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叛逃的事件，当时中央严格保密，逐级传达，进入冬季才传达到群众。我们第五中学革命委员会立刻召开全校师生员工大会，传达中共中央通知，然后，声讨卖国贼林彪大会开始。操场的四周，插上了密集的红旗和彩旗。大喇叭的声音惊天动地，操场象战场，尘土飞扬，老师学生义愤填膺，振臂高呼，同仇敌忾。　

过了几天，我们高一语文老师徐老师布置语文作业，自命题，作文主题是揭露批判林彪的狼子野心和叛国投敌的可耻行径。并且告诉语文代表女同学“小花猫”沈晶，明天早晨上课前就收作文。　

我和我双胞胎的二哥写得很快——事实上，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在报纸上和广播记录里抄的。　

第二天早晨，太阳比以往升腾的都有力量，四射的光芒象烧白了的钢针，扎在一切能扎到的地方，使得一切事物都感到胆战心惊。太阳也比以往更明亮，给人一种开天辟地换新天的感觉。我们从家往学校走，各个单位都有灰色的大喇叭，有的架在高楼顶端，有的绑在高高的电线杆子上，有的夹在街道的大树杈上，有的安装在工厂里高大的烟筒上。都响起来了，那男女播音员的声讨声，在空中交织着，整个城市上空在震颤。那混杂的、震耳欲聋的声音，能撕裂天空，能震塌大地。上班的人群也似乎与以往不一样，神情严肃，动作快捷。我们还看到了解放军和军车，全副武装行进，高度警惕，似乎战争就要来临。　

我们走进校园，学校办公楼和教室外墙都贴满了大字报和漫画。大字报里凡是有林彪这两个字，都打上了红叉。漫画里的林彪，骨瘦如柴，顶着一个光秃的脑袋，耷拉着两条重眉，蹲坐着，两手抱着膝盖。上面写着：红旗到底能打多久？？操场和楼房都架了大喇叭。有的播放《人民日报》社论，有的播放《红旗》杂志评论，有的播放《解放军报》文章，有的播放革命歌曲：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状，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天空的声音很乱，很大，很刺耳。把麻雀和鸽子吓得无处躲藏，都飞到了郊区或者旷野。　

语文代表“小花猫”沈晶来得很早，同学们进教室，她就收一篇作文，并且数学代表“大卡车”牛壮壮、物理代表“大鼻涕”李山也帮着收作文。　

上课的钟声敲响了，那些大喇叭歇息了。徐老师宣布：学校统一安排，今天一天都是语文课。老师上午批阅作文，语文代表念报纸，反复学习。下午评点作文。　

上午可累坏了“小花猫”沈晶，反复念着报纸，口干舌燥。　

中共中央通知：　

林彪于1971年9月13日仓皇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　

现已查明：林彪背着伟大领袖毛主[xi]和中央政治局，极其秘密地私自调动三叉戟运输机、直升飞机各一架，开枪打伤跟随多年的警卫人员……　

下午，徐老师开始点评作文。　

他说，绝大部分作文虽然千篇一律，但是，写出了革命小将的激情和愤慨，立场鲜明，同仇敌忾。作文中几乎都有共同的心声：东风吹，战鼓擂！革命小将怕过谁？冲锋号角震天宇，吓死林彪这鬼魅！　

也有这样相同的词句：林彪出逃的罪恶目的是投降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是死有余辜。　

更有体现同学们义愤填膺地呐喊：把叛徒林彪批倒批臭，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还有，几乎是一致的义愤：声讨卖国贼，给叛徒林彪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　

徐老师没有从作文的写作技巧上进行讲解，因为都是大字报形式。最后他说：“有一篇最差的作文，是金艮同学写的。”我一听，心里很羞愧，也低下了头。这时，徐老师又说：“金艮同学，你到前边来”。　

我有点哆嗦地走到前台，老师让我面对同学。　

“同学们，金艮同学的作文里有这样一句话：‘革命小将义愤填膺的声讨，是给了叛徒林彪一记无声的耳光’，同学们听好了，是‘一记无声的耳光’。”　

同学们发出了讥笑，尤其是“小花猫”。我虽然红着脸，低着头，但是我还是能听见“小花猫”那尖利的讥笑声。　

“金艮同学，你为什么这样写呢？难道你不痛恨卖国贼？”老师问我。　

我低头，用脚蹭着砖地，一言不发。　

“我问你呢，金艮同学。”　

“我，我恨林彪啊。可是……”　

“可是什么？”　

