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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孤独老人与狗金艮

发表于-2008年05月30日 早上9:18评论-1条

老姜头儿的七十寿诞,儿子和女儿给操办的还算很讲究。虽然不那么豪华,但是还是很风光的。儿子先用他的豪华丰田大吉普拉着老头儿,姑爷和他们的哥们儿的轿车跟在后面,在市区的主要街道兜风,在显示自身事业成功的同时,也让老头儿高兴。然而,老姜头儿却没高兴起来,始终象个木头桩子一样,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酒宴中,频频为他祝寿时也是如此。即使是吹蜡烛的时候,也只是从肺里挤出些许气息,显得无精打采,木讷恍惚。因为,老姜头儿知道,儿孙们匆匆地回来,也就意味着要匆匆地离去。剩下的,还是孤独和熬着生命的寂寞。 

的确如此,还没到晚上,儿子给扔下一万块钱,女儿扔下八千钱块钱,然后,他们都走了。家里,还是他孤零零的一个,只有寂寞陪伴着他。 

他看着放在茶几上的那些钱,打开,都是百元大钞。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钱似乎很迷茫。那种眼神,没有葛朗台看钱时的那种兴奋,也没有那种贪婪的蓝光。甚至有极其厌恶的感觉,因为,他把钱胡乱地收起来,很生气地扔到了茶几下面。然后,审视着这个家中的一切。虽然什么也不缺,但是,他就觉得什么都没有了。老伴儿去世几年了,在她去世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三代户居室就是一个装着空壳儿的空壳儿。老伴的死,把整个屋里的物件的灵魂与气息也带走了,剩下的都是干尸一样的死寂。老伴死的那一刻,他瞪着眼睛,似乎冒着凶光和血死死地看着老伴儿,看着,看着,狠狠地拍了老伴的尸体骂道:“她妈地,你真自私。不说好了吗?我先死!应该我先死啊!你个鸟人。”然后,垂打自己仿佛是皱纹纸糊的脑袋。他没有哭,只知道眼泪变成了血,在心里流淌,还有潺潺的声响。 

这个老姜头儿可是有名的倔强,他三十多岁当车床车间主任,一直到退休还是车间主任。没有再提拔他,不是领导的错,因为他也就这个水平了。车间工人都怕他,每每有工人完不成任务或者出了废品,他就把工人叫到车间里的办公室,面对面坐着,然后看着工人,他咬牙切齿地抽自己的嘴巴说:“丢人,丢人,丢人啊!”然后,咬自己的无名指,吐吐沫,有的时候都咬出了血,那从来不会笑的脸,铁青铁青。也有的时候,他拿着工人车废了的铁件,站在那有错误的工人面前,砸自己的脑袋,经常自己把自己脑袋砸出血,嘴里骂道:“我替你爹妈丢脸,丢脸啊,你个鸟人!”那殷红的血流在脸上,又流到衣服里,把被批评的工人吓得不停地点头认错,怕老姜头儿自己把自己气死砸死。然后,工人们都不敢擅自脱岗和无故不完成任务了,他们真怕闹出人命来。工人们任务完成得都很好时,他也不会笑,也不夸奖。那张很长的脸,还是象铁板,象水泥板。但是,他高兴的时候徒弟们还是能看出来的:倒背着手,摇晃着大拇指,挺着还不算将军肚的肚子,来回巡视。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在小吃部吃了一碗混炖,就又去了离家很近的广场溜达。快到中午的时候,儿子找到了他。他正坐在椅子上发呆,仰面看着天空。 

“爸,我找……找你半天了。”老姜的儿子从车里下来,抱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棕色的狗说。他有点轻微的结巴,并且有眨么眼睛的毛病。喘着粗气,因为他很胖,胖得走路象企鹅,一拽一拽的。那小狗在他的怀里伸着粉红的舌头,给人的错觉是,仿佛是南极一只帝王企鹅抱着一只海狮,不仅使人目眩,更有惊诧恐怖之感。 

“恩……”老姜头儿哼了一下。 

“我,我给你买……买了一条狗,很贵的,花了六千块……块钱呢”。 

“恩,” 

“你以后领……领着它,让它陪着你”。 

“恩。” 

“它就……就吃香肠和肉,别的不吃。” 

“恩,” 

