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开浮云镇多年以后,我从偶然获取的一本老兵日记里,知晓了一段关于我家血脉承前启后的经历,从此,每当看见新娘走进洞房,我就会想起那个狭窄的山洞。
当年,浮云镇只一条街,十来户人家,这十来户当然是有些钱势的人,首户当推我家。我家自咸丰帝始就在这座小市镇上有名气,酿造的黄酒,使我家的名气和银子日益丰盛,或许正因为这几百年经久不衰的酒业,注定了这个世纪的中叶我家要出点变故。
我家酿酒的手艺可以倾倒七乡八镇,酿人的手艺却干得挺糟。浮云镇自有了我家起,都是单传,到了我曾祖父华万财这一辈,尽管曾祖父为我爷爷华丁旺配了一位少奶奶,双喜的颜色还很鲜亮,人气却显出了不妙的端倪。
二
那天的阳光也没什么两样,辣辣的把稻子晒得泛出金黄的光泽,我爷爷华丁旺离了我新婚的少奶奶,去赣州城租用的一间酒肆里主事,此时正在市郊的小路上穿行。浮云镇已来了一队日本人,曰本人又不是很老实的过路,在经过我家店门口时,操起枪托把我家坐在门口的两只大酒坛砸了,黄酒淌了一街,据说,第三天还熏醉了两个寻花姑娘的日本兵。好在我漂亮的少奶奶正在后店的天井里碾酒药,我曾祖父暗自庆幸我少奶奶没有露面,却没料到我少奶奶这一劫是注定了过不去的。第一队扛了大枪的日本兵过去不久,一发小日本的炮弹从飞机上掉下,将浮云镇炸了个稀烂,待我曾祖父和我曾祖母从瓦砾堆中爬出来寻找我的少奶奶时,我少奶奶只把一半的血肉留在天井板上,另一半已不知了去向。哭得死去活来的我曾祖父和我曾祖母,半天才明白,应差帮工王三宝去城里给我爷爷报死讯。我家忠心耿耿的青年佣人王三宝,人走了好几天,却音讯全无。在这几天里,曰本人走了,国民党熊式辉的队伍和共[chan*]党杨尚奎的人马又在浮云镇争夺地盘,你来我往,不但我传宗接代的漂亮少奶奶死于非命,连我家的千秋家业也毁于一旦。
正在浮云镇鸡飞狗跳、我曾祖父站在门槛上手搭凉棚守望我爷爷华丁旺的时候,一支洋不洋土不土的队伍从镇子的南端黄尘滚滚地开过来,这支队伍又一次把我的乡亲父老吓得屁滚尿流。这天,我的先人们还没有来得及把门掩上,队伍里发来一声喊:“浮云镇的叔伯爷娘们,你们有了咱自己的队伍啦!”
胆大的将颈脖子夹在门缝上望过去,那喊话的是当头人,当头人一身短打扮,腰间别支盒子炮,人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这人正是我爷爷华丁旺,排在第二的就是我家的佣人王三宝,他脚上套了双日本人的大头鞋,穿了条马裤,皮带上斜插一支没有套子的驳壳枪。
这支队伍雄赳赳的从我家门口经过,我爷爷对我老泪纵横的曾祖父道:“这世道得有支咱家的队伍了,有了队伍,咱家的香火不愁不旺”。我爷爷的口气没有丁点丧妻的悲伤,说完,连家门也不进,毅然带了队伍从小镇北端开出去,上了黑黑的猴峰山,安营扎寨落了草。
小镇上的人在队伍后面说:“丁旺和三宝共事,一定成气候。”这话的意思是说我爷爷胆大,王三宝心细。据说,在我爷爷和王三宝都穿开裆裤的时候,镇子外的那棵古樟上有只笆篓式的马蜂窝。一天,我爷爷操了根短棍,爬到连猫爬上去也要晃荡的地方,想把马蜂窝捅下来,这一捅,不但我爷爷自己被叮得脸厚眼肿摔下树外的大鱼塘,还将镇南头刘财主瓷器般的小千金叮得如发面馒头。原来刘小千金正在树下捉蚂蚁玩呢。我爷爷躺在床上还忘不了那只马蜂窝,就把我家比我爷爷小两岁的佣人的儿子王三宝叫过来,指派他去把那玩艺摘下来,小三宝到底聪明,他在家里掏出只布袋,晚上捉了些夜火虫用塑料纸包了咬在嘴里当灯,黄鼠狼般的溜上古樟,把马蜂窝套进布袋就摘了下来,然后在院子里用开水浇一遍,倒出死马蜂,我爷爷就有了个精致的大“灯笼”。听我父亲后来说,他的确在小阁楼里见到过这个当年我爷爷来之不易的玩具。我爷爷拉起了队伍,当然要用王三宝这个人了。许多年以后我在这本老兵的日记里还读到:起兵时丁旺欲屯兵浮云镇,三宝曰,安营镇北猴峰山,弱可藏身,强可四下出击……。
