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杏黄油菜熟,紧跟着的小麦也翩翩起舞了。
在一个霞光满天的午后,她独自来到久别的娘家老屋。她先是用一把生锈的钥匙开门,费了好大的劲,锁才开了。然后她理了一下凌乱的思绪,神色庄重地近得窑门前,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墙角靠着的犁镂耙耱。
昔日明光闪闪的犁镂耙耱现已布满了灰尘,蜘蛛网,还有一些蛀虫肆意嚣张的光顾。这些在她看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又是多么的不置可否!可她不得不承认,无情的命运,残酷的现实会带走许多东西,包括她至亲至爱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所以打她一出生,理所当然也是农民的身份。她那不甘天命的的父亲也曾抗争过,无奈知识渊博的他还是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一番挣扎后,迫不得已的他放弃了心中的梦想。
放弃后的好几年,极度消沉的父亲都不能自拔。在那个槐花飞舞的季节,他的女儿降临了。于是,父亲沉寂的心犹如死灰复燃。他告诉醒事的女儿,是地生了她,是地养了她,她将来一定也要以地为生命!那时候的她还小,根本不懂得是地生她,养她,她只知道是父母给了她生命,是父母养育她长大成人。
每到油菜飘香的金色五月,父亲会机械性地收拾好笨重的架子车,紧接着把犁镂耙耱一一摆放在车厢。而小小的她呢?一手拿着镰刀,一手牵着牛,尾随父亲身后,向旱塬的沟壑地赶去。
村子是沟,旱塬地凸凹不平,收油菜,割麦子,碾场,颗粒归仓。犁好地后,又种上玉米,芝麻,要么是大豆,红薯。隔行栽上豆角,西红柿,茄子,辣椒等等。不但如此,还要在地梁播上豇豆,绿豆。地一点空隙没有不说,人还被折腾的够呛!父亲呢,难免没有闲暇的时日。年复一年,都是父亲忙忙碌碌的身影,要是老天不作美,旱得禾苗枯死或者冰雹冷子,白忙活一场到头来还空空如也。
父亲却乐孜不倦,依然兢兢业业在他的地里苦刨。最开心的事情要数每年冬天,父亲点着卖掉农作物的零星钞票,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跑到几十里外的镇上购置必须物品,必要时,还会带上她。她是满心欢喜的,当她看见父亲喜上眉梢对肉摊的摊主说就要那几块肥肉时,她感到地带给父亲的欣慰比她这个女儿竟要超出许多倍。
这一下地,好几年的光阴不知不觉逝去了。她也由那个黄毛丫头变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逐渐地,她对地的怨恨愈来愈深,对父亲恶意的言行也愈来愈明显。有时候是顶着烈日,有时候是迎着风雨,无论是多么厚的尘土,抑或多么泥泞难行的羊肠小道,父亲都是舒展开眉头,嘴角微露笑意,几十年如一日,毫无半点怨言把他交给了那片地。
她则和父亲相反了,不论是晴天还是雨天,只要是去地里,她都怨气连载。用她当时的话说,热天暴晒的人皮肤黝黑,鞋里还灌满了土。雨天裤腿湿的一塌糊涂,好不容易收完麦子,又得趁雨后的好天气加紧种玉米,大豆,花生,芝麻等等的农作物,忙得人晕头转向也就罢了,时不时还要遭到老天的袭击!
父亲往往干的黑水汗流,却仍然拖着疲惫的身躯添草,喂牛。她累的也顾不得脱鞋,直径上得炕倒头呼呼大睡。一梦里都是父亲吆喝着牛犁地,她端着竹笼,深一脚浅一脚施化肥。梦醒之后,她气极败坏问父亲,难道离了地活不成了吗?父亲不明就里,对她说地是世代人的命根子,离了地当然没法活!
她不知道父亲说的地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也不明白人有生老病死,唯独地没有生老病死?她只是受不了麦芒的刺扎,受不了太阳的炙烤,受不了地的压迫和虐待。她甚至残忍地对父亲表明态度,她要远离沟地,她会出嫁到城市,永不回来,永不种地!
父亲显然很无奈,他沉默良久,说他今生与地脱不了干系了。
她气呼呼顶撞父亲,干嘛要把这份苦难强加给她?父亲听后微微一震,眼角禁不住溢出了泪。她暗暗发誓,一定要挣多多的钱,去买白面馒头,去饭店吃可口的饭菜,再也不要与地为伍,再也不要接触与地有关的东西。她要证明给父亲看,没有地,她照旧喝豇豆饭,吃豆角菜。
凡是家里一切的农具,以及地里一切的农作物,她都统称为父亲的命根子。包括父亲精心喂养的牛,父亲一手购置的犁镂耙耱。她催着岁月,催着自己快快飞走,却忘了催着自己的同时,也在催着父亲。
春去秋来,收完一料玉米,父亲照例要种小麦。
她无以言喻的心几乎要飞出胸膛,最后一次陪伴父亲,最后一次下地了,想到即将要告别这里,她禁不住高声欢呼,放声歌唱。崖上的核桃采摘后,轮到柿子红,枣儿落地,酸枣高挂枝头,令人谗言欲滴。
大豆的颗粒饱满,芝麻挺直了腰杆,花生把果实偷藏深埋,剩下红薯一人孤零零的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天空一片赤红,地里的庄稼多了几分娇媚。此刻的她多望了两眼旱塬的这片沟壑地,感觉是那么的爽心。
旱塬地不但硕果累累,而且景致很美。说真的,她的思想有点动摇了。想到日益苍老的父亲,她有点于心不忍,更舍不得离开。唉,地里太苦,农民真可怜!转念一想,她又拿定了主意,即使再留恋,父亲的路她也坚决不走的,那怕她磕碰的遍体鳞伤也不踏进父亲的地一步!她心里这样想,也这样对父亲说,我会好好报答您的,以后也会孝顺您,但绝不是用种地来孝顺!
