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蜿蜒的小河,叫泪娘河。它从西边九曲十八弯的伸延到小镇,然后,在小镇的后面绕一个半圆的弯子,就从小镇的东边像爬动的蟒蛇一样逐渐消失在青纱帐里。岁月和阳光在泪娘河的水面上流淌,涌动的浪花和旋涡在不停的诉说人间发生的悲喜故事,然后,继续把从村屯乡镇人们流下的泪水容纳在河流里,向东流逝着。泪娘河,泪娘河的两岸,每处都有流向河水里的弯曲的闪着泪光的泪沟。
出生在这个贫穷小镇的大林和小林是一对双胞胎兄弟,高考结束后,两个人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大林考的很好,小林考的很差。也就是说,大林有希望上一个比较好的本科重点院校,小林至多也就是三表录取。如果是这样,小林是上不起大学的。
兄弟俩在泪娘河边走着。六月的阳光是柔媚的,挂着几片白云的蓝天显露着莫测的深邃。从沾网(捕鸟网具)和夹子中幸存下来的小鸟,在树上和茵茵绿草中叽叫着,不知道是为种群被毁灭性的残杀而哀鸣还是为未来种族的延续而欢唱。
“哥,这样吧。”小林折一根柳树枝随意的抽打着空气,对哥哥说,“你上大学吧,我出去打工,供你上大学,同时,也能养妈妈。”说完,他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哥哥。那张秀气不失坚毅的脸,抖动着平平展展的双眉。左眉梢上的一个不大的小痦子,证明着与哥哥的唯一不似之处,也是苍老背弓、孱弱多病的妈妈为了分辨他们所经常盯视的地方。那种神态,那种自信,仿佛忽然间就成为了可以代替早已死去的父亲而践行家庭的责任和义务的堂堂男子汉了。虽然,他那不够高大和坚实的身躯以及还没有完全消退稚嫩的年龄会让人怀疑他的决心和承受力。
“可是,谁照顾妈妈呢?”大林站在一棵被岁月摧残打压而成弯曲的老态龙钟的榆树下,手扶着被沧桑蚀刻的皱裂的树干说。
“暂时,只好妈妈自己照顾自己了。”
“那就辛苦你了,小林。其实,这应该是我的责任。”
“谁都一样,咱俩不是一般大吗?说不定我比你先出生的呢,是妈妈搞错了,呵呵。”
“看你不能上大学,我心里很难受,小林。”大林说的时候,有点眼泪汪汪。
“哥,你别这样”。小林说,其实他心里也难受。“咱们说好了,等你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一份好工作。也要找一个好嫂子,不嫌弃妈妈的好嫂子。”
“那是的。嫌弃妈妈的媳妇我是不会娶她的。”
“然后,我呢,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出去打工,学点本事。供你上大学,养妈妈,不成问题的。”小林点了一只烟,他刚刚学会抽烟,每抽一口,都咳簌几下。“你上大学的费用,现在还缺两千多元。我打算这几天就出去打工,明天给姜叔叔打个电话,他在市里有个小装潢队,我先去他那个装潢队干。”
“……”大林亲昵的摸一下弟弟的头,欲说无语。他觉得,弟弟比自己成熟。
“你上大学前,在家好好照顾妈妈。等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你一定复印一张给我邮去啊,哥哥。”
“一定的,小林。”
他们把这样的决定告诉了妈妈,妈妈哭了。她为突然成为顶天立地的两个懂事的孩子而哭,也为小林黯然与劳累的前途而哭,更为一直没有分开过而现在必须分开的他们而哭。
他们第一次喝酒,因为明天小林就去市里打工了。妈妈炒了四个菜,炖一条泪娘河的大鲤鱼,炖一只鸡。妈妈驼着背忙碌着,那永远也直不起来的腰,使得她的头离地面很近,仿佛地上有许多时时会出现的另她极其渴望的东西,也好象永远在地上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但是却一直还没死心的坚持着的那份执着。她很不容易,丈夫在十年前就因肝癌去世了。本来她就有腰间盘突出的病,加之这些年的操劳,使得她的病愈发严重,她的气管也不好,是肺气肿,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咳咳”的喘着。
“咳咳,你们哥俩少喝点。咳咳。”她给自己盛着大米饭说。
“妈妈,我和我哥一起敬你一杯酒。”小林其实倒了半杯白酒对妈妈说。“感谢你对我们的养育之恩,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家庭的责任应该由我们担起了。您老以后暂时把自己照顾好就是我们的福气了,将来,我们会让你享福的。来,妈妈,干杯!”