当年我的故乡浮云镇四周,相继出现了三四支土匪的队伍,其中,赣南作家高歌著的纪实剿匪小说《孤坟鬼影》里描写的土匪头子张南阳,在当时势力最大,这几支队伍除了互相大虫吃小虫,还常骚扰乡邻。自我爷爷拉起队伍后,浮云镇倒是安宁。加之浮云镇地方小,又没什么特别物产,大队伍多是路过,小队伍惹不起我爷爷的神出鬼没。我爷爷成了些气候后,隔三差五还从外地抢些钱粮送下山来,浮云镇人的日子从此也殷实无忧了。
回过头还得说一说我的曾祖父。我曾祖父一夜间成了个人去财空的败家子,因为我的爷爷,又一夜间成了人人相敬的乡绅。很明显,一支带枪的队伍远比一家兴隆酒店更具威力,逢时过节,乡邻还得向我曾祖父孝敬点钱物,但我曾祖父日渐长吁短叹。也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人的性命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而我曾祖父抱孙子的指望还没有一点眉目。
三
掺了枪炮的日子又几年过去,浮云镇人就熬到了日本兵退回东洋的那年。
最后一批日本兵沿着赣江向北逃去的那一天,我爷爷带了一伙亲信将上山避战的一伙村民送下山来,这是我爷爷拉了队伍后第一次回来。两代人欢聚一团,我曾祖父很快就把我爷爷续弦的大事提出来。我爷爷当即答应了。我爷爷一答应,我曾祖父就把曾被我爷爷捅下的马蜂叮得打滚的刘家千金提了出来。我爷爷一回味,就豪放的喝了一碗酒,抹了一把胡子,高叫一声:“好!”
一夜过去,我曾祖父就组织了一班人马欢天喜地的去刘家提亲,我爷爷则带了亲信上山准备搬些储蓄物品和队伍下山到小镇来。我曾祖父提亲很顺,我爷爷上山后却碰上了麻烦。
我爷爷回到山上,王三宝正带了队伍在开仗。原来在我爷爷前脚下山,后脚就上来个国民党二十三军的小头目,意欲收买我爷爷的队伍,王三宝不答应,那小头目见我爷爷不在,翌日大早就带了兵来袭击。我爷爷一听,一下就赶到前线去了。这一仗,我爷爷胜了,自己却负了枪伤。
这枪伤不重,却伤得很不是地方,子弹将我爷爷胯下那团东西打坏了。这一枪甚至误了多年以后我的前程,至少可以说是改变了我一生的走向。如果不是这一枪,我爷爷不外乎两种结局:或者成为攻打赣州古城的英雄然后接管这座城市成为军管会的一员也不一定,或者随省主[xi]方天逃到台湾成为八十年代荣归大陆寻根的富商。这一枪把我这个家庭打得面目全非了。后来,我走访了国民党二十三军溃败时在赣州东效组成的“赣北游击队”中部分投降后幸存的官兵,可惜,没有查找到当年那位带兵袭击我爷爷营盘的那名小头目姓甚名谁。这些老兵甚至竟然不相信日本兵刚退走,国军就派兵力袭击一支地方武装营盘的事实。这真使我大失所望。
几日后,我爷爷的伤好了,而我爷爷的那根东西、我的真正祖宗根基却废了。我爷爷挂彩的事,山上山下都知道,伤好了,大家也就以为平安无事了。知道有事的,唯有我爷爷和我家的老佣人、当时队伍的二把手王三宝两人。
我爷爷伤好后,带了亲信和王三宝如期下山,选了吉日骑了军马去迎我姓刘的奶奶。
拜了祖宗,我爷爷把一镇的喜气留在山下,带了我新婚的奶奶由王三宝和亲信护着,上了猴峰山,进了我爷爷独居的山洞。事实上,我爷爷的计划已形成良久。
进这个山洞本只有我爷爷和我奶奶,但在王三宝就要转身离去的时候,我爷爷发了道低沉的命令:“你也进来吧!”