父亲嘴唇几度蠕动,看得出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看到她眼里的反叛和斩钉截铁,终没有说出口。
结婚了,她沉浸在开心的蜜月之中。偶尔带着女婿帮父亲下地干活,父亲总是极力推托,万般阻挠,生怕脏了她的新衣,磨破她的手指。还怕遭受女婿的指责和白眼,那样父亲会愧疚万分,也会良心不安。
成熟的九月,女儿怀孕了,父亲带女儿女婿一起去地里看看。当父亲一声不吭把花生,红薯,豇豆,绿豆,柿子,枣儿,核桃一一装进布袋,然后吩咐女婿拿好,可别弄丢了时,女儿眼眶潮湿,歉意地说,知晓她的心思莫过于父亲了。父亲却说,他无能,没有贵重的送女儿。这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但新鲜,入味。
一股暖流直渗入女儿的肺腑,眼前的父亲沧桑几许,头发花白,身子佝偻,双腿因为风湿外加腰椎突出,走路时手臂摇摆不停,且走的缓慢非常吃力。那片旱塬地啊,父亲老了,你怎么不老?你要折磨父亲到何时才肯罢休?放过父亲吧,父亲几乎命丧于此了,难道你没有一丝悲怜父亲的意思吗?
婚后第二年,女儿有了自己的女儿。她的生活狼狈不堪起来,出嫁后的她虽和地脱离了关系,但时常受女婿的气,受婚姻的委屈。她不但帮不了父亲种地,还把孩子托付给父亲照管,说是断奶。
白天,父亲带着孩子下地,生怕晒着孩子,便找到一处树荫,干阵歇阵。逗着,哄着,父亲对孩子说着听不懂的王话,等你醒事了,会和你妈妈一样牵牛施化肥么?孩子张嘴对着父亲咯咯笑,父亲却揪心不已,转过身用袖口抹泪。
晚上孩子哭闹,父亲抱着不停地摇晃,边摇晃边自言自语,宝宝乖,宝宝睡,睡醒了就长大,睡醒了就会叫外公。孩子爬在父亲的肩头睡着了,而父亲眼皮打架,却一再克制自己,不敢有丝毫的误差。
其实在女儿出嫁后,力不从心的父亲已卖掉了牛,退了一部分地。父亲不老,但父亲的身体差劲,腰椎间突出,还有风湿病。每到阴雨天,父亲的腿疼得走不了路,严重时,父亲偷拄双拐。
为了帮女儿带孩子,父亲一年没有种蔬菜,豇豆了。冬天,父亲没有没有多余的钱割肉,谁都看在眼里,父亲把买肉的钱全给孩子买了饼干,奶粉。终于熬到孩子会走路,女儿来接她的孩子了,父亲望着他日渐消瘦的女儿,望着女儿怀里的女儿,藏在心底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看了最后一眼女儿,递过去半布袋沉甸甸的东西。末了说他种的不多,好在今年风调雨顺,收成还可以。等来年,他再加紧种全面。女儿劝父亲歇歇,身体要紧。女儿何尝知道,父亲歇不起啊,地里收入有限,入不敷出。添了外孙一张口,多了一个人的花销。父亲决定明年要回他的地,准备大干一番。
女儿不曾想到,和父亲的这次谈话竟成了永别!也不能不敢想,父亲给她的竟是那片生命地最后一次的收获!
父亲离开时正是暖洋洋的冬日,他安详地躺在了生他养他的沟壑的那片旱塬地。他不说话,也不理睬女儿。女儿哭得死去活来,一边哭一边对父亲说,她要陪父亲种地,她要给父亲牵牛,她还想施化肥,为什么地给了她机会,父亲却不肯给她机会?
父亲是争气的,种上了小麦,帮她把孩子管大,就那样静静走了。父亲也是没有福气的,本该女儿出嫁,本该外孙大了,他可以坐视不管享清福的。还有很主要的一件事情,那就是父亲去世后不久,旱塬地水土流失,退耕还林,国家免费发放核桃,花椒苗子。遗憾的是父亲没有看到,也没有等到。
女儿悲愤地哭诉,谩骂自己,为什么父亲生前,不以种地为目标好好孝敬他?
遗恨终天的女儿好长时间都不能清醒,她这才明白,父亲对地的感情,父亲视地为生命的意义。她到这刻才得以承认,地生了她也养了她。父亲先前说的,地生养了世代人,一点没错。是父亲用他的毅力,是父亲用他的肩膀,是父亲用他毕生精力换来了她的成长,换来了她的成熟,换来了她今日的幸福!
好多年过去了,女儿不能原谅自已。
每到油菜黄枣花落的季节,女儿便伫立在村头的坡上,放眼望去,田埂上的芦苇半人高了,蒿草也围绕着整个沟沿碧绿一片片。微风徐徐吹来,轻吻她的脸,核桃摇曳着苗条的身子向她点头。这一幕幕景致在今天看来,是多么的惬意。然而在女儿的心头,却多了几分苦涩。
那片旱塬地是父亲用生命换来的,也是她和她孩子以及世代人的生命,直到多年后的今天,她才彻底醒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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