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十多年前的故事,虽然那时候的事我也记得,但是,不是很清晰。后来,妈妈经常动情地、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给她的孙子孙女们讲这件事,并且每每讲述的时候,都要流下辛酸的泪,刷洗那岁月沉积与老化的沧桑和时光无情刻蚀的沟壑般的皱纹。所以,这故事就成了我脑海中最难忘的记忆。
当时,爸爸妈妈已经生了我们五个孩子,清一色,都是小子,我和我二哥还是双胞胎。然而,老五还不是我们弟兄数量的最后一个,他没福气成为被宠的“老疙瘩”和圆满的句号,因为,爸爸妈妈想要个女儿,将来能帮妈妈干活儿,妈妈又怀孕了。爸爸是粮食部门的职员,当时月工资四十元零五角,妈妈没工作。我们上学的上学,待哺的待哺,妈妈还要生,真不知道爸爸妈妈怎么分配那点儿可怜的工资的。
农村的舅舅进城来我家,送来一只鸡和几十个鸡蛋。爸爸妈妈考虑再三,舍不得给我们吃,还是请客用吧。于是,能干的妈妈做了几个菜。有鸡炖粉条,炒花生,煎鸡蛋,白菜芯凉菜,白菜片炒胡萝卜片,土豆丝——六个菜中,土豆和白菜就占了三个,只不过花样不同!这已经是手巧的妈妈的最大能力了,因为,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了。况且,还是冬天。
晚上下班的时候,爸爸领来三个人,我们都认识。有爸爸单位的李大爷李副局长,知道我家孩子多,很困难,很照顾我爸爸。有邻居张叔叔,他和张婶没孩子,几次和我爸爸妈妈说,要领养我四弟弟,爸爸妈妈微笑着拒绝。可是,他们始终不死心,经常吃完饭就到我家来,夸夸这个,抱抱那个,逗着亲着,还带糖球儿给我们吃。也总给我家送好吃的,尤其是给我四弟弟最多。另一个叔叔叫马林,是爸爸单位的化验员。他家有四个女儿,没男孩子,所以,很羡慕我家。马叔叔和马婶还提议,要换孩子,把他家的大女儿给我家,能帮我妈妈干活了,然后,换我家五弟。爸爸妈妈和拒绝张叔叔一样,也拒绝了马叔叔。
大人们喝酒唠嗑的时候,主要话题还是孩子。妈妈把我们都撵到另一间房子,怕我们的馋相让大爷叔叔们笑话。我家是三间砖木结构的平房,中间是厨房,两边是住宿房间,是爸爸单位给职工建造的。暖气片好象被冬天吓坏了,从来就没舒展和释放过太大的能量。这要感谢李副局长李大爷,因为,原来我们家才两间公房,半间厨房,一间半住宿。是李副局长的努力,才给我家调整到了三间房子,所以,我爸爸妈妈一直很感激李副局长。
大爷叔叔们继续喝着,聊着。可是,看到我们不在他们跟前,张叔叔和马叔叔就喊我们。我大哥、二哥和我都已经懂事了,所以,我们没过去,都坐在床边儿在做自己的作业。四弟和五弟听到喊声马上就跑过去了,事实上,他们两个的心也一直在那屋,在想着那喷香的鸡肉,甚至,他俩都要流出口水了。
张叔叔抱起了四弟,给了一块鸡肉;马叔叔抱起了五弟,也给了一块鸡肉。刚要吃,立刻被我爸爸喝住了,他俩已经把鸡肉放在了嘴里,可是没敢嚼,就那样张着嘴,可怜地看着爸爸,五弟还撇了一下嘴角,眼泪从那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妈妈赶紧把他俩抱走,让他俩把鸡肉放在“靠边站”(文革时期给折叠饭桌起的有时代意义的名字)的桌面上,叔叔们在责怪爸爸妈妈。
