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莫扎特
简凌/文
沿着长满青苔的巷子,一路向西,拐几个弯。在路上你可能会看见punk青年一样披散着头发的文艺乞丐或者脚趾从鞋里钻出来的街头小提琴手,不能停步,也不能回头,请直接往前。别问为什么。
走到巷子尽头,停下来,在你面前出现的,是一个欧洲哥特式建筑群落。荡魂摄魄的繁复尖塔,眼花缭乱的彩绘玻璃窗,直刺天宇的尖塔林立,就像拔地而起的匕首,刺破天空的心脏。这是一座教堂群落,隐匿在这个古树成阴的老城。
老城腹地,隐隐有音乐传出,粗犷,豪放,像野狼的嘶吼。走近,你会发现有衣着直白的男女鱼贯而入,烟视媚行。如果你的耳朵好使,可能还会听见夹杂在狂放音乐声中的淫声浪语,在这个看似静谧的野外,分外刺激人的心跳。
这个教堂群落,有个煽情的名字:再见莫扎特。在这里穿梭往来的男女们,他们不可能理解名字里的辛酸,他们喜欢的是这种氛围,告别,和“莫扎特”告别,和世界告别,和所谓的责任感,所谓的人生告别,抛开理想,抛开梦想,抛开目标,拼命地呼吸,跳舞,做爱,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
再见莫扎特的老板,是一个靠假装存在着的男人。他总是说,我就是假装出现的人,其实我还在妈妈的子[gong]睡大觉呢。他每个月总会在再见莫扎特出现几天,来这里取一部分资金,疯狂地砸进股市。用那个女人的生日买股票,末尾四位为0411的那只股票。每当他想她的时候,就疯牛一般冲进去,管它的上证指数深证指数,管它的牛市熊市,管它的大盘动荡还是全线漂绿,他只要交易,交易。这种在外人看来不思议的行为,耗尽了他的全部家产,除了这个教堂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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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堂里开妓院,这的确是一个绝妙的创意。上帝不会原谅我的,我知道,可是除了这个,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自从那个女人离开之后,我能做的,就是夜夜笙歌,然后,做一些让自己莫名其妙的股市交易,我甚至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
这几天,那个叫简凌的作家,说要采访我。她的音容笑貌,给人一种纯纯的感觉。不像再见莫扎特里那些女人。像夏。嘴角微微地扬着,有好看的弧线。她说,答应我,好吗?发ma那个音的时候,上嘴唇微微上翘,就像在等候爱人的吻。我几乎没有拒绝就答应了。
她答应我,这个故事的名字,就叫再见莫扎特,她说是为了纪念我和夏的感情,可我呢,我心里埋着龌龊的种子,我企图让她撰文宣传我的妓院。这样会有更多慕名而来的游客,我就会有更多的钱炒股。
不要笑我,如果不是夏,我是不会在股市一败涂地的。从麻省理工大学毕业之后,我在最具机遇也最具挑战的华尔街工作了将近五年,我的梦想,是像本杰明·格雷厄姆一样,当个伟大的投资家,将全中国那么多股民,从投机的漩涡里拯救出来,理性地规划自己的资金,有理有据地投资。直到遇到了夏。
遇见夏,是在日本动漫节的cosplay上。夏是个美丽的coser。舞台上的夏,站在角落扮演一棵橡树,安静、柔弱,却带着一股奇特的引力,将主角的光彩理直气壮地抢了去。动漫节结束后,在庆功宴上,我举起三色的鸡尾,敬我最美丽的小树。夏甜甜地笑,上嘴唇微微地上扬,就像在等候爱人的吻,她说,叫我夏吧。我看得有点发痴,那时,我还没谈过恋爱,心跳的同时,我明白了,夏就是我等候已久的那个人。我退后一步,伸出右手,说,那么,可以请我亲爱的夏之树小姐跳支舞吗?她眨眨眼,将左手放上我的掌心,温顺得像一只白兔。
从那之后,我一直叫她夏之树。就像现在,我还是会这样叫着她的名字沉沉睡去,还是会叫着她的名字疯狂地杀进股市,或者,冷静自持地走进再见莫扎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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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莫扎特是我的安魂曲。非主流的灯光音乐和舞步,就像咒语一般蛊惑住我的心智。在再见莫扎特,我渐渐麻木。我知道我不该去恨夏之树,她原本那么单纯。
服务生向我走来,毕恭毕敬地。再见莫扎特有个规矩,客人不开口,服务生就只能在旁边静静地等着。客人有需要,服务生就低眉顺眼地将客人背进房间。这就是再见莫扎特的“上天堂”,如果客人的脚沾着地面了,哪怕只有短短的半秒钟,服务生不光没有小费,连月工资都要扣掉一半。我承认这是个残忍的规矩,可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多地榨取他们的剩余价值,才能尽快当上资本家。