“没钱了你就给我打……打电话,我……我走了,公司有事,有急事”。 

老姜头儿把牵狗的皮绳系在木条椅子上,然后,继续仰面朝天。他经常这样,那张脸,仿佛已被蓝天染蓝。太阳在蓝天下游动着,虽然很灿烂,但是也是孤独的,所以,他不喜欢看太阳。他喜欢看围绕太阳的云朵,无论大小,还是厚薄;也无论是乌云还是白云。他能看出云在笑,在撒娇,在生气,在撕扯;也能听到云在说悄悄话和缠绵的心音。并且心里数着,一朵,两朵,三朵……有的时候,数完了是奇数,他很气恼。然后,就把目光伸向天边,想再寻找到一朵,凑成偶数,心理才能痛快。有的时候,数完了是偶数,他就不再往天边看,怕再出现一朵凑成奇数而影响心情。没有云的晴朗的天,他是不会看天的,因为,他觉得同样孤独的太阳会耻笑他。或者,他怕太阳说一个都很揪心的成语:同病相怜。 

他最喜欢看的是,天上有太阳同时也有月亮的景色。那刺眼的太阳和那柔媚明净的月亮邀相辉映的时刻。月亮仿佛是太阳的老伴儿——是逝去的但还不离开的老伴儿,虽然,它们知道也永远不会再在一起。阳光象太阳的颤抖的手,总拉扯着泪眼婆娑的月亮,而月亮却挣脱着。当太阳撒手的时候。月亮却想到太阳身边。可是,就是不能到来,那股力量,太阳也无法战胜。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姜头儿读懂了月亮,他能听到月亮在说话。甚至,他已经把月亮看做是自己那死去的老伴儿,是惦记他而阴魂不散的老婆。他经常听到月亮对他说:“老头子,苦了你了,没人陪你了,也没人在你跟前唠叨了。可是呢,我回不去了,但是呢也不想让你早点来,还是听我在天上对你唠叨吧。”每每听到这些,老姜头儿都要竖几下耳朵,擦一下眼睛,然后,静听月亮的唠叨:“老头子,你找个老伴儿吧,老伴儿老伴儿,老了才应该有个伴儿啊。孩子们都忙,没时间照顾你。你那脾气和习惯也不好,也很难和他们在一起,也就是我吧,咳。”他仿佛真得看到了老伴儿的那张圆脸,还有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她还是那么唠叨,他习惯了她的唠叨,现在更渴望她的唠叨。他感悟到,这唠叨是能够战胜寂寞与苦难的,也是只有他俩才能懂得的圣音与梵语。所以,他立起了耳朵继续听着唠叨。“你呢,一个月退休金二千多,孩子们还给你钱,你花不了的花,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咳……也是的,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这么大岁数了,也吃不了多少了,喝不了多少了,咳……你自己多注意点,你那心脏病虽然不经常犯,但是,犯病了可就要命啊,老头子。还有呢,夏天别热着,多喝点儿绿豆水。冬天多穿点儿,你那关节炎也很严重的。咳,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要多保重啊,咳……” 

其实,老伴儿死后,儿子女儿也不是没为他考虑过。儿子让他去儿子家住,虽然儿子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那是因为刁钻的媳妇未必能接纳老头儿。老姜头儿呢,也从来没答应过,那是因为他知道儿媳妇反感他。老姜头儿说话黑,儿媳妇蛮横,所以,老头与儿媳妇一直很别扭。温顺言语很少的女儿也曾给爸爸家顾个保姆,一个农村的中年妇女。可是,没用上一周,就被老姜头儿辞退了。原因是,起居不方便。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老哥们儿、比他小点的老孙头儿对他说:“呵呵,别人都说你老姜头儿和保姆在一起睡,说你找了个小老婆。还说你那玩意还能用,金枪不倒啊!呵呵。”这话差点把老姜头儿当场气死!真的差一点气过去。因为,他这一辈子除了老伴儿,他没摸过任何一个女人的手,别说在一起睡觉了。 

儿女们还想过,给爸爸找个后老伴儿,能伺候得周到点。可是,只是一闪念,从来没和老头儿商量过,更没付助实施。他们也想把爸爸送到老年人公寓,可是,随后就否定了自己,因为,他们怕别人说儿女不孝。 

儿女们觉得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商量一下,就给老爸买了那条狗,反正觉得爸爸身体还算不错。从此,老姜头儿就牵着狗,白天在广场溜达,晚上在家和狗做伴儿。 

