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菜市,总会碰上菜商们把摊点拦在人行道上叫卖。我不是城管,也不是菜市管理员,没权对他们说三道四。不过,作为具有自由选择权的消费者,我总是拒买他们摆放在人行道上的蔬菜,以表达对良好社会运行秩序的期盼。可一个卖鱼腥草根的老大娘,却让我打破自己的陈规,买了她几扎鱼腥草根。其实,驱使我违规的不是老大娘,是她摆放在菜篮子里面的鱼腥草根。因为,无论我何时何地看到鱼腥草,就一定想到我慈善的母亲,想到那段让我酸痛让我温暖的往事。正是这段经历,成就了我一生的朴素与坚韧,成就了我一生固守不变的善良。
那年,我初中毕业,刚满十五岁。一张从县第一高中发来的《新生入学通知书》,让父亲、母亲和所有亲人很是高兴了一阵。在我们那个与四川接壤的偏远乡镇,每年200来个考生,只有10来个尖子能幸运地考上重点线。所以无论是谁家的孩子考上学,都会成为全乡家喻户晓的“名人”,学生的父母和家人也会不同寻常起来,被尊重,被议论。可一阵欣喜过后,父亲望着录取通知书上几百元的“高额”学费,变得沉重起来。母亲知道父亲一人承受着全家老小吃喝拉撒的一切开支,原本就不容易,而今担子更沉。为了给父亲打气,母亲表现出了异常的坚韧,她对父亲说:草里饿不死蛇,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担心个啥!
第二天母亲与村子里的几个年轻的女人大清早就出了门。直到天黑的时候,母亲才回到家。看到母亲带回来两大捆鱼腥草,父亲才知道母亲是去了大山里扯鱼腥草,然后以不到一角钱一斤的价钱卖到药材收购部去,给我积一点生活费,减轻家庭经济压力。母亲回到家,已经十分疲惫。但是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拿来木杆秤,催促父亲称称有多重,盘算盘算有多少收成。父亲对母亲这种精卫填海的作法有些不屑,说“屋檐水怎能救得了火?”。但面对早已筋疲力尽的母亲,父亲没有理由不听从她的指令。于是,过秤,算帐……母亲惊喜地发现,自已竟然带回了将近六十斤的鱼腥草,这就意味着一天收入了六元钱!照此推算:一天六元,二天十二元……只要能坚持十天就能捞回六十元!母亲那满脸的疲惫顿然全无,立即开始打理家务,作好第二天继续上山扯鱼腥草去的准备。
第二天……
第三天……
……
母亲越来越疲惫。但是看着家里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的鱼腥草,却又一天比一天精神。每天总是天不大明的时候,就在村里年轻女人的呼唤下,起了床,然后揣上两个夜里煮熟了的“荷包蛋”,到深山里去了……总在夜色昏黑的时候才回家。
母亲的劳累,让父亲和全家人感到心疼。无奈,一贯坚韧倔强的母亲总是怎么也不听劝阻,坚持要去。于是,在大姐的怂恿下,二哥和我姐弟三人,决定偷偷跟在母亲后面,一同上山去。
第二天,母亲刚与同村年轻女人出发,我们姐弟三人就跟了上去。天还未大亮,外面很黑,我们只得望着母亲她们在前面照出的光亮,一路摸着追赶……
慢慢地,天空开始泛白。我们已经看到前边一路说说笑笑的母亲,母亲也回头看到了我们。远远地,我们仍然清楚地看见母亲惊愕的表情,似乎想把我们撵回家。此时,有同村女人一齐扭过头去,好象劝阻着母亲。于是母亲停住了脚步,让我们跟上去。
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走了很久很久才来到母亲她们平日扯草的大山里。其实,走到山里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感到疲惫。可母亲她们依旧是嘻嘻哈哈的样子,看不到一点累,倒好象是走到了金山银山上,急急切切地钻进浓荫遮蔽的森林,捡“钱”去了!
大姐和二哥比我能耐,很快就选准了自己的线路,开始在林中搜索。平日书呆子气的我,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方位。在林中钻来钻去半天,也没有收获,反倒被尖利的荆棘划出了几道不小的伤口。母亲说:你干脆跟在我身后走,不迷失在林子里就行!
母亲一边在前面穿寻,一边用刀把尖利的刺木剔去,以免伤到我。非但没能帮上母亲,反而成了她的累赘,我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深深的愧疚!