上天堂吧,我说。这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的男人背着我,使劲把我的大腿往他腰上拨。去紫厅吧,我说。再见莫扎特分为好几个区域,赤橙黄绿青蓝紫,还有紫红、灰白、粉黄、墨绿等等,每个区都有好几个房间,每个房间都供养着三个小姐。我所选择的紫区,是由之前夏的房间改造的。我曾多少次梦想,能在这里和夏厮守,直到终老。
服务生将我架上床,帮我脱了鞋,退出门外。我靠在床头,开始拼命地抽烟。我一点都不小资,也不奢侈。因为喜欢“鹤舞白沙,我心飞翔”那句广告词,我已经抽了很多年白沙。可是我的心那么那么沉重,飞不起来。
小姐们先后开始咳嗽,尽管捂着嘴巴,还是有刺耳的声音传出。我指着其中胸部最大的那个女人,说,过来。她如蒙大赦地大声咳嗽了一声,然后晃着水蛇腰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我说,好,再过来一点,嗯,再过来一点。她谄媚地笑,一点都不像夏。我把吸得通红的烟头,猛地往她的ru*房上一摁。房间里立即传来杀猪般的叫声。其他两个女人眼睛瞪着像铜镜一样地看着我,移不开脚步。
忘记告诉你了,在紫区,高薪供养着一些和夏相像的女人。这些女人,什么都不用做,只用等我来的时候,取悦我就行。这个游戏有点残忍,因为背着我接客的紫区妓女,一经发现都要送进再见莫扎特的特别医院,摘去子[gong]。那些被挑选进来的,但是不被我承认像夏的女人,她们的境遇无非和刚刚那个大胸女人一样。
看我神色有异常,大胸女人很快捂紧了嘴巴。我抽出白沙,给她一只。我允许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我一边亲吻着她的嘴唇一边将指甲深深掐进了她的ru*房。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有红红的血丝浮动,可她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我说,你们出去吧。那两个眼睛像铜镜一样的女人就急急地出去了。
夏。我叫她夏。我说,夏,你怎么不叫了。
大胸女人只摇晃着脑袋,不说话。
夏。你要是求饶,我不会折磨你的,可你不。
大胸女人还是摇头,沉默着。
夏。其实你是像夏的,那么像那么像。我说,可是你不能笑,我讨厌夏的笑。是她的笑蛊惑了我。
大胸女人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笑了。大胸女人的笑很好看,有种出尘的美,不像是在烟花之地打滚的女人。
我掐着她的脖子,夏,别笑,再笑我就掐死你。
大胸女人还是笑,笑容从眼角荡漾开来,盈盈的,满满的。
我腾地摁灭了烟,将她骑在身下。我说,夏,我不会掐死你的,我怎么舍得掐死你呢,我那么爱你……就让我好好地爱你吧!
大胸女人闭上双眼的同时,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往外涌。夏,我还是忘不了你,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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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凌发来短信,说,为了采访她一直在寻找夏。她说,可以提供夏的照片么,我想见见那个女孩。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她,将手机向墙角掷去。
寻找夏?寻找夏?她不知道我的紫区,供养着那么多夏。她们中的每一个,都几乎可以乱真。可是谁是呢?没有人知道。夏,她已经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大胸女人在我身下呻吟。含含混混说着什么。我哪里有耐性去听一个卑微的妓女说什么,尽管她那么像夏,可她不是。
我放开她,抓过被子给她盖上,和她肩并肩躺在宽大的席梦思上。我说,你一定疑惑我为什么供养着这么多像夏的女人吧?她轻飘飘地点头。我说,你一点也不好奇吗?我说,不管你好奇不好奇,我都想对你说这个故事。她微微地笑。我扳过她的脸,我说,你就是应该微微地笑,这样才像夏。
看着她胸脯上鲜红的伤口,我轻轻地凑过身去,温柔地吻着。她还是微微地笑,眼里写满了满足欣慰与疑惑,叫人辛酸得想哭。
她是个哑巴。对哑巴诉说,或许是安全的。她是个像夏的哑巴。
我说,好吧,夏,现在就当是你失忆了好吗,我来说说我们之间的故事。来吧,躺到我的臂弯里来吧。她顺从地靠了过来。