在家的时候,老姜头儿不太爱看电视了。自从老伴死了之后,没人和他抢频道了,也没人在他耳边唠叨了,他也不愿意看了。看什么都没意思,要是老伴儿和他抢频道,他还觉得有意思。儿女给他要了几家饭店和小吃部的电话,告诉他,想吃什么就打电话。他呢,不太爱吃饭店做的盒饭,他自己呢,还不会做,就会熬大米粥。和狗一起吃,狗几根火腿肠,他一碗大米粥,一顿饭就凑合过去了。也经常领狗去小吃部,要盘饺子或者吃一碗面。 

人老了,也没那么多觉了。他经常半夜起来站在阳台上,看星星,看月亮。他把围绕月亮的星星都起了名字,离月亮最近的是儿子的名字,然后是女儿的名字,孙子名字,姑爷、外孙等的名字,最远的也最暗淡的那颗星星是儿媳妇名字。每当心里念叨这些名字,他都觉得自己和老伴儿在月亮里笑逐言开,尤其是老伴儿,张着那掉了门牙的小嘴,高兴得把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缝没了。儿孙们围着他们嬉笑打闹,叫着他们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亲情浓厚,天伦之乐,其乐融融。当然,他总有清醒的时候,继而惆怅更难眠。既然睡不着,他也不强睡。打开灯,坐在沙发上数着钱。他把家里的钱都拿了出来,还有存折,都放在茶几上。看啊,翻啊,数啊,一百,一千,一万,两万……八万…,数着数着,看着看着,他有时候忽然砸钱,似乎那是他的仇敌,然后,嘴里念叨着:“钱啊,钱,这鸟玩意有什么用?”他的话虽然不多,但是,只要说话,就基本有个“鸟”字。 

白天在广场溜达的时候,大多时间都是他和狗在一起。他一生没几个朋友,好哥们儿们死了几个,就剩下身躯精瘦却很有风采、个头不高话却很多的老孙头儿了。老孙头儿退休前是总机械厂分厂的工会主[xi],年轻的时候歌唱得好。 

“又有人说你了,老姜,呵呵”,老孙头儿扇着扇子走过来,对坐在花坛边上的老姜头儿说。 

“说什么?哪个鸟人说的?” 

“说你儿女不让你找老伴儿,给你买条狗”。 

“那怎么的?啊?!” 

“说你儿女是:上坟烧树叶子——糊弄他爹呢,呵呵”。 

“你个鸟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老姜头儿很生气,气得直咬牙。 

老姜头儿刚要走,又高又胖的孙子领着女朋友摇头晃脑地过来了说:“爷爷,还有钱花吗?啊?”还没等爷爷回答,又胖又高眼睛却不大的孙子掏出了一沓钱,塞在爷爷手里就走了。他那漂亮高挑的女朋友,甩一下披肩发,给了爷爷一个妩媚而歉意的笑随之而去。 

老姜头儿看着孙子离去的背影,气得把钱摔在地上,风刮跑了一些,有的刮到草坪上,有的刮到花池里,他看都不看,也不去拣。然后大骂:“你们这帮鸟人,就他妈的知道钱,钱,钱!鸟人!” 

“呵呵,你说你啊,啊?儿子孙子那么富有,给你钱花,多孝顺啊,你还骂人家,真不知道好歹,呵呵”,老孙头儿帮拣完钱有点讥讽的说。 

“你个鸟人!” 

“呵呵,还给你买了狗,这狗多好看啊”。 

“你真是个孙子鸟人”。 

“呵呵,听到我刚才说的了吗?啊?别人说你儿女:上坟烧树叶子——糊弄……” 

“你他妈的滚!鸟人”。 

“呵呵,好,我走我走,其实,我的意思是说,你儿女们根本不了解你的心,呵呵,好,我走”。 

老孙头儿的这些话,让他气了好几天,他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那种心理,好象是别人揭穿了他的内心,把他的心摘了下来,在太阳光下晒着。也好象一根木棍触及到了他的痛处。他疼,心里疼。还有怨,但是,他不知道怨自己还是怨儿女。他还没老到听不懂人话的时候,他知道很多人议论过他。也知道议论过有钱的风光的儿子和姑爷。但是,他也知道堵不住别人的嘴,尤其是老孙头儿。这个老孙头儿,如果你让他一天不说话,他能憋死。再见到老孙头儿的时候,老姜头儿也不说话了,虽然老孙头儿主动上前笑嘻嘻地和他搭讪。 