李大爷最喜欢双胞胎的二哥和我,就让妈妈把我俩叫过来,仔细端详着。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不一样的地方。别说李大爷了,就是我爸爸也分不清楚我们俩谁是他的二儿子谁是三儿子,只有我妈妈能分清我俩。李大爷给爸爸妈妈提建议:在我二哥衣服上绣个“二”,在我的衣服上绣个“三”,爸爸妈妈点头称是。然后,给我俩夹鸡肉,我俩笑嘻嘻地跑了。没说“谢谢大爷”,因为,那时候几乎没有文明用语,虽然父母和老师曾经让我们学会礼貌些。
他们的酒量都不小,菜却吃得不多。爸爸吃得更少,就夹一只鸡爪子在碗里放着,唆了一下就又放下,然后,吃点凉菜或者土豆丝。吃花生米呢,只半个半个的吃,为了多剩几粒。其实,大爷叔叔们也知道,爸爸舍不得多吃肉,一是希望叔叔们多吃,再就是想多剩几块留给我们吃。所以,谁都不愿意多吃一块鸡肉,爸爸就往他们碗里夹。叔叔们又夹回去,反反复复,叔叔们只好吃点了,要不然,爸爸真生气了。
都喝差不多了,张叔叔和马叔叔就又谈起了领养孩子和换孩子的事情。爸爸用劝酒方式拒绝,妈妈用打岔方式拒绝。可这个时候——在谁都没注意五弟的时候,四岁的五弟把小手伸过来,把那块鸡肉迅速的拿走,刚要回身跑,就被爸爸抓住了,用筷子打掉了鸡肉,并且还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五弟哇哇地大哭起来。
马叔叔可不让了,说不允许打他干儿子,就把五弟抱了起来,给他喂肉,他边哭边嚼着鸡肉。张叔叔一看这情景,也把四弟叫了过来,抱着喂,边往嘴里塞鸡肉边叫干儿子,还一个劲地亲他们的脸蛋。李大爷看着,开心地笑着,爸爸生气地瞪着四弟和五弟。
李大爷和叔叔们走了之后,大哥也回来了,我们几个上桌后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大一会鸡肉和汤以及花生还有煎鸡蛋就都没了,只剩点白菜土豆片。五弟并没忘记被爸爸打掉地上的那块鸡肉,钻到桌下面拣起了那块肉,就找妈妈给洗一下,然后嚼了起来。妈妈只好吃剩饭剩菜吃了,一块肉都没有了。可是,我大哥过来了,他藏了两块鸡肉,夹给了妈妈。妈妈看着才十多岁的大哥,知道孩子懂事了,并且,眼里噙着泪花。
妈妈收拾完碗筷后,让我们到我们的房间睡觉。五弟已经在爸爸妈妈的床上睡着了,还不时地用舌头舔着小嘴唇,好象还有肉渣在嘴边。
我们睡觉后,爸爸也累了,虽然没吃饱没喝好。他抽了会儿烟,然后也要睡觉,被刚收拾完厨房的妈妈喊住了。
妈妈给爸爸倒了点白酒,端上五块鸡肉——大哥给妈妈偷留的两块,妈妈给爸爸偷留的三块,还有偷留的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盘凉菜。
爸爸用眼神责怪妈妈,妈妈装作不明白。
爸爸真的没吃饱,没喝好。大口地吃喝起来,然后给妈妈留一块鸡胸脯肉。妈妈不吃,爸爸就强行把鸡肉塞到妈妈嘴里。
后来,妈妈生了老六——又是个小子。爸爸妈妈还不甘心,非要个姑娘不可,就又要了老七——还是个臭小子!爸爸妈妈气够戗,可邻居张叔叔和马叔叔羡慕与妒忌得直跺脚,都骂自己的老婆不会生,是废物。爸爸妈妈实在太累了,太累了,生不动了,老七也就当了句号。
从此,我家有了个响当当的别称:七狼八虎一太君!七狼——我们兄弟七个;八虎——爸爸和我们七个兄弟,正好一个班;一太君——自然是我妈妈了。生活虽然很艰苦,但是,我爸爸走路腰板最直,妈妈虽然更艰辛,然而,从来没低过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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