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静谧地几乎听不到一点声响的紫宸殿安然地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雨雾中。庄重、威严、幽深、华美。周遭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与这座古老的宫殿无关,然而,它却就是以如此这般空寂的姿态,冷眼旁观了一个偌大的王朝在经历了所有荣辱兴衰之后,终于被湮没在历史烟云中的全部过程。
我不知道,当年在紫宸殿中的那一场觥筹交错、雅乐飞扬的“梅花宴”,如今有几人还会忆起?我也不知道,在那座空灵的宫殿里,是否仍然有位女子在无声地哭泣?如果有,那么千转百回的茫茫红尘,又还有几人得以知晓她的一切?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
霜绡虽是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历史上,对于她的记载真的太少了。岂止是“少”,对于这样一个曾经拥有半皇后地位与礼遇的女子,正史上居然只字未提,就连野史,也只是象征性地记录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断。只知道,她姓江,闺名“采苹”,祖居江南莆田县城,出身远近闻名的世医之家,因为生性喜梅,所以被唐代玄宗口封为“梅妃”。
一个色艺双绝的少女,一朵天真温婉的“梅精”,一位命薄福浅的妃子。却只因为她的美、她的才、她的情,让她无意之间竟将自己置身在了一个残酷黑暗地容不下一丝感情的擂台上——守擂的是她江采苹,而攻擂的却是杨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寿王妃。
是命运的安排吗?善良敦厚的她,居然……居然成了玄宗时代唯一一个敢与杨贵妃相抗衡的女子。
然而,这毕竟是后世人对她的评说。敢?她“敢”吗?当然不“敢”。不是不“敢”,而是不想,是不会!
梅精、梅精。她从不是那种争风夺宠的女人。“满腹诗书气自华”,这样一个墨守《二南》之道的人儿,她想的也只是如何仿效文王后妃或是诸侯夫人们那般,去做一个疼惜皇帝修身齐家的好妃子吧!
或者,不枉玄宗戏称她“梅精”,安心地游走于紫宸殿外的梅林中,依旧是那疏影横斜的梅树的精灵,也好啊!
只是,现实与理想的差距终究是不可逾越的。一个17岁便被高力士选送入宫,成为李隆基宠妃的女子,在“梅花宴”上她一出现便艳惊四座,可是初入宫门的她又怎会知道,那一双双或赞叹或妒羡或贪婪的眼神背后,隐藏着的却是怎样一场居心叵测的大阴谋。
二美争娇。自古后宫相争的惨剧与皇子夺储都是不无联系的。不管寿王李瑁是处于什么样的心思与心情,但他毕竟还是把自己相伴了五年的宠妃,让至了亲生父亲的枕边。无论怎样,在我看来杨贵妃也只是皇族中亘古不变的争斗里的一个牺牲品罢了。只是,与江采苹不同,她不是一个孱弱地如情人草般的牺牲品,既然注定如此,那么她的思想告诉她就让自己成为一个先为自己服务的“牺牲品”。要征服一个老来重色的皇帝,对杨贵妃来说不难,可要占据老皇帝的心,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首先要除掉的人便是梅妃。这,不也是她入宫为公公侍寝的目的与使命吗?
只可惜,当所有的枪口都已经指向梅妃的时候,她自己却毫无察觉。
察觉到了又有什么用呢?她根本无力回天,她根本……就不是杨玉环的对手。
三年恩爱,一朝泯灭。当玄宗说出让她迁往洛阳上阳宫养病的旨意时,她就该明白,皇帝的温柔疼爱、长安的满目繁华、紫宸殿的似锦梅花早已经不再属于江采苹。在唐玄宗琳琅依旧的后宫中,“梅妃”已经成为历史了。
也罢,安然地离开,带着她曾经留在长安皇宫中的笑靥,她的幸福、她的忧伤、她的泪水离开,遂了皇帝的意,她也无妨了。怨、恨、愁、苦,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需要李隆基去理解、去心疼。这一切,“梅精”也只想让它们从此遗烂在上阳宫的牡丹花丛中而已。
就此烂去。仅此而已。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实其家。
其实,抛开主观偏见来说,在杨玉环出现以前,玄宗与梅妃之间的情感还是很教人心神荡漾的,毕竟这是一场年龄差距近似于父亲与女儿的老少恋情。我相信,对于梅妃,当时的李隆基除了给予了她夫君的疼爱外,同时也是或多或少地注入了些许类似于父亲的关怀的。
那真的是一段黄金时期。在漫天梅花纷飞的紫宸殿里,她为他轻轻缓缓地吟唱着《梅花祝酒歌》,而他,满心爱怜地高举夜光酒杯,淋漓酣饮。在酒劲渐起时,他满眼满世界全是她蒙胧曼妙的身影。然后,他轻唤自己身旁小鸟依人的她,梅精、梅精。
梅花渐落,精气何存?