儿孙们偶尔给老姜头儿打个电话,也经常开车来看他,匆忙的问候,然后扔下钱开车就跑。如果儿女们不来,他没多少惦记,也还静点心。而儿女们来了,然后匆忙地就走,老姜头儿更生气。尤其看着那一沓儿一沓儿的钱,更是感到厌恶。他真想把钱撒在广场上,谁愿意要谁就拣。 

他经常牵着狗,远离那些熟知的人。他喜欢看大人领着孩子,逗孩子,骂孩子,哄孩子。更喜欢看孩子们围绕着大人玩耍,那调皮,那撒娇,那撅嘴,那任性,让他心动。他更爱看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一会互相关照一句,一会互相埋怨,一会给对方捶捶背,一会看到争吵。看到这一切,妒羡的同时他都在心里数着数,他最不喜欢一和奇数。数完一个小群体的数量,如果是偶数,哪怕是最少的二,他心也亮一下。 

感伤的时候,他也经常坐在湖边,看着与蓝天对映的湖水,也数着湖面波浪,一层,两层……当风平浪静的时候,他就数涟漪,一圈,两圈……在他的眼里,涟漪是迟缓的韵律,是风对生命的蚕剥,虽然,他也感受到生命耗费时也有着韵致与曼妙的凄美。 

他的生活规律就是这样的,来到广场就发呆,回家看到钱就闹心。除了孤独与死寂,他再也感受不到温馨与和美了。只有那条狗,偶尔能带来些许慰籍。 

一个阴天的上午,老孙头儿正在广场溜达,手里转动着保健球,嘴里哼唱着歌曲。突然,老姜头儿家的对门、分厂工会年轻女干事王小娜象跳舞一样舞动着苗条的身姿,跑到老孙头儿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孙主[xi],你最近见过老姜头儿吗?” 

“没有啊,有一周没看到他了,他没去他儿女家?” 

“那我不知道。最近几天我家总有股恶臭味儿,刚才我回家,那味道更臭了,好象是从老姜头儿家冒出来的。我敲了半天门,也没动静,只有狗叫几声。我觉得不好,就跑来找你。你快去看看吧,快。” 

老孙头儿来到老姜头儿家门口,使劲敲着,只有狗叫,没有人应。那臭味,真的熏人。他又叫来两个年轻人,商量一下,然后,决定把门撬开。门被撬开了,一股恶臭的强流涌了出来,把他们恶心得要倒。他们捂着嘴,看到了里面,出现了惨不忍睹的场面:满地是百元钞票,还有存折,老姜头儿躺在地上,两条腿只剩下了骨头!那满地的钱上,有狗的血脚印。随后,老孙头儿让王小娜赶快报警,并且,迅速与老姜头儿的儿女们联系。 

警察来了,在勘察现场。老姜头儿的儿孙们也来了,哭叫成一团。 

勘察完,警察封锁了现场,并通知老姜头儿的家人把老姜头儿的尸体送到太平房,然后把那条狗带走了。 

经过法医鉴定,老姜头儿死于心肌梗死。至于他的两条腿的肉,是尸体发臭之后,没食物吃的狗给吃了!家中没盗窃抢劫痕迹,也不是犯罪分子作的案。那些撒满地的钱和存折有可能是老头儿死前抛洒的。 

儿女们把气都撒在了狗身上,觉得原来可爱的狗,突然成了魔鬼,吃人的魔鬼。他们操起了各种家伙儿,在老人的楼下,在众人面前,怒发冲冠、同仇敌忾,把狗的脑袋打碎,脑浆四溅,两只眼睛冒了出来,被几只脚踩碎。又把狗身子砸扁,五脏六腑砸碎,狗肠子冒出了未消化的食物和粪便,儿女们就觉得那是爸爸的大腿肉,他们更疯了似的打狗,把狗四条腿也打折了,打碎了,狗血四溅,狗毛乱飞。狗,被活活打死了,很惨,很惨。 

“哼,那能怨狗吗?啊?是狗的错吗?啊?那狗死的真可怜啊,比老姜头儿死得还惨,真惨,真惨……嗨”。那个好象有话痨症的老孙头儿孙主[xi]见到认识老姜头儿的人就这样说着,不管人家听他唠叨几遍了,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听,就是说个没完:“咳,那狗死得比老姜头儿还惨,真惨,真惨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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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老人需要的不是钞票,老人需要的是子女的陪伴哦。
小说细腻地描写了老人和狗的悲剧!推荐了。

文章评论共[1]个
金艮-评论

谢谢奔月at:2008年05月31日 早上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