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知不是明媚的女子，可以在开心的时候笑，悲伤的时候哭。虽然她无比热切的盼望能够变成那样的女子。在晴朗的天空下谈一场恋爱。她从不奢望能够海枯石烂的爱情，她只想在降温的时候有一个人提醒她要加衣服了，那样，她便不会感冒，不用一个人对峙一杯渐渐冷却的感冒药缓缓进入梦里。

可是，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在一个分不清黑夜白昼的巨大城市里不停的走啊走。

她很渴，却没有水喝。她很饿，却没有食物吃。她很孤独，却没有一双肩膀让她靠。于是，她疲倦了，却发现，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明明是那么大的一个城市呵。

于是，她醒来。也不记得是第几次了，在寂静的深夜里汗流浃背。看过医生，吃了一年多的药，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便放弃了。

她在黑暗的卧室里看很旧的录象带，是二十多年前父母帮她录下的，她想，原来我也有过那样好看的笑容，那样天真的神情。

她起身，走到盥洗室，用冷水冲洗身体。那些水珠顺着她不再光滑白皙的皮肤滑下，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如此狼狈的样子呢？她不清楚。

她再次蜷进被子里，蜷缩成胎儿在母亲子[gong]中的样子，以为这样就可以温暖一点点。时钟滴滴答答的在耳边吵闹，她突然抓起时钟朝阳台的落地窗上砸去，有破碎的声音以及，被噪音吵醒的邻里的咒骂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泛起鱼肚白。又是枯竭的一天。她想。

她仔细梳洗打扮。穿上黑色抹胸内衣，珊瑚红的吊带连衣裙，小心翼翼的涂上黑色的指甲油。隔离霜，粉底液，紫色眼影，兰色眼线，妖艳的唇彩，巨大的掉坠在胸前闪烁，还有那对她最喜欢的香槟色耳环。银制手镯和脚链，镶满水钻的高跟凉鞋，新买的lv的皮包，以及，蓝蔻的催眠。

她看看镜子中的自己，确定什么也没落下之后，走出家门。

她没有车，只能赶公交车。上班的高峰期，车厢里挤满了人，混合着难闻的味道，她觉得恶心，胃里面泛酸。

终于，到站。她下车的时候觉得头昏，倚在路边的树旁。

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却个个神色匆忙。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来问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这是一个什么世界，这样差劲。她在心底暗暗骂道。

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迟到了。所幸老板不在，逃过一劫。她默默走到自己的位置，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拿出储备在抽屉里的羊角面包。

咖啡有点苦了，她到处找伴侣，才突然想起两天前已经用完了。无奈，硬着头皮喝了下去。手触到温热的液体，是泪。

她突然觉得很累很累。是一个人，孤单太久了吗？可是，不是已经都习惯了吗？

习惯一个人看午夜剧场，习惯一个人去超市买日用品，习惯一个人吃泡面充饥，习惯一个人过情人节，习惯了将手机当成报时器。

可是，为什么还会觉得孤单呢？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不就是孤单吗，又不会怎么样，何必自己折磨自己。她拭去脸上的泪，熟练的敲打键盘。这，是她的工作。哼，孤单有什么可怕，没了工作才叫可怕，你真是个蠢女人。蠢女人呵。

中午只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只得下了写字楼买来快餐吃，她并不喜欢如此粗糙的食物，可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她坐在树阴下的石凳上，细细嚼着。蒜苗太硬，黄瓜太淡，米饭是半冷的。她吃不下，走到垃圾桶边准备丢了它们。迎面走来一对情侣，二十出头的样子。女孩的长发飞扬，幸福的吃着奶稀，男孩帮她拿着背包，满眼宠爱的看着她，看着他的小小爱人。

她嫉妒了，嫉妒他们拥有的青春，虽然曾经她也曾有过那样一段美好灿烂的时光，可是，现在。他们从她身边走过时，连身上散发的味道都是好闻的。她怔怔的站在那儿，手中拿着白色的快餐盒，似一尊雕像，古旧的，散发腐败的气息。

