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前,我九岁,和现在的儿子一般大,也在上小学四年级。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国门刚刚打开,票证供给制度仍在继续。一切都与现在相反,化纤衣物成为时尚,“尼龙”、“的确良”成为潮流,当时的孩子穿一件雪白的“的确良”衬衫,胸口飘荡着鲜艳的红领巾,真和一个小天使相仿!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件这样的白衬衫,穿上它也作一回天使,但我明白这是个奢望,因为当时国家给知识分子落实政策,我们全家沾父亲的光刚刚从那个偏僻的小山村迁到城里,母亲没有工作,家里四个孩子全都靠父亲那一点微薄的工资养活,根本没有多余的钱让我臭美,于是,拥有一件雪白的“的确良”衬衫,成为一个九岁男孩的梦。
很快,我迎来了进城后的第一个“六一”儿童节。我发现城里孩子过“六一”要比农村孩子开心得多。虽说没有现在孩子的动画片、奥特曼、变形金刚、电动玩具、赛车、电脑游戏,但是当时的孩子可以拿着家长给的几毛零花钱痛快地奢侈一回。可以去看八分钱的儿童场电影,尽管都是像《闪闪的红星》那样的老掉牙的片子,但是在空空荡荡的电影院里大闹天空一般地打打闹闹也没有人干涉、喝斥,感觉好像是在过年;也可以到出租连环画的小摊上去看两分钱一次的“小人书”,一本本地看到天黑,回家时满脑子都是小人儿在晃动;也可以在背着箱子沿街叫卖冰棒的老大妈那里去买三分钱一根的香蕉冰棒或五分钱一根的豆沙冰棒,价廉物美,大块朵颐,直吃得肚肠冰凉,这才过瘾,虽然这些快乐太一般了,但相比农村孩子,城里孩子就是在天堂里,很多农村孩子“六一”那天还在田里拾麦穗呢!
这一切都是“六一”下午的事,“六一”的上午干什么呢?按当时小城的规矩,“六一”上午城区所有小学的孩子们都集中到城里唯一的露天体育场,去观看文艺会演,有一个条件是:所有的孩子都必须穿白衬衫、戴红领巾。于是,进城的第一个“六一”,我就遇到烦心事:我没有白衬衫!
没有白衬衫怎么办?老师说:“你可以去借人家的呀!”,才进城,人生地不熟,找谁借呢?母亲想了想说:“你不是有一件白老布衬衫么?穿那件好吗?”,老布就是粗布,又叫家织布,是地地道道的手工制品,表面疙疙瘩瘩,十分粗糙,呈一种暗暗的亚白色,虽不美观,但十分结实耐穿,朱德元帅在《母亲的回忆》中描述家织布有铜钱厚,虽稍稍有点夸张,但也差不多少,在当时的农村,人们都普遍穿机器织的平布衬衣,粗布衬衣只在天冷时贴身穿以御寒,今天母亲让我在这么热的天气里穿这样又厚又粗糙的粗布衬衣,我当然不愿意!我说:“那有多难看,我嫌丢人!”,母亲生气了:“这是我一线一线纺出来的,是我一针一针缝出来的,记住了,只要不是偷来的、抢来的就不怕丢人!”,见母亲生气了,我只好勉强答应穿这件粗布衬衣。
第二天早晨,我穿上了粗布衬衣去学校,同学们已站在校门口,正在排队。站到队列里时,我才发现家织布与“的确良”布之间的天壤之别。天然亚白色淹没在人工漂白的雪一般的“的确良”世界里,我犹如鸡立鹤群。看着别人惊奇的眼光,我脸红了,心里非常难受,然而我又想起母亲的话:“不是偷来的、抢来的就不怕丢人”,心里立即平静下来了。是啊,这件衣服是我母亲辛辛苦苦缝制出来的,有什么能让自己不好意思的呢!虽然我的衣服简陋了些,但是我胸前的红领巾和大家一样是鲜艳的,我的眼睛和大家一样是明亮的,我的心灵和大家一样是纯洁的,有什么理由让我不快乐呢!于是我挺起胸膛,迎着别人不时投来的目光,坦坦荡荡地随着队伍往前走。
这一天我永远难忘,一九八零年六月一日,我这个刚进城的农村孩子,穿着粗布衬衣,和数千名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城里孩子一起在体育场观看了极其精彩的文艺节目,度过我有生以来最快乐也是最不平凡的一个儿童节!
时光荏苒,一转眼二十八年过去了,在我渐渐长大成人的过程中,终于体会到父母当年的艰辛,特别是在我独自一人在异乡打拼,饱经生活磨难时,更加觉得当年那件粗布衬衣的珍贵。记得在故乡的小山村的漫漫寒夜里,每次半夜醒来,见母亲仍然在昏暗的灯光下,“咿咿呀呀”地纺着棉花,我那件十分简陋的衬衣,浸透了母亲多少心血与汗水!
如今我已人到中年,为人夫,为人父,每年的“六一”,我都会不厌其烦地把当年的往事说给妻儿听,人们常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我却说:“金衣、玉衣不如母亲织的粗衣!”。
-全文完-
▷ 进入颍水倦客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