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潘的父亲将阿潘推到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在细软的夕照下，我感觉到阿潘恍若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他经过化疗后留在脸上蜡黄的憔悴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健康鲜亮的气色包围着，连他自己也感到这一切太让人讶异了。只有我和他父亲明白，他所剩时日已经不多，他正处于回光返照的情形之中。

他想去街上逛逛。我们便将他推到落满梧桐叶的街上。我看到他脸上泛起的闪亮神色和他父亲强行从嘴边挤出的笑意，一同融在深秋寒凉的夕阳里。

一个面色忧戚，穿着紫色风衣的女子从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阿潘的目光片刻不停地跟随着那抹紫色的背影，一直到渐浓的傍晚的气息将其吞没。这时，我才想起阿潘是一个诗人的。他的眼睛湿润起来，久久凝视着女子消失的路口，喃喃道：“她美得就像一首我写不出来的诗！”

他父亲赶紧背过脸去。我立即在心上设计了一个计划，这想法肯定比得上阿潘作诗的灵感和在他生命即将煞住时这幕回光返照的情致。

阿潘父亲说：“天凉，我们回去吧。”往回走的路上，阿潘转过头去，忧郁得使黄昏都要哭出来的目光始终滞留在紫衣女子消失的街头……

第二天午后，阿潘昏迷过去。

我在紫衣女子出现的马路边等待，终于看见一抹紫色沉雅的姿影的出现。我相信当我有些唐突地叫住她时，她一定以为我若不是拦路抢劫者，就是神智错乱者。同时，我也相信当我将阿潘讲述给她时，她加重的忧郁里浸渍出的张皇一定是那种叫感动的东西。所以，她点了点头，示意我带路，并很快和我到了阿潘的病房。我几乎要向她叩头了。

这时，阿潘已经清醒过来。

阿潘在他视野被庄严的紫色和优雅的身形所占据的时候，他整个生命在身子里作了最后一搏，但他终于没能坐起来，他重重地倒了下去，重新陷入被单下面。

一枚像小提琴一样呜咽着的枯叶落在窗台上，适时地引进了晚秋红红软软的阳光……

阿潘灰白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极力张了张，还是轻悄无力地闭上了。只有那双诗意纷然，正被死神一点一点回收其强度的目光烙在了女子的脸上。

女子朝阿潘走过去，缓缓的，如一团紫色的雾，庄严而优雅地，要将洁白的床上那个急于用口传达诗意的人给覆盖、拥住。阿潘的脸上一个怪异的抽动，紧凑在嘴角，双唇兀自动了动，随即又恢复了原来的平和与无力。

女子在阿潘身边停下，紫色的雾慢慢散去，只有一丝优雅的忧郁和阿潘的气息糅在了一起。阿潘的手从被子的褶皱处横着抬了起来，像要举起一生的重量，和这个陌生的女子共同承担。当女子纤细的手指轻轻抬起它的时候，我看到阿潘微微张开的口出传出一个简短的声音，如一个轻飘飘的音符，很快飘出窗去。我也看到女子俯下身去，像在寻找一生都在找寻的一个秘密，而今她肯定在意识中已经找到，或者要通过俯下身去这一仪式而即将找到。

那枚有着小提琴音韵的枯叶在风中、在窗台上颠悠了几下，旋即又静止下去，宛若留在两人指尖上一段静谧的旋律。

女子将双唇放在了阿潘的唇上，只是轻轻地触到了，却又那么恰到时机，恰倒好处。两滴泪水滴到了阿潘清瘦的脸上，两朵紫色的花，两点诗意的神韵。

阿潘的眼睛闭上了。他将这最后的获得，锁进了双眼，带着无限的富足，带着紫色的优雅的忧郁轻悄地离去……

当我从太平间里出来时，已经很晚了。女子不见了。我追下楼去，来到了长满梧桐树和落满梧桐叶的马路上，看到那女子正朝向她昨日走去的方向，如一枚梧叶一样飘着。路灯昏暗的光晕里，我追随着那抹紫色的模糊的背影，恍若又在追赶另一个永诀的灵魂。

最后，我看见她同这深秋的夜色一同走进了一所聋哑学校。

这座不吐一字的城市

越过天界，落在零度空间

而你从时间里偶然出生

我就将永不会死去

我想起了阿潘最后的这几句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