。那时我祖辈家人口多,因为我家那时就是一个大地主家庭,可以说是族人兴旺了,到了我们这一代可以说更是枝繁叶茂。但到了现在大多的亲人都分居异地,远隔一方。虽常有书信交往,电话联络,然而真正相互来往走动却是较少,因为年轻的同辈都在努力拼打事业,年老的呢也因为路上诸多因素的不便而三年五载偶尔才回老屋团聚、看看,尔后又洒把热泪恋恋不舍离去。
早年唯有姑婆进城工作,因此,相对于农村来说,她家在经济上要稍稍宽裕一点点。
然而对于她一生来说,包袱很重,从来没有卸下轻松过。从我的爷爷一辈开始算起,姑婆就一直用她微薄的工资尽量挤出来接济乡下的亲人,无论是哪一房的哥哥兄弟姊妹,她都一视同仁,从不偏袒。但对我爷爷到我父亲,再到现今的我,无论是经济、物质、还是精神上的关心相对于其他亲人中要更多一些,因为我家更困难一些。这些,其他亲戚都能理解,没有异议。因此从小我就对姑婆有一种深深的感怀。
那时因为家里是地主,所以祖父便被生产队管制,每到皓月从东方升起时,他就自觉主动地把那顶写有打倒地主的尖尖帽老老实实规规正正地戴在头上,到生产队的保管室(一个大坝子)去接受群众的批斗。最残忍的是不能在生产队劳作挣工分,只得去做一些不沾边际的活,当然也就挣不到更多的工分来养活家里,父亲他们兄弟四人也就只能眼睁睁饿饭。那时最大的伯父年龄也不过十一二岁,祖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为了把牙缝里的一点点粮食抠挤出来给她的儿子们吃而活活饿死自己。
姑婆看到家里这种苦难不堪的情境,便拉着我的爷爷的手说:“二哥呀,把你的几个儿子都送人寄养吧……”祖父听后大为惊讶,说一千个一万个他也不愿意那样做,那是他的亲骨肉啊,怎能舍得活生生的送给别人呢?……他说:“六妹呀,这都是我的骨肉啊,他们的娘才刚去世不久我就把娃儿些都送人,这、这、这咋对的起他们的娘噢?!我还是人吗?……不,我再穷再苦也要把他们拉扯大。”
“二哥,你一个人一天才三四分工分,一分工分又有多少粮食呢?!连养自己你一个人都成困难,你还想养活你这四个娃儿吗?……他们跟着你只会饿死……”姑婆一针见血地说。
祖父听后无语,觉得姑婆说得有理,怎么也反驳不了,就使劲的抽着旱烟,吧哒吧哒的,圈圈烟环在祖父头顶萦绕着,漫漫地、缓缓地消散在天空。
姑婆接着又苦求道:“二哥,你把娃儿些都送人,其实是给娃儿些一条生路,知道吗?……”
憨厚的祖父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姑婆一字一句的劝说。
姑婆说:“二哥,你想想,娃儿些虽然跟了别人,但他们终究是你来到娃儿呀,是你的血脉呀!这是铁的事实,永远也不会改变,谁改变不了,将来他们还会回来呀……”
最后,经过姑婆苦口婆心的劝说,祖父终于点头同意把自己的骨肉送给别人寄养,他问姑婆,送到哪里?送给谁呢?姑婆说,我都联系好了,就送到宜城,隔我又近,我好照应唗。就这样,在姑婆的照应下,除留下一个给祖父搭伴以外,另外他的三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叔辈们,在祖父的亲自护送下都一一送到宜城给人寄养了。
那年,1974年,二十多岁的父亲因不幸患了肝腹水,几经周折,把家里医得过底朝天也没能治好。无奈,悲苦的父亲只能在家静静的等候阎王的召唤。恰在全家举目无望之时,城里的姑婆想尽一切办法为父亲在一家农场联系了治疗一事,并且得到了那里几乎是全免费的治疗。那时正是文革时期,据说农场里有被改造的医术高超的“牛鬼蛇神”,他们很真诚的采中草药为父亲精心治疗。经过近两年时间的医治,父亲终于康复回家,而且还能干木匠的手艺。
……
姑婆第一个疗程化疗后,我特意去宜城看了看姑婆。然而却没在化疗前,或是化疗时守在她身旁,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愧疚之情一直占据整个心里,像一块铅一样重重压着,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在她化疗之时,是否牵挂于我没有?