夏,我们是在一场cosplay上认识的,你扮演一棵树。我爱上了那棵树,所以,你有了一个新名字,夏之树,你还记得么。你一定不记得了,你已经离开那么久了。
夏之树,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是在纪念莫扎特诞辰两百周年的交响乐音乐会上。那时,你很疑惑,你以为我属于cosplay,没想到我更喜欢交响乐,那种你认为只有30岁以上的男人才会懂得欣赏的艺术,可你还是陪我去了。莫扎特作证,轻轻碰触到你手心的那一刻,我做好了陪你到地老到天荒的准备。
我要带你去见我的家人,可你不,你吻着我的颈项,说让我等你大学毕业。你当时正值大四,你的朋友们都选择了一种叫“毕业之后我们一起失恋”的方式结束爱情。时光将人撩得生疼,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是不是就要这么胎死腹中。我不愿意,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毕业后离开呢。
我不知道我的急迫反而会促使你的急剧离开。对不起,夏,我不是故意的。那天,你主持完学校的毕业晚会,我开着父亲那辆宝蓝色保时捷接你去酒店,那里,已经坐着我的父亲和母亲。我没想到你的校友们会传绯闻说你被富商包养,我只是你的男朋友。我告诉你,不要有压力,不要有压力,可我没想到这给了你更大的压力。
我是爱你的,夏,如果不是你们被我堵在床上,我肯定会继续爱你一辈子。我没想到你会那样,人尽可夫。给你的那一巴掌,是我冲动了。是我眼睛里容不下沙子。我不知道你远在乡下的父母,已经病入膏肓。我不知道你的苦衷,对不起……
大胸女人在我怀里啜泣着,抱着我裸露的身体,匍匐着舔干我脸上的泪水。这个女人,她要是夏,多好。我们就这样,在紫区的房子里,生一大堆孩子,你教她们唱歌跳舞,我教他们投资理财,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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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了。刚刚背我进来的那个服务生走了进来。进我的房间需要特许,而假如有重大情况,唐突是可以赦免的。
我抬眼看他,问,简凌来了吗?你让她等一等。
他摇摇头,凑近我耳朵说,不,是昆仔。他说有夏小姐的消息,现在在大门外等着。
我跳下床,大胸女人拽住我,不让我走。我一把推开她,不就让本大爷睡了吗,就有资本登鼻子上脸了!我推开服务生,急急地往外走。
赤橙黄绿青蓝紫,紫蓝青绿黄橙赤,在颜色光斑和娇喘微微里穿行,我第一次感觉到脚步如此轻快,这或许是因为刚刚的倾诉,又或许是因为,马上就要见到夏了。
昆仔,是“再见莫扎特”特别行动组的组长,专门负责去找夏和像夏的紫区女人。昆仔做事向来干脆利落,对待组内兄弟又平如水直如线,深得我器重。
昆仔见到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地称兄道弟。他递给我一个牛皮信封,叭嗒叭嗒地吸着烟。红金龙。雾霭重重里,我打开信封。粉红色,坚挺的纸张,四方形,毛泽东头像。抽到一半,我倏地推进去,仍在昆仔脸上。你,什么意思!
这是夏留给你的,放在她出租房的床底下。信封内侧有字,你可以看看。
我撕开信封,把钱扔给他。拿去和兄弟们分了吧,我说。
再见莫扎特。昆仔说这是你的酒吧,他说,希望我去见你。可我还是没有勇气。
我不配,拥有你那么深刻的爱。我知道自从我离开后你一直在寻找我。我不配,真的。
那次被你堵在床上,并不是我情愿。如果我告诉你原因,你千万不要恨,不要恨你的父母。他们是出于爱你,保护你才这样的。如果你一定要恨,就恨这个世道吧。我也恨。
我的母亲是这个城市有名的妓女,二十几年前,染上了妓女常见的病,病得很重,那时她已经怀上了我。在城市是呆不下去了,因为没有钱,她挺着大大的肚子沿着轨道走,企图将自己毁灭。是父亲救了她。后来,母亲就跟着父亲去了乡下,定居至今,从未踏上城市一步。
原以为,母亲的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后来才发现我如此天真。
那天在酒店和你的父母见面之后,不出五天,你父母找到了我。他们说,像你这样家境贫寒的女孩,一定做梦都想要很多钱吧。那时,母亲一直在生病,家里也没什么钱。可我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你母亲说,如果你愿意离开我儿子,你开个价吧。她说,相信你重病的母亲很需要。说完,诡异地一笑。
我当时愣住了。我没想到他们会委托侦探公司去调查我的家世。我知道我的确是配不上你,我也知道我的确是需要钱,尤其重要的是,我不要让你的父母打扰到我重病的母亲。她真的是一点风浪都经受不住了。