在距我爷爷说完这句话的数十年以后,我在获取的那本老兵日记中看到:
大哥指着刘氏从牙缝里挤一句话给二哥:“三宝,这都是命,你就最后帮我做九天拥人吧。”
当夜大哥传话我们弟兄,二哥去了踩一个场子。
日记写到此,就断了,余下的几页全是空白。
我猜想,根据我爷爷的性格,我爷爷说完话没有再看王三宝和我奶奶一眼,就挂了盒子炮,在山洞口诺守了九个昼夜。至于里面有没有发生什么,谅我家的老佣人是不敢违背我爷爷的使命的,何况我爷爷还在洞口听着呢。
我依然推测着。第九个夜晚或者第十个夜晚,月黑风高,我爷爷带了王三宝绕到后山。不一刻,一声沉闷的枪声划破了夜空。我爷爷做完这,当然很快回到山洞,和我奶奶第一次合抱而寝。
枪声响起,大山洞里乱了营,弟兄们有组织地涌向枪响的地方。很快,几个头目探进身来向我爷爷报告:“大哥,不好了,二哥被人杀了!”
我爷爷起来,点了支烟,吸了两口,出去郑重其事的作了些安排。
埋了王三宝,弟兄们见我爷爷泪流满面,在王三宝的墓前停立良久。忽然,我爷爷甩手举枪朝天,向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放尽了膛子里的子弹,同时我爷爷雄狮般地吼了一声:“啊——!”这吼声地动山摇,把所有的弟兄吓了一跳,把附近的松枝震得直晃,并在群山里碰撞,久久回荡。
肃立着的我爷爷接着就望见一伙弟兄,抬了几箱子一家人可以用两辈子的金银财宝下山送向王三宝的家。
而我爷爷的计划远远没有结束。
四
九个月后,我奶奶的肚皮鼓成了一个球。那一天,我爷爷将接生婆和我曾祖母接到山上来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接生婆从小山洞里把我哇哇大哭的父亲从我奶奶的下体里接了出来。随着那天早晨的太阳相继出世的我父亲,让整个猴峰山都沸腾了。我爷爷高叫一声:“开坛!弟兄们喝哇——!”
弟兄们正在乐着,解放军四十八军一百四十四师师长周仁杰的部下上山来了。周师长的部下自称姓赵,此行是来动员我爷爷带队下山参加解放军并一同解放赣州古城。我爷爷此时的队伍已足有一个营的编制了,我后来了解到,共[chan*]党对我爷爷的印象一直不坏。我爷爷不但有兵力,他老人家在赣州曾呆过五年,还是一张活地图。
正在此时,接生婆大叫着跑过来报告一个坏消息:我奶奶出血不止已经死了!
弟兄们短短时间经历过一乐一惊又一悲,这才醒悟要去报告我爷爷。而此时我爷爷已经不见了。正待四处寻找,山背后忽然传来了沉闷的枪声。
这枪声听来有点耳熟,那姓赵的军官也随了弟兄们朝枪响的地方赶去。当一行人赶到九个月前二哥王三宝躺过的地方,见他们的司令官我的爷爷华丁旺已经饮弹身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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