“咳咳,傻孩子,只要你们以后都好,妈就满足了。咳咳。”
大林一直很少说话,因为他的心事不比小林差。甚至有的时候还责备自己,责备自己以前没有照顾好弟弟,更责怪自己平时没有监督好有点贪玩的弟弟的学习。他甚至想,如果是弟弟考的比自己好那就好了,他可以承担起作为长子应该承担的家庭的重任。可是,他不愿意在心理诠释这种可是,因为,他也想上大学。
“来,哥,干杯。”小林看着心事重重的哥哥说,“你别犯寻思了,家里有我你就放心吧。到大学好好读书吧,我和妈妈还等你功成名就之后过好日子呢。”
他们都喝多了,但是,却在一个床上睡。因为,他们从小就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直到初中才分开睡。弟弟要出去打工了,哥哥在醉态下钻进了弟弟的被窝里,流着泪,搂着弟弟睡着了。
“咳咳,都多大了,还在一起睡。咳咳。”妈妈给他们拍打着蚊子时说。
小林来到了繁华的城市,找到了姜叔叔。
此时,小林的爸爸的好朋友姜叔叔——外号“姜二两”,他正揽到利达实业总公司的食堂装修工程,因为小林不懂装潢,并且食堂还有扒墙和改造厕所的力气活,所以,姜叔叔就暂时安排他干力工活,每天30元,不包括生活费。小林很高兴,因为离哥哥上大学时间还有两个多月,正好能赚2000多元,省得向别人家借钱了。
他很卖力,得到了姜叔叔的赞许。“切,好好干,以后叔叔教你学木工。切,挣钱多,也算自己有了真本事。”吃饭的时候,姜叔叔“姜二两”对小林说。不过,他有个毛病,说话时总用“切”字开头,并且,那蓬乱的头发和不修边幅,让人觉得他永远当不了有霸气的有派头的大老板。加上他有点贪酒的毛病,更让人觉得他这个小小的装潢队队长的头衔可能就是他人生中最辉煌最值得炫耀的职务了,以后更不会有什么超越了。只所以他的外号叫“姜二两”,是因为他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必须喝二两白酒,甚至晚上可能还喝四两。他喜欢那种迷迷糊糊的感觉,好象他早已厌倦了尘世,或者,生活的痛感总隐约的缠着他,还或许他早已经知道任何一个睿智的人也看不懂这个世界的真伪,所以,他不想用清醒看待这个世界。
“行,姜叔叔,我听你的。”小林看着已经有点迷糊的叔叔说,并且继续给叔叔倒酒,赢得叔叔进一步喜欢。
“切,你他妈的从小我就喜欢,切。”“姜二两”醉意蒙蒙的说,“切,你们哥俩我他妈的分不开谁是谁,你那酒鬼的爸爸也分不开谁是谁。切。我呢,就轮番的亲你们的小脸蛋。切,你们小的时候,更好看,更可爱。切。”
“谢谢叔叔。”小林很会说话。
“切,谢个屁?你们小哥俩小时候,我让你们他妈的骑我脖子上,你们还往我脖颈子上尿尿呢,切。哈哈,切,然后,我让你爸爸请我喝酒。”
“那时候小啊。”小林还给他倒酒。
“切。得,别倒了,我不像你爸爸那么贪酒。嗝,嗝,你看,我他妈的都打酒嗝了。嗝,嗝。”姜叔叔说着,就把小林倒的酒全干了,“切,嗝嗝。没事,现在的木工好学,都是电气化工具,不像我从小学徒那样,都是他妈的笨家伙儿。嗝嗝。只要你好好学,我都会教你的。切。无非就是看图纸,看尺寸,会下料。嗝嗝。”
食堂装修的工期是一个月,按时完工,并且经过质量验收,完全合格。可是,利达实业总公司的老板却没有按合同办事,除了两次的预付款外——第一次按工程造价的百分之三十预付,第二次按工程总造价的百分之四十预付,再没给付过一分钱。然后,装潢队就转到两个家庭装修的活中去了。小林随身揣一个笔记本,边干边学边记。把用过的装潢材料都记在本上,包括名称,价格,用途,尺寸等。他在用心学,已经有了以后组织一个队伍干装修当小老板的想法了。
这个时候,哥哥大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大林被省一所重点本科院校录取了。哥哥给复印了一张,寄给了小林。小林拿着哥哥的录取通知书,凡是休息的时候就看。看着看着,就开始做梦,梦到哥哥大学毕业了,找到了工作,还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把妈妈接到了城里……