即使她穿着光鲜，内心仍然潮湿阴冷。

散发腐败的气味。

连续工作了几个小时，她揉揉酸痛的胳膊和肩膀。哼，三十岁的人六十岁的身体。

秘书走过来说老板找她。

她被老板训了半个小时，无非是自己这几个月的业绩不好，还威胁说再提不高营业额就炒她鱿鱼。她就那么低眉顺耳的听着，也不辩驳——她自知理亏，等到老板骂到解气，自然会放过她。

毕竟，就是这么一个人吃人的社会。她是弱者，必须依附强者才能生存，只要还拿那份工薪就要忍受被骂个狗血淋头的状况。

回到座位上，她整个人像虚脱了一般。直直盯着天花板，她看见苍白仿瓷墙上的银灰色蛛网以及，斜射入窗棂的残阳。

可恶可恶可恶！她不禁想，凭什么挨骂的人只有我，这里一百来号人，有几个上班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全是他妈的浑水摸鱼的货色！可骂也只能在心里，说不得。暗自忍到内伤。

可恶可恶可恶！我就做出点业绩给你瞧瞧！她赌气似的猛敲键盘。可是，还是难受。凭什么他们有家有儿有女？凭什么她们情人节有人送来玫瑰花？凭什么？

心被撕出巨大空洞，掺杂粘稠的暗红色血液，她一点一点的下沉下沉。觉得无法呼吸，可没有人能拉她一把，她连一个可以听她叫声救命的人都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她一个人还在苦苦挣扎。

下班的时候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她没带伞，不敢这样贸贸然就冲回去，毕竟，一个人生病的滋味可不好受。

她站在大厦下等雨停，却只等到天黑和失望。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个个神情仓促，大概是家人已经做好了晚饭等着他们的回归。

路边的灯光被雨雾笼成柔和的橘黄色。她看着看着就想起小时侯母亲在橘色的灯光下准备晚饭的背影。那时她很贪吃，总是不等父亲回来就偷偷的夹两筷子菜肴解谗。母亲总是捏捏她的小脸蛋儿，笑笑，说她是小谗猫。她仍记得母亲有些粗糙的手掌在脸上摩挲的亲切感，和她那软软的眼神。她多想永远永远赖在那眼神中，永远也不要出来。

突然身边有人说话，打断她的思绪。

请问，可是没有雨具？一男子，不到三十光景的样子，礼貌的问。

扼？恩。她细细打量他一番，虽不算青年才俊，但也眉清目秀。

着把伞借你吧，男子指指前方，我有车。

她也不多推辞，笑着道了谢。等他冲进雨里才陡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姓名。

喂，你的名字？

舒和。男子回头，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舒和，舒和，舒和。她在心间默念三遍。怎么觉得耳熟？可是，又不记得在哪听过。

哪里呢？

回到家，幸而有那把伞，否则不知道会被淋成什么样。

淋浴出来，塞上耳机，开始听钢琴曲，舒缓的音乐，可以让她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她用手指按着太阳穴，脑海中满是刚才那一幕。对了，还要把伞还给他，他应该也是华沙大厦里的职员吧。可是这样冒失的去打扰，好象不太好，可是``````

思绪有点混乱了。舒和，舒和，难道？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始翻箱倒柜。终于在床下的旧木箱里找到了高中时的通讯录。泛黄的纸页上她仔细辨认出了他的名字：舒和。集体照中那个眉清目秀的男孩静静朝着她笑。就是他了，原来真的认识他。她按捺住心中莫名的喜悦。

其实并不是很熟稔的同学。想到这，她的心又一点一点凉下去。

那一夜，她失眠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打听到舒和的办公地点。走到门口时有些紧张了，她取出镜子照了照，深吸一口气，敲门。

请进。连声音都觉得动听了。

办公室里半拉着窗帘，阳光轻轻柔柔的落在仿瓷墙壁上，绘出灰白色规则的几何图形。男字坐在桌边，熟练的敲打着键盘。干净的白色衬衫，以及，深兰色的领带。她注意到他袖口的木制纽扣掉了一颗。