如果说,杨贵妃视江梅妃为眼中钉是有理可寻的话,那么我想这理由与后人说的二妃相争应该是一样的吧!仁厚贤妃,当然不是杨玉环。
也许,当梅妃还生活在紫宸殿中,或者说当玄宗还没有老来重色到宠信奸佞滥杀臣下的时候,那位天真烂漫的小娘娘根本就不曾想过忧国忧民的事会轮到自己去思考、去担心。然而,在搬往上阳宫的数年后,在听到一个个官吏惨遭杀戮的消息后,在知晓杨家兄妹耀武扬威权倾天下的真相后,她就没有办法再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了。
死,梅妃早已不怕,那半世英明晚年昏聩的李隆基即使听信谗言,现在便一纸诏书赐她西去,她也是无所谓的。只是,眼看着大唐的江山毁于一旦,那让她、让千千万万的大唐子民情何以堪?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她又能怎么样呢?举荐贤能?如今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向高高在上的皇帝说这些呢?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一个口封的妃子罢了。现在,这么一个被贬往离宫的,是妃非妃、是民非民的女子,即使对国家有心,那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安禄山的叛军终于打进了东门。这个口口声声唤杨贵妃做“娘”的人,终于按捺不住狂热的野心,决定以“伐杨”为名入主大明宫了。多么令人感动,仓皇出逃的李隆基狼狈之余还不忘带上杨玉环。多么令人痛心,那青灯空帷等待了玄宗数年的梅妃,等到后来、等到生死关头,竟然还是没有等来那人的一道接迎。是不是,他都已经忘了,还有一个叫做江采苹的人尚在人间?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那般惺惺作态?什么叮咚银步摇,什么铿然起重誓,什么密赐一斛珠,既已无情,又何苦装作有情?多年前那一幕幕鸳鸯比目的回忆,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一场醉人的迷梦而已。梦醒了,梦中的一切就什么都不是了……
烽火台上的平安火,她等了一夜又一夜,一天又一天,她只希望那象征着平安的浓烟密云在听到她的祷告以后,能够冲破叛乱的呼啸,坚强地升起来。也许,皇帝仍然不会回到她的身边,可只要他能够觉悟从此做回一个好皇帝,也就足够了。也许,在她穿越了敌火进逼与冰雪拦阻,好不容易从东都上阳宫回到了骊山温泉池以后,李隆基仍然会狠心把她赶回洛阳,可只要亲眼看到长安平安、大唐平安,那就算是死,她多少也可以安心了吧!
魂归梅林。如此一个善良柔弱的女子,终于还是在骊山中的那一树梅林下离开了,离开地那么安然、那么悄无声息,似乎这世间一切的不平、不公、不正都与她无关。然而又有谁知道,最大的悲哀她早已经历,肉体的离去对她来说也不过只是命运轮回的一个仪式罢了。
可惜,那么一个美丽的才华横溢的女子,那么一个苦命的无所依托的妃子,却直到死去都未能被正式册封。她的生命,本该是大唐王朝用利刃在历史上划下的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然而她的故事却在千百年的众口相传之中仍然被史书无情地遗忘,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梅妃,梅妃。
梅落尘嚣。而她,又将会去往何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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