你父亲说,你们家族在美国的生意需要打理,他们就要出国了,他们希望在出国之前给你确定一个未婚妻。他说,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希望我不要给媒体太多的话柄。
我投降了。拿了钱,准备走人。可你母亲说,像我这种出身的女人不会放过你,让我必须断了你的念想,让你对我绝望。于是,导演了那场令人屈辱的戏……
你不要怨恨他们,他们也是出于对你的保护、对家族事业的保护,你若看见了这封信,一定要理解他们。要怨,就怨命吧。命运把我们生生地分成血淋淋的两半,两半都是伤。
后来,我回了乡下。守着父亲母亲,我时常魂不守舍。我想你,真的,时时刻刻都想。想着你愤怒的眼神,想着你转身的背影,那么孤寂,那么悲伤,我就止不住地流泪。
父亲和我走遍了整个乡镇,都没能找到一个能医治母亲的医生。看着母亲的生命一天天枯竭,看着父亲白鬓苍苍,想着你,我怎么都不能安眠。白天奔忙,晚上失眠,我的眼睛,就快看不见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也因为心肌梗塞去世了。这个家开始变得阴冷,我的梦境,总是电影般一次次回放你愤怒的眼神。我想我是时候离开这个家了。我想去找你,我想见见你,即使你再也认不出我。你认不出我,更好。
你父母给我的钱,除了用来给母亲治病和埋葬我的父亲母亲,剩下的都在这里了。我想我应该给你留着。我希望你能看到。唉,看不到或许更好。
写这封信,是在我眼睛手术之前。我不知道别人的视网膜里,能不能看到一个,你,被我深深伤害过我伤害着的你……
听说你开了一家酒吧,再见莫扎特。我想起了我们的第一次约会,莫扎特诞辰200周年的音乐会。可我再也回不去了,莫扎特,再见。我的爱人,再见。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站在你面前,你能认得出来,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信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是夏的笔迹,可是潦草,凌乱。
折好信封,才发现昆仔站在我面前一直没走。他说,夏,因为神经中枢受损,后来换了严重的失语症,成了哑巴。
哑巴?像夏的哑巴?有和夏一样微微的笑容?有和夏一样起伏的胸?
我疯狂地向紫区奔去。错乱的霓虹交织成片,散落在肮脏潮湿的哥特建筑的地板上,独自哀伤。我如此疯狂地寻找着的夏,居然就在我紫区的土地上,落寞地住着!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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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区。墙角。手机在振动,发出荧荧的光。简凌。
你在干什么?你以为就你的事情重要啊!我冲她咆哮。握着话筒,手不住地抖动。我无意向任何一个柔弱的女人撒野,可是此刻,除了发火我想不出我能做什么。
话筒里的笑声很放肆。她说,你不是在找夏吗?想见她吗?看来是不重要了,那我挂了,拜拜。话筒嘟嘟地响。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对我这样,如果她站在我面前,我一定掐死她!我愤懑地想。
哈哈哈。放肆的声音震荡鼓膜。夏,我给你送回来了。另外告诉你个好消息,因为不知名的刺激,她的失语症已经明显好转了,这是她的药。
昆仔进来。揽着简凌的腰,快活地笑。我惊诧地看着,啊,你们……
夏也微微地笑,唇角上扬,就像期待着爱人的吻。夏说,再见莫扎特,能不能换个经营方式?我亲爱的本杰明·格雷厄姆。夏的声音回荡在宽大的紫区大厅,异常清脆。
简凌腾地掏出一副手铐,冷静地微笑着,给我铐上。她说,再见莫扎特酒吧涉嫌嫖娼、拐骗妇女等行动,对社会造成不利影响,请你跟我走一趟。她说话的时候,上嘴唇微微地上扬,就像在等待爱人的吻。
她把警官证掏出来的同时,昆仔倏地跪在了地上,老大,我……
这一刻,我已经在梦里设想了很多次。是时候结束了吧。扶起昆仔,我紧紧抱住了他,我说,谢谢你,是你帮我找到了夏,谢谢你,谢谢……
一切都即将过去。只是,大洋彼岸的父母,他们应该想不到自己优秀的儿子会沦为一介罪犯吧。
原来,世界上那么多错,并不是因恨而起,而是因爱而起。原来世界,并不是虚拟的存在。我们如此深刻地纠缠着,在彼此周围。我们逃不过宿命,逃不过法律,更逃不过自己的心。但是只要有你,夏,我相信我会好好的,从现在开始。
那么,就让再见莫扎特,成为一个荒诞的故事吧。再见,莫扎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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