翻过一面山坡,又一面山坡,一座座挺拔的山峰,很快就被母亲踩在了脚下……
正午的太阳,毒烈地从树叶的缝隙中尖针一样扎在我的身上,仿佛要把我烧焦似的。我两腿柔弱无力,越来越跟不上母亲。但因害怕迷失在这荒山野岭里,所以一直努力地照着母亲在树林中踩踏出来的“路”,向母亲靠近。
太阳越来越毒。我开始感到口干舌燥,在几次坚持和努力后,我终于被疲惫击倒,索性躺在一堆还算荫凉的草丛里,歇上一会……
“俊二娃,俊二娃……”,睡梦中,我听到了母亲焦急的呼唤声。我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也不知已经睡了多久。寻着母亲呼唤的方向,寻到母亲的时候,她们已经打理好了两捆如山的鱼腥草,准备回家。
此时,回家是所有人最期盼但却最漫长的一段路程。因为在林子里穿了一天的他们,体力早已严重透支,却又不得不将自己一天劳动成果转运到家里去。筋疲力尽的他们,背负着远远超过承受能力的重负,向体力极限冲刺。一路上,他们早已没有出门时的欢声笑语,劳累与苦涩是她们此时共同感受。每过一个山头,就会停下来歇上一会,松一口气,好把身体里残存的体力调出来,准备下一段漫长的回家。一路上,母亲与她们相互鼓励说:走完下一段,离家就不远了!
我没有收获,也没有负担,仅仅是跟在他们后面白白地走。但是我还是感到身体被不可忍受的伤痛切割成了两块,一块是躯体,一块是肢体,腹股沟正是那道失去连接的切割线!
几乎是挣扎着,终于在天黑后不久回到家。尽管一天没吃饭,我没有一点饿的感觉,在父亲的强迫下吃了几口,然后,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当我睡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母亲早已不在家。我知道此时,她和她的同伴也许正在丛林里穿行,也许因为自己碰上了一丛生长得郁郁葱葱的鱼腥草而兴奋不已呢!可一想到昨日那毒烈的阳光,正烧烤着我的母亲,我的心一阵深深的钝痛,痛切骨髓,痛到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努力读书,用我的笔告诉天下所有的人,我有这样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虽然,因为生活的折难让我没有更好的机会拥有渊博的学识,才疏学浅不能完成自己当初立下的誓言。但是这段经历,却让我永远对天下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和孱弱的身躯抚养孩子的母亲,充满了敬意。同时,母亲的朴实、坚韧和善良永远流淌在了我的血液里。正是因为这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让我在成为湘鄂边区大山深处一名普通乡镇干部后,总能用朴实、真诚与老乡们的走得很近,仿佛他们就是我的父老乡亲。年老的如父母,年近的如兄妹,年幼的如侄辈。这种亲近不是刻意装扮出来的,而是来自心底里。老乡们与我也从没有距离,只要家里有喜事,总会捎信请我“吃酒”去。我也是逢请必到,不管送多送少是个礼。正因为此,就算在干群关系最紧张的年月,很多干部收不到的“三提五统”,只要我去,老乡们都会给我一点“面子”。其实,每次接过他们递到手里的皱巴巴的零钱,我都会打心里不忍,仿佛收取的是我母亲用鱼腥草换来的血汗钱。在乡下工作了十数年,我从来没有在心底里怀恨过一个老乡,就算他们曾给我的工作出过不小的难题。
曾有交深的朋友告诫我:你是我们这个圈子里很难得那一类人,但是注定你的起点就是终点,因为你太善良太单纯。朋友的指点可算一针见血。我也深知在这条线上行走的人,只有把眼睛向上望着,才可能幸运地成为率先拣到稀稀疏疏掉下的“馅饼”的人。但我从心底里鄙弃这一类人,更不会做这一类人,只希望自己活得真实活得无愧无悔,哪怕是给那些象母亲一样贫困的人小小的帮助,我也乐意。老婆曾“哀其不争,怒其不幸”地指责过我:成天只知道和老百姓打交道,难道没看见别人是怎么去巴结人的?我说:你的老公注定骨子里就是小老百姓,你能咋样!
是啊,我注定就是小老百姓,也许远离权术纷争,才能完整地保存自己。为了我的母亲,我一定会把这份朴实、坚韧和善良固守下去,就算是猴子圆脸、马长角,也不会改变的。
祝福我朴实、坚韧、善良的母亲!
祝福所有朴实、坚韧、善良的母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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