舒和抬起头，看到有些局促不安的她。

请问？他似有些疑惑。

诶，昨天晚上你借给我伞，我``````她竟有些语无伦次了。

哦。他笑了笑，显然是记起来了。

那个，谢谢！她把伞递过去，他接下。那，我告辞了，打搅了。她觉得自己若再不离开定是无法呼吸了。

不客气。他依然淡定。

她走出办公室，心里一阵失望。有一面容娟秀的女子拿了文件进去，她听到他们的对话。

舒总，文件影印好了。

辛苦了。

哪里。

她突然就羡慕起那女子来，可以每天泰然自若的与他交谈，虽然只是工作上的事情。

她开始买简洁大方的服装，开始带内敛精致的掉坠和手链，不化过浓的妆，开始控制饮食。她想变得美好，想成为那样面容明媚的女子。她想，他应该会喜欢那样类型的女子。

她开始疯狂的想要看见他的脸，疯狂的想要听到他的声音。

她甚至开始跟踪他。

她为他，变成少女，变成高中时候青涩的小女生，为了自己的那点小小心思，躲躲藏藏。她留意着他每次买的快餐的菜色，习惯喝的咖啡，喜欢的颜色，常看的杂志。她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疯狂的，想尽一切办法的，不计后果的想要了解关于他的一切。

天气晴好，微风。

她坐在公园的石凳上看报纸打发时间。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抬头，看到舒和，以及，他身边小鸟依人的女子。海藻般的长发，剪裁细致的黑色风衣，咖啡色长靴，眼中满是幸福。两个人是那样相配，连她自己都这样觉得。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刺眼到让她觉得想要流泪，觉得自己无法呼吸。终于，狼狈的离开了。

她开始雇私家侦探，只为了拍摄下那女子的一举一动。

在深夜，她关上灯，拉上窗帘，看那女子的录象带。

不是倾国倾城，却也是小家碧玉。她自觉并不比那女子差，可又觉得有什么是她有而她没有的东西。她反反复复的看，反反复复的想，仍旧没有结果。于是，她开始心烦意乱，上班时注意力无法集中，业绩越来越差。终于，理所当然的，被炒鱿鱼了。

她也并不十分难过，反而觉得自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那女子了。

她模仿她说话的语调，着装的风格，跟她用一个牌子的化妆品，去同一家理发店。

她欣喜的看到自己的变化，觉得自己也有如她一样的明媚笑容了。

只是，这些还不够，他不爱她，甚至根本没有问起过她的名字。

她去花店订花，去商场买名贵的领带和白色衬衣，匿名寄给他，只为引起他的注意。每次只要看到他接到东西时疑惑的表情她就会很开心。

只是，只是。

他要结婚了。

整个世界静寂无声，她的灵魂仿佛被抽离开身体，只剩躯壳，行尸走肉般。

他的婚礼，简单的过程，她也去观礼了，看见他很幸福的笑着，豁然心里也觉得满足。虽然他爱的人不是自己，但是他很幸福，这样就够了吧。她这样想着，转身离开教堂，告诉自己要忘记这一段还没有开始便已经夭折的感情。她甚至想，太阳这样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罢！可这仅仅是以为。

她回到公寓，看到房东贴在防盗门上的催款单，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收入了，已经拖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不行不行，没有经济收入怎么行，她想先休息一下再去找找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工作，诶，又要从基层做起了，她觉得有一点沮丧。

她换上舒适的拖鞋，走进盥洗室想要洗热水澡调整下心情，无意间看到镜子里的人，突然就尖叫起来。不，不，这不是她，不是她。可是，那镜子里的人不是她又会是谁？！

她不认识镜子里的人了。

她穿着素白的百褶裙，像一只鸟儿一般从37层坠落。她听到自己骨头清脆炸裂的声响，双眼看着漆黑的夜空。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瞬，她仿佛看见在柔和的橘色灯光下，一个小小的女童紧紧纂着母亲的手。耳边回响起母亲当年唱给她听的儿歌。

有泪，从她脸颊滑落。

又有一颗星星陨落了，它最后的光芒也消失了，尽管在它陨落之前它曾经如此剧烈的燃烧，终究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灿烂夺目的模样。

她本是生长在潮湿泥石上的苔藓，却妄想太阳的光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