又一个月过去了,那两个家庭装修也干完了。可是,刁蛮挑剔的女主人不给工时费,鸡蛋里挑骨头,想方设法不给钱。小林急了,和姜叔叔说,哥哥等钱去大学报道呢。姜叔叔说,没办法,现在好多人欠他的钱呢,无论怎么要,就是不给。他打算到法院去起诉,可是,总受到威胁。最后,姜叔叔征求小林的意见,让小林专门去找那些欠钱人要钱,每天照样给小林三十元钱,并且,如果要回来钱,给小林百分之十的提成。但是,提醒小林,不要和人家吵架,因为得罪不起他们。小林高兴坏了,经过努力,要回来两份不多的钱,但是,还不够给工人开拖欠的工资的。然后,他就主攻利达实业总公司的欠款,因为利达实业总公司欠他们三万多呢。
小林到利达实业总公司去了很多次,总经理根本不见他,只派像打手的人和他周旋和恐吓,并且很快就把他打发走了。小林当然不死心,每天陪他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挖空心思的想办法要钱。因为哥哥马上就要去大学报道了,在等这笔他早已经答应的钱。眼看哥哥报道的时间越来越近,小林急的都睡不着觉。最后,他想出了让人同情的办法,他举着哥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跪在了利达实业总公司的大楼门前索要欠款。
小林还没跪几分钟,楼上就下来几个彪形大汉,让他赶快离开这里,说,一会市政府领导要来公司检查工作并给挂“诚信企业”的金牌。小林不走,被那些人拖了出去。可是,小林又来到了公司大楼的门口,跪下了。那几个人怒气冲冲,把小林打了一顿,然后,又把他拖了出去。
不到十分钟,小林拖着被踢伤的腿,一瘸一拐的又来到利达公司大门口。“你他妈的找死啊?啊?”那个像黑鬼且无一点表情的大汉踢着小林说。
“求求你们了,我哥哥等钱上大学呢。你们看这录取通知书。”小林跪在地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说了多少遍了。
“少废话!一会政府领导就来了,你再不走,别说废了你!”那个凶煞恶神说。
小林还在央求着。
这个时候那个黑鬼接到一个电话。“哦。大哥啊……啊,领导马上就到了?啊……可是,这小子不他妈的走啊!……啊,啊。好,大哥你放心,我马上摆平!”说完,他们就又对小林说,“你他妈的走不走?啊?再不走我们就不客气了!”
“求求你们了,把钱付给我们吧。”小林把录取通知书举到了头顶说。
“给!给你妈了个bi啊!”黑鬼骂着,然后,那四五个人就上来乱踢乱打,真狠啊!好象是在痛打和他们的媳妇睡觉了的情敌,不打残打死就不足以解心头之恨。小林鼻口穿血,胳膊也被打断了,腿也被踢折了。满地是血,殷红殷红的。小林没有一点挣扎的力气了,被那几个凶狠的家伙半抬半拖着,拖到了公司大院门前旁边的一条街道旁的树荫下。地上,留有被拖的小林的血痕,长长的,黑红黑红的。
两辆奥迪a6和一辆广州本田轿车风驰电掣般的碾压着小林的鲜血和那张录取通知书来到了利达实业总公司的大楼门口,公司的员工在总经理的带领下,列队欢迎领导的莅临。一个大腹便便的戴着茶色眼镜的领导,从车上下来,捧着金光闪闪的“诚信企业”金牌,在人们的欢呼与掌声中,微笑着缓缓的进入了大楼。当满面风光的领导们的车再次碾压着小林的凝固发黑的血和那张录取通知书离开大楼去饭店的时候,小林已经死了。闻讯赶来的工人们,怀揣着准备借给小林的钱,在叫天,在叫地的号啕大哭着。
悲凄的泪娘河,伴随着风的呻吟,还在向人们倾诉着。小河把白云拉到了水里,也把蓝天扯入水中,好似天上也多了一条用泪水形成的泪娘河。泪娘河的河水是那么的浑浊,且有点微红,浑浊的泥沙冲打着不堪冲刷与洗涤的两岸泥土,似乎在扩大容量而容纳人间不尽的泪水与血水。河岸的无数条泪沟,愈来愈宽,愈来愈深。
泪娘河边,大林把小林的骨灰撒在了泪娘河里。然后,他跪在河边,紧紧的抱着只有一丝气息的母亲,面对泪娘河的流水,只对母亲说了一句话:“我们,我们,我们!我们现在要面对的主要事情就是:学会坚强与承受,继续忍耐,忍耐!”然后,他的拳头,把大地砸出一个深坑。他想起了泪娘河的传说。一个失去了丈夫和所有子女的老妇人,在大地间悲切的哭着,向苍天和厚土哭诉着,那好似洪水一样的眼泪,把大地冲刷成一道沟壑,然后,就形成了一条河,被后人称为泪娘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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