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的阳光很明媚,我的房间正对着一大片的绿色草地,反射的光线有点晃眼,我拿着手里的机票准备出门。过去一年多,我通过雅思考试,办好所有留学的手续。这次准备回国的前夕,我收到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发件地址是甘肃天水,里面满是曾经她给我提过的一定要看的书。
飞机从墨尔本起飞,在几英尺的云层中穿行,我没有告诉她我即将回国探望她,我只想偷偷给他制造一个惊喜。邻座上的女士说起她身上那条在中国买的披肩,深暗的黄色和上面的图案,让我的思绪飘回到遥远的甘肃。
十年前,母亲拎着大大的箱子,带着我离开甘肃回到上海。列车在暮色中挥别苍茫的西北旷野,天亮的时候火车路两边的景色已是温婉的江南水乡。坐在对面的母亲眼睛红红的,我知道她哭了,年幼的我还不太能够清楚明白的了解“离婚”这个词语的意思。只知道父亲为了挚爱的事业要留在甘肃,母亲眷恋家乡上海的生活,这样的分别意味着我不再有完整的家。
离开前我专程去跟安琪阿姨道别,她是我在家属大院里唯一的“朋友”。两年后她遵守诺言到上海来看我,却带来了父亲即将再婚的消息,而那个新娘竟然是她,并且希望能得到我的祝福。
十岁之前的我被父母宠得像高高在上的皇子,有能干的妈妈,良好的生活环境,疼爱我的爷爷奶奶。十二岁的记忆里只有父母离异是我内心的暗伤。两年中我无数次设想过有那么一天,父亲会来上海,全家团聚。现在所有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而罪魁祸首却是我最信任的朋友安琪阿姨,看着他们微笑的样子,我开始拒绝说话。
一个孩童对于生活的反抗,远不会对成年人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压力,半个月后他们回甘肃办理了结婚手续。我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来折磨他们所有人的神经细胞,以换取他们的注意力。拒绝接听父亲每周都会打来的电话,却让他从其他人口中听到我的种种行为,学习成绩排名末流,与同学常常发生冲突……我成为一个陌生的孩子,他们都不再认识我。
不久,妈妈到美国工作交流的手续也全部批准下来,走之前她将我的学籍转回甘肃,她出国工作的时间我将在父亲身边度过。当飞机降落在兰州机场,我看到来接机的安琪阿姨,妈妈与她简短交谈后,我们就登上了回天水的列车。分手前,妈妈将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中,这次牵手的感觉很奇妙,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对她的敌意从父亲宣布他们结婚开始就是那么的明显,曾经的安琪阿姨是我的好朋友,可如今她不再是我的朋友,她有一个可怕的名字“后妈”。
重新回到我出生的地方,仅仅不过两年的时间,这里在我眼里居然变的如此破败。以往的同学也变得不那么入眼。我曾经生活过的家,跟上海比起来也是那么的简陋。父亲的工作还是很忙,常常在外忙得夜不归家,我与安琪阿姨的相处时间远远地超过了他。
