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自习后宿舍的熄灯铃响起,刹那的寂静之后是欢乐的精神会餐时间。饥肠辘辘是学子们在用语言烹饪各种美味来满足肠胃与精神的需求。
这是多年前求学时的夜宴。不花钱的。
有一个同学,是个沉默而冷峻的人。他在工科大学里就读却向我索要文科书籍并兼攻艺术。毕业后他在北京一住十六载。他掌握的技术只成了他谋生的工具,他的饥渴的精神在古老的城市里开始四处游荡。一百多部话剧被摄入他的眼睛。他醉心于话剧、歌剧、芭蕾与交响乐,出入各种展览馆与博物馆,在历史与现实中穿梭往来。
我想,他的精神一定在某个层面上有饱胀的感觉,同时在另一个层面上又饥渴难耐。于是,他要破茧而出了。
其实,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处在他那样优越的境况中都不会出国。他可以轻松自在地生活,活成一只懒洋洋、白白胖胖的蛆虫,只需轻轻慢慢地蠕动就可以衣食无忧,优哉游哉。出国前,他曾找到我,问我是否也有出国的想法。我真的没有。我对古老的、有悠久而厚重的历史与文化的国度情有独钟,我只想如何把根在这片神秘而又神奇的土地上扎得深而又深,让我探知她的过去,预知她的未来。我不想拔出根来嫁接到异域。我这棵种子冥顽不化。
几年后,一个又一个电话穿过千山万水越洋而来。无论时间与空间都算阔别。然而,没有陌生感。与以往的谈话一样,他的嘴里流出的是丰富、华丽、准确到位的纯正的汉语词汇,相关艺术、文学与梦想。滔滔的话语超越时空滚滚而来。渥太华有话剧、歌剧,更有交响音乐会和芭蕾。他以中产阶级的生活依然可以享受他的艺术晚餐。但是他说,在北京看话剧已成为他生命中最奢侈的事情。那一百多场由中国人用汉语演出的中外话剧,是他最惬意的享受。而现在,那样的时光永远不再了,那份快乐再不会回到他的生命中来。
太遥远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低沉的语调里那一份伤感。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思维方式、不同的文化背景,决定了同是莎士比亚的话剧的不同效果。他在北京看话剧会与全场的观众同哭同笑。而在渥太华,全场的观众都笑疯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在中国你特立独行,到了异国你依然特立独行。我只能调侃他。为了不让他觉得缺憾太大,我告诉他,现在,中国的歌剧话剧芭蕾电影都商业化了,有许多是粗制滥造,没有你想要的纯而又纯的艺术了。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是要纯而又纯的艺术,商业化的艺术也是一种艺术,他会随时代的变迁而接纳它。他需要的是共鸣。要那种他笑的时候全场的人都在笑。
人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而人又本能地永不停歇地寻找共鸣。喊一声有回应,击一掌有反馈。人总是习惯于通过别人来回观自己。剧场里的共鸣是陌生的、普遍的、低层次的。但是它是相关艺术的、相关生命的、相关心灵与情感的,因此它又是深刻的、特别的与高层次的。这种共鸣会让人在认同艺术、认同别人的同时认同自己,而这种认同又会让人再一次确认自身生命的价值。渥太华是文明的,但是那里的文明与你的关系太薄弱了,没有共鸣,更没有认同,因此生命的价值由此变得轻飘了。
正午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春日的草木、生灵和大地。我不知道渥太华的长途电话如何计费。但是,以小时计的国际长聊让我觉得这相关艺术的谈话要比当年他在北京看一场话剧贵多了。我只好婉言提醒他渥太华的夜空是否很美,渥太华时间现在是深夜几点了。他在诺大的渥太华找不到一个他可以说明白而对方又能听明白关于北京话剧之类的话题的人,尤其是允许他使用汉语来表达。因为他最确切的感受只有用最贴切的汉语才能表述清楚。我为他痛苦。他说,他愿意做物质上的平民,而一定要做精神上的贵族。而一个精神贵族,你的雍容与华贵在异域无人欣赏无人喝彩,那些蓝眼珠黄头发看到的只是你平民的外表。他是为了缓解一种饥渴而去的,现在是不是更加饥渴了呢?落在异域的种子长成一棵小树,却不得不极力地伸长枝条探回故土吸取营养。深夜的渥太华的某一个窗口里,灯光下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人用白天挣来的加元付出话费,为的是这一场精神夜宴。
-全文完-
▷ 进入寂寞溪水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