第一眼见到姑婆,只见她头戴着一顶灰色的毛线绒帽,遮住化疗脱落的所有头发,但从帽子边处,没能完全遮住的地方可一眼辨出已经脱的没有一丝头发的光呼呼白净净的头颅。她斜靠坐在床上,枯深的皱纹沟壑满面,凹陷很深的眼睛是半睁开的,上眼睑遮住了大半个眼球,几乎没有平视的目光,可以说什么也看不着,嘴唇连着脸颊也是深深往后退陷,颧骨也就更加突显……
当姑婆听到我呼喊她姑婆时,就立即能辨别出是我。她便急忙喊我:“成石,我的成石来了……快过来了,过来我摸摸……”
姑婆激动的一喊,反倒把我惴惴不安的心喊的更加慌慌乱乱,像有许多兔子在胸中蹦蹦直跳……我不知该怎样像姑婆问候第一句话语,便连忙走过去,坐在床沿边上,勾下头,让姑婆在我头上、身上轻轻摩挲。本是不善言谈的我,看到昔日精神旺旺,做事风风火火、快人快语的姑婆,今日之见,一下苍老无比,犹如一棵垂垂苍老的古树,被秋风轻轻一吹,枯叶纷纷扬扬飘落,也如一架老化的机器,身体里的各部零件都已松动、脱落,再不能支撑,再不能吸取大地的营养傲立风霜,再不能奔波生活。看着她,嘴里蠕动半天,终因心里难受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把早已准备问候的话语,忘却的一干二净。只是默默地、静静地看着姑婆,用双眼深深地传递着对姑婆的崇敬、仰慕、爱戴……
姑婆攥着我的手乐观的对我说着她医疗前,治疗时怎样坦然、无畏,如何一点也不惊慌的面对这次突然如山崩的重病,脸上没有一丝苦愁面情。她说,医生跟说的她的病没关系,乳腺癌是良性的,没扩散,用不了多久就会好的,眼睛也再过些日子就动手术……听着,听着姑婆乐观的描述,我眼眶里涌满了泪水,像涨潮一样汹涌澎湃。好在她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没去揩,任由心酸的泪水犹如断线的珍珠,滴滴答答落下。因为我知道,其实她的病是已到晚期,癌细胞早已扩散,死神已正在无情地向他招手,离开人世已是为期不远,只是大家瞒着她,怕她知道自己真实的病情而承受不住打击,存活的日子就更没有期数。这是我的两个嬢嬢,姑婆的两个女儿告诉我的,当然也要我善意的为姑婆隐瞒真实的病情。好几次她都拿着自己的病例单让别人反反复复为她看了又看,好在她什么也不知道,也拿给我看,我说也欺骗她说,对头,是良性的……
我端详着姑婆慈祥的面容,想着大家也包括我对她这种欺骗,虽是善意的谎言,但毕竟这还是一种谎言,一种欺骗,所以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记得1989年,我刚考起昭通师范,刚到学校读书那年,因家里穷,事先没有也不可能准备较多的衣服较厚的被子,冬天的冰雪冷冻的身子瑟瑟发抖。没有棉袄穿,夜间也只有一床单薄的被子盖着。姑婆知道这件事后便立即为我寄来一件军棉袄(那是表叔退伍时带回的),和一床棉絮,让我不再受冻。
还有,在我幼小时,姑婆就喜欢以摆龙门阵的方式教育我,尤以摆《三国演义》、《水浒传》最为精彩,特别是人物的心里讲解,外貌的描述,就像是看着书讲一样。然而她是脱书讲的,我不知道她的记忆力怎么那么好,就是她病之前都能一流二水的讲出。倒是教育了我每次囫囵吞枣地读书时就想到姑婆看书的细心,于是才静心细细读书……想着,想着这些,心里阵阵揪心的疼痛。
……
姑婆的一生帮助着祖父,照顾着父亲,关心着我,可以说我家三代都收到她的恩赐,这些,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对不起了,姑婆,你这一生,在离开人世之前,也可以说是在你寿终正寝之前,我、我们违着心底实实在在欺骗的你了一次。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如知晓就敬请原谅吧。
前些日子,姑婆还一针一线亲手为我们几房近亲的所有的亲人一人做了一双冬天趿脚的毛线拖鞋,一共四五十双。从买鞋帮,买毛线,到全部完成,花了她近一年的时间。而我的那双鞋较为特别,鞋帮要高些,且有后跟,她说我晚上看书脚很容易冰冻,所以格外为我加高。
细细端详着姑婆枯瘦的双手一针一线做出的鞋子,心里别是一番酸楚的滋味,怎么也舍不得穿呀。当我双手轻轻接过鞋时,我说,姑婆,您都快满80岁了,您就多休息休息不行吗?不要这样劳苦……而且现在拖鞋很便宜,几元十几元就可买到一双,您何必花那么的心血去做呢?……
姑婆说:“成石,这是我一生最后的心愿了,恐怕以后就再也做不成了,我的眼睛越来越看不见了……”
欸……这是不是佛家所说的觅觅之中的一种应验,她(人)在走向人生终点时刻做最后的安排,最后的事务……还是她有什么某种预感,她即将离去。我不知道。
总之,就在她把所有想到的事都做好以后,她的病就来了,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了……
望着她,我慈祥敬爱的的姑婆,我还能说什么呢?
云南省水富县向家坝镇云富中心校 唐永松
2008-3-21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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