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成为安琪阿姨最为头疼的事情,我以不适应饮食为由,拒绝吃饭。每当她回头哄我的时候,就得按照我的要求做出南方味道十足的菜,对于在北方长大很少到南方去的她而言,这无异于是要颠覆自己长久以来的习惯。我却不管这些,每每看到她对着买来的食谱在厨房里满头大汗的样子,我都有报复的快感,她努力做出来的食物,却被我批评得一无是处。
闲暇的时候,她会监督我的学习,遇到明明会做的题目,我也会要求她讲解。讲解完毕后,我会告诉她其实我会做,反而是她的讲解让我更迷惑。这样的举动让她哭笑不得,却又不给我半点责怪。妈妈离开前曾经郑重的与我谈话,若我在她离开的日子里,成绩没有丝毫起色,就要继续留在天水上学,直到考上大学。为了不让这样的假设成为现实,学习上的事我自然不用他们操心。
安琪阿姨的父母到天水来看望她,在她们面前我表现的彬彬有礼。父亲很满足于我的表现。
不久后,他又出差了,卸下了伪装的我,开始端起高傲的架子,指使安琪阿姨全全为我服务,一点都不顾及她的面子,在两位老人面前,大肆评价母亲与安琪阿姨,直到听到两位老人彻底失去耐心。看到他们生气却又无法与我计较的样子,我躲在房间里乐开了怀。几天后没等父亲出差回来,安琪阿姨的父母就要离开了,我装模作样地跟着安琪阿姨一起去送他们。
直到车快启动的时候,都没有给他们单独说话的机会,最后安琪阿姨的妈妈还是忍不住对她说:“孩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准备要个自己的孩子吧。”
听到她的话我的火气顿时冲上了头顶,立即蹲在地上眼泪刷拉拉地流了下来,这下吓坏了安琪阿姨。她没来得及回答就立即蹲下来问我怎么了。我说肚子忽然绞痛,却掩饰不了脸上的委屈。看到我的样子,车窗里的两位老人摇了摇头,无可奈何。
回到家后,我久久不肯去睡觉,她问我是不是肚子还疼,我小声的问她:安琪阿姨,不想要弟弟。那天,她摸了摸我的头,捧着我的脸说:我们不要弟弟,不要弟弟,只要洋子,洋子乖,快去睡觉,安琪阿姨答应你,你要洋子一个。虽然她给了我如此大的承诺,但是,我还是觉得后妈本就是恶毒的,只有永远让她站在我的脚下才不会被她欺负。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没有故意刁难她,但是却还是本能的排斥她,对她冷眼相待,对她冷言冷语,常常用冷漠来回应她给我的关切。
在高三那年,我得了一场怪病。浑身发烫,高烧不退,口干舌燥,满身发痒。安琪阿姨连夜把我送进了医院,经医生确诊我得了麻疹。医生说我需要特别照看护,必须要得过麻疹的病人照顾,因为这种病有很强的传染能力。父亲经常在外地工作,所以照顾我的重责便由安琪阿姨一个人挑了起来。每天她都会穿梭于家和医院之间,白天除了给我做我最爱吃的小吃外,便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照顾我。照顾我按时吃药,当我痒的去身上乱抓的时候,她便严厉的批评我。我不习惯她这样骑在我头上的感觉,于是我怒目相对,当着她的面在身上不停的乱抓,我明知道医生嘱咐过不要在身上乱抓,不然会留下疤痕,但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她拿我没有办法,可我没有想到她就是一巴掌甩在了我的脸上,那个下午我躲在被子里哭了一个下午,我想念我的妈妈,讨厌这个后妈!任凭她好说歹说,我就是觉得委屈,冲着她叫嚷:后妈都不是好人!我在她的眼里看到的不止绝望的眼神,还有我读不懂的无奈,似乎更像是委屈。我心里叫冤:她委屈什么?