“我，我想，既然是形容和比喻，那么，非得写‘给了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吗？你不也反对作文千篇一律吗？”　

“那你‘一记无声的耳光’是什么意思？”　

“我，我的意思是，无声的耳光也是很沉闷很重的，就象打人一闷棍，虽然没声音，但是也很疼的。”　

哈哈……哈哈哈……同学们在嘲笑我，老师也笑了。　

“还好，你的思想倒是好的，说明你还有政治觉悟和阶级立场以及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心。但是，‘响彻云霄’是形容词，形容声响很大，也反映出心理的强烈愤慨并用了很大的力量。总比你那‘一记无声的耳光’响亮吧？也能说明对林彪仇恨的宣泄吧？啊？也更能反映革命小将的痛恨心理吧？啊？好在你现在是革命小将，如果你是大人，你就成了现行反革命了，你知道吗？”　

我感到害怕，很害怕，哆哆嗦嗦地看着老师。　

“这样吧，金艮同学。你重写一篇作文，然后交给沈晶同学。你回座位吧。”　

我双腿夹着往座位走，因为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然后，剩余不多的时间上自习，老师就走了。好多同学继续哄笑着，尤其是那几个学习代表。　

晚上，我抄写了我二哥的作文。本来我俩一个班，老师们都说分不清谁是谁，长得太象了，就把我俩分开了。第二天我把作文交给沈晶，她又交给了老师，我才算过关了。　

那次，吓得我落下了毛病：一有尿，就想起这件事，总也尿不出来。这个毛病到了三十多岁才好利索。　

时光飞逝，岁月叠罗着沧桑，一层一层地贴在我们的脸上。徐老师过六十六寿诞的时候，大部分同学都回了老家给他祝寿。四十多岁的我们，海吃海喝，都喝差不多的时候，我提起这件事，徐老师仰面大笑。笑完，他竟然表扬我！真的，同学们都感到惊讶。他说：“不管形容得贴切与不贴切，但是，惟有你作文里那句话是你自己的语言，也是从思考中产生的。其他的作文，都是抄写报纸和广播的，呵呵。但是，当时那政治气候我是不敢表扬你那活跃的思维的啊，呵呵，我也怕啊。”　

“哈哈……‘一记无声的耳光’……哈哈……嘿嘿……嘻嘻……”已经有了醉意的同学们又找到了笑料，哈哈嘿嘿地狂笑起来了，是肆无忌惮地笑。然后，他们东倒西歪、没有秩序地来到我身旁说：“来，我给你一记无声的耳光……哈哈……”个个儿手轻轻地拍一下我的脸，这个拍，那个摸，有人大笑着说：“你别说啊，这‘一记无声的耳光’还很温柔呢，啊？哈哈，幸亏你没打着林彪，如果你打着了，说不定林彪会拉住你的手，用湖北腔说声谢谢你呢，哈哈”。　

有的女同学也上来拍我的脸，其实就是摸。摸一下，念叨一句“给你一记无声的耳光，是不是很温柔?很醉人？很甜美吧？嘿嘿。如果是小美女总给你这样‘一记无声的耳光’你不得幸福地死掉啊？呵呵……”她们早没了当年的羞涩，一个个都很疯癫。　

“小花猫”来拍我脸的时候，我把她的手攥住了，使劲攥着，攥得她直哎吆，直叫疼。她老公——当年的外号叫“大卡车”的牛壮壮在我旁边笑嘻嘻地看着我有何举动，我对沈晶说：“哈哈，你个老花猫，当初属你讥笑得最欢，还有‘大卡车’、‘大鼻涕’。你说，怎么惩罚你们？”老同学们高喊说，给她们灌酒！可是，她丈夫“大卡车”不干，说她有心脏病，不能再喝了。于是，我放开了由“小花猫“变成了老花猫的沈晶，使劲地抽了她丈夫“大卡车”一记耳光，然后，我对捂着脸的“大卡车”说：“问你媳妇老花猫，这是不是一记响彻云霄的大耳光？哈哈，哈哈哈……”随后，我就跑到徐老师身后，因为，如果“大卡车”还我一耳光，那可不是响彻云霄的声响了，可能是天崩地裂的轰鸣，“大卡车”的手很大很大。　

老师的寿诞宴会，在我们几乎都喝醉的状况下结束了。走出饭店的时候，醉鬼们不停地喊着：“给……给你一记无……无声的耳光……哈哈……”张牙舞爪地互相拍打着：“走，走啊，唱……唱歌跳舞去，然后，给你一记无……无声的耳光，哈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