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老屋
我出生的老屋是我祖父的时候建的,五间木缝子的青砖瓦屋,因为离烂泥湖较近,那些年我老家经常遭大水,木缝子是用来防洪的。我父亲死的那年,我才半岁,那时候,我父亲和伯父还没来得及分家。后来,母亲要改嫁,才不得已,请族人出面分了家,还立了字据。十多年后,旧房子年久失修,多处漏雨,怕要倒下来,且我的两个堂兄也都快到了娶亲的年龄,于是我伯父决定拆掉旧房建新房。要拆掉旧房子,需要和我母亲合作,因为西头的三间旧瓦房是我继承得父亲的遗产。当时我十二岁,由母亲做主,将我的房子全部拆除给伯父,等我成年后回到胡家来,再由伯父给我建三间新瓦房,我伯父当然同意。于是伯父拆掉旧屋,建了一栋新平房瓦屋,后来在东面又添加了一间正房,换了红砖垛子。
这栋老屋已有三十多年了,它至今还立在石子塘的塘基之上。
早些年,我们回老家过年很热闹,兄妹都还在老屋里生活,两个堂兄,还有嫂子姐妹侄儿侄女,经常堆一桌子的人吃饭。特别是我们逢年过节回老家,伯父将大红漆的桌凳摆在堂屋正中央,此外还要摆一张大圆桌。吃饭前,堂屋的神龛下点着长香长烛,伯父领着我们这群儿孙逐一向祖宗的牌位叩头,满满的两桌子人,都是我祖父以下的子孙。姐姐、姐夫从广东也回来了,给我们每个人发个红包,我们在酒桌之上都敬姐夫刘书记的酒。吃过饭之后便是打牌,一桌纸牌、一桌麻将,小孩子守在厢房里看电视。
每年清明,我们兄妹都要回老家,鞭子、爆竹将祖坟山围成一个红色的大圈,鲜红的挂山球插在祖父母的坟顶上,随风飘荡。
老家后面有个桃树山,早就没有桃树了,只有满山的楠竹。竹子的生命力很强,即使大雪压弯了,只要一开春,冰雪融化,它又笔直地挺立着,抬起头来,拂着春风,在老家的屋后婆娑起舞。
去年春天我回老家,只见老屋的厢房里都长出来了竹笋,本来平整的水泥地面,被楠竹下面的竹鞭拱破了,成了许多的碎块。后来伯父用锄头在墙外斩断竹根,将地面再用水泥封好。
老屋的顶梁是用檀木做成的,至今还留着我祖父的墨迹,那“民国廿一年造”的字样,就是人站在地上都看得很清楚。梁的中间还有一对飞翔的鹰。伯父告诉我,这些木都是我祖父当年从安化山区运来的,我祖父当时驾两排木筏,顺资江而下,一路滔滔到烂泥湖。用这样粗壮的白木做屋檩,足以说明我祖父家当年还算殷实。后来跑日本了,日军要租用我家的两间房子,我祖父坚决不同意,小日本就拿着刺刀威逼,我祖父忍无可忍,于是他在柴屋里放了一把火,之后就远走华容。后来因为邻居奋力救火,大火只烧毁了东头的两间正屋。不到一年,日本投降了,我祖父也回来了。直到解放后,我祖父才着手重建被烧毁两间正屋。现在看老家屋顶上的檩木,还依稀可见当年火焚的痕迹。每当伯父说起这一段往事的时候,他就气愤不已。
老家的楼上搁着一辆旧土车子,这是我祖父家当时最先进的运输工具。伯父说,民国25年闹饥荒,我祖父以三升荞麦的代价,从朱良桥的一个木匠手里,换来了这辆土车子,车轴之上还写着我祖父的名字。那樟木做的车饼,檀木做的车轴,至今都还闪着桐油的光泽。伯父当年就是推着这辆土车子,车子上吊着一个饭皮箩,到煤炭坝打煤炭,到灰山港运石灰,到观音堂送粮谷。这辆土车子伴着我的祖父、伯父,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年月。
石子塘的夏天,塘里长了碧绿的荷叶,开满了粉红色的荷花,我和许多的男孩子就下塘去摘莲叶,采莲蓬。石子塘的水很清澈,水底的淖泥上面长着很深的绿色水草,像细长的剑,这种草叫尧扁草,是喂猪的好饲料。每年放了暑假,我都要在老家住几天,我嫂子就邀我去捞尧扁草,因为我堂兄是干鸭子,潜不得水。我一个扎猛下去,尧扁草就在水中油油地漾动,还有很多的小鱼在草里游来游去像是在跟我“捉迷藏”,我只要大半天就能捞一大担子猪草。
那塘基的下面有一个石灰沙筑成的水坝,水从塘基向下俯冲,划出一条白色的弧线,溅起彩色的水花,有时还有鱼在水里跳。伯父告诉我,这个坝子就是当年丢我的胞衣的地方。我出生的时候,父亲不在家,是伯父喊的接生婆,我们老家的习俗,小孩出生之后的胞衣要丢到活水沟里,孩子才有足够的奶汁吃,长大了才有出息。我的伯父大约看中了这一潭活水,就把我的胞衣用一只土罐子盛着,丢到这坝子里。每年我到祖宗的坟上来,都要经过这个坝子,想起伯父的话,想起这个与我的生命连在一起的坝子,我的心头就一阵颤动。我这么对自己说:这是我丢胞衣罐子的地方,这是我的老家,我生命的源头在这里。
在石子塘这块土地上,埋着我的父亲、祖父母,还有离我很远的先祖,他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刀耕火种,创造了这美好的家园。
住在老屋里的人日渐稀少,堂妹早就出嫁了,两个堂兄都搬家到了益阳,他们很少回家。最近几年,伯父母因为年事已高,也不常在老家过年了,被远在广州的姐姐接到城里去,或者堂兄接到益阳去,因为两位老人无力接待老家众多前来拜访的客人。
前年的清明,我买了香钱蜡烛回老家扫墓,堂兄因上班没有回来,伯父母还在广州地铁公司他大女儿的家中。我只得向族人借了火柴,一个人在祖父母的坟山里徘徊了很久。
我又默默地一个人来到老屋,门上了锁,地坪里、阶基上都长满了绿苔,台阶下的菖蒲长绿得耀眼,还有蜘蛛在檐前织着网。我又向屋里望了一下,楼上还搁着伯父的那辆土车子,还有扮桶、打稻机之类的农具。桃树山中的新竹已长得满山碧翠,棕色的笋壳叶落满一地……
老家的人问我要进去吧,钥匙就放在族弟家。我说,不进去啦。离开老屋的时候,我差点流出了眼泪。
现在只有伯父母守着老屋的山水,守着祖宗留下的那点家业。我们只是逢年过节才回老家一趟。我们兄妹已很难聚齐了,因为两个堂兄都成了有孙子的祖父,伯父母也都是八十多岁风烛残年的老者。
老屋依旧,可老家解散的日子也就不久了。我只感觉到老屋离我愈来愈远,就像影片中那渐渐淡出的画面,我虽然留恋它,但无法将它永远挽留。
但老屋的风景永远美丽,老家的山水永远苍翠碧绿。
我的祖宗永远沉睡在老家的土地上,我永远思念我的老家。
永远的老家,永远的老屋!
-全文完-
▷ 进入归灵山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