晚上,她帮我削苹果,切成块状,问我想不想吃,我别过头不理她,她良久才把手中的盘子放在床柜上。她开始给我讲一些她小时候的故事,给我讲她是怎么样认识父亲的,我渐渐地被吸引了,分散了我想抓痒的注意力。我开始问她为什么要嫁给父亲,她说:彼此需要,我需要你父亲的肩膀,你的父亲需要我的温暖,你更需要我的照顾。在家属大院里你最喜欢跟着我四处跑,跟着我嬉闹,当我看见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离婚的时候,当我在你父亲最低落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我以为我可以给你们幸福,给你们一个温暖的家庭,可是,我跟你父亲结婚几年来,你和我的距离已经愈发的遥远,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怎么办……
那一次,她说了很多话,在我的面前完全就像个同龄人,落下泪来,我的心里猛然一颤,这几年,我对她做的种种行为一幕幕的在头脑里上演。心里竟然愧疚起来。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喉咙里莫名的堵得慌。
一个星期的医院生活,让我把学业落下了一大堆。回家后我便开始留校学习,希望把落下的学业补上。三天没看到安琪阿姨来学校看我,我感觉到不对劲,在下课的时候偷偷跑回了家。原来安琪阿姨得了麻疹!被邻居们送去医院治疗了。她走前告诉对门的阿姨说要是我回家了先让她照顾我,千万别让我去医院看她,并且不可以告诉父亲她住院的事,免得父亲在外工作担心。我放下书包,在饭堂里打了饭装在小饭盒里,准备去医院看望安琪阿姨。推开病房的门,我看到她孤零零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枯的起了裂缝。我拿着小水杯盛上干净温热的纯净水,用小勺子一点一点的放在她的嘴里。她很快惊醒了,用很大声音呵斥我,并且强迫护士把我带出病房,在我狠狠地转身的时候,却分明的看见她在偷偷地抹泪。
出院后的安琪阿姨,显得苍老了许多。她还是会常常坐在我的身边监督我的作业。不久,几天父亲回来了,像往常一样,他像住旅店一样住了一晚上又出差了。家里又剩下了我和安琪阿姨,突然接到母亲的越洋电话,同样也突然带来了她在美国即将再婚的消息。我躲在房间里哭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到可怕,我最爱的母亲也即将成为别人的“后妈”,我的心底有了种被遗弃的感觉。安琪阿姨进来了,坐在我的旁边,和我说起了母亲的事,她说母亲再婚是好事,大家都希望她有个好的归宿……听完安琪阿姨的开导,我也点了点表示默认。
接下来的时间我不再想别的,我要好好复习,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高考。为了方便学习,我住进了学校的学生宿舍。每天晚上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安琪阿姨的脸,想着她一个人孤独的在家里会不会寂寞?在繁忙的学业里,在一个人必须要坚强的面对自己的生活的时候,我也逐渐地明白了安琪阿姨真的是一位很不错的母亲,一直以来她都在用心的包容着我,更重要的是她懂得保护一个孩子的自尊,给予一个孩子想要的温暖。只是,很可惜我从未开口叫过她一声“妈妈”。
终于,我不负众望的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意味着我将要离开这片西北热土。临行前我想带着安琪阿姨到处去转转,毕竟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在丝绸之路、茶马古道、布达拉宫,我和安琪阿姨就像是原本的一家人一样笑开了怀,更像是多年来的老友。
安琪阿姨把我送到兰州机场,只有一个简单的拥抱,然后挥手说再见。我坐上了飞往南方的飞机,她也坐上了回天水的列车。到上海,回到生我的地方,回到我久违的房子里。我想起的却是天水的家属大院,怀念安琪阿姨的慈祥笑容。
后来的日子,我开始了美好的大学生活。安琪阿姨经常会从甘肃寄一些日用品包裹给我。在上大学生活的记忆里,她也到上海看了我几次。每一次,她都说我怎么怎么瘦了,叫我多吃点东西,注意休息。我故意大声说她人老了,也变得越来越啰嗦!她冲着我笑,我发现幸福就是这么简单和透明。
我打电话给她,说自己要离上海去国外读研了,她在电话里笑,有的时候在沉默,挂电话之际哽咽着说:到了那边多给家里来电话。很想回去看看她,但是时间真的不允许。我站在电话亭久久不肯离开,仿佛那样可以更靠近她。我恍然间明白,在年少里,是她教会了我成长,教会了我懂得爱,懂得生活,懂得宽容……而我,从未付过一分“学费”,就连一声本已经属于她的称呼——“妈妈”,我也吝啬到不曾给过她一次。
上海虹桥机场,我将要去澳大利亚就读皇家墨尔本理工大学。在机场的候机室里,我仍然没有看到安琪阿姨的影子。我想她应该是害怕离别。在上飞机关手机前,我发了这样一条信息给她“安琪妈妈,我爱你”。我想她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一定会泪流满面,而我的心里已经溢出轻盈的喜悦……
下机的时候,感觉甘肃这个城市稳重了很多。看了看头顶的天空,我感觉到她已经紧紧的把我拥在了怀里。轻快地登上去天水的列车的时候,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妈,我回来看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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