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瑶池花园里的芙蓉花仙,多少年来与众姐妹们过着逍遥的日子。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常来此地,与掌管众花仙的花神洛桑提起人间之风情月债,尘世之女怨男痴,我却始终不以为然。
警幻仙姑笑道:“尔等心如止水,哪能体味人间的恩爱情仇、悲欢离合?
洛桑道:“不然,芙蓉小仙眉间有颗泪痣,两目又是多情,凡事都有前因后果,她有尘缘未了,只是还不知晓罢了。
警幻仙姑道:“何不让她就此走上一遭?”
洛桑点头应允,并告诉我:“你只有五日期限。”
而这天上五日,却是人间五年。
于是我化作一株凡间的芙蓉,在北方城市的郊外落户。
深秋的一个晴日,我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在这里不比天上四季如春,但这里却能让我感到自由的气息,远离了天令的束缚,我开放得更美。
忽然我感到一丝异样,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男人,一个神情落寞的男人,正皱着眉头注视着我。
他向我走来,忽然——伸出手。
住手!我惊叫。难道,这就是洛桑说的——尘缘?
他小心地把我挖起,把我放在一个空盆子里,我就这样被他带走。。。。。。
我被移植在一个漂亮的花盆里,我的新家是一套雅致的三居室,我喜欢那柔柔米色的窗帘和桌上黄蓝相间的小格子布,喜欢室内淡淡的檀香味。。。。。。
男人在家的时候,总是满怀心事的样子,有时会听到他很深很深地叹气,或是坐在阳台上一棵接一棵地抽烟,然后把头深深地埋在手里。他很周到地照料我,为我松土修枝,施肥浇水。然后静静地看着我,于是,我也静静地看着他。
他很英俊,宽宽的额,一双忧郁的眼睛,挺直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刚毅的下巴。多好看的男人啊,我轻轻地笑:再好看的男人与我也是无谓。
有一天,来了一位客人,准确地讲,是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女人叫男人楚言,男人叫女人亦真。亦真很冷漠,楚言小心奕奕,很想讨好她却又因为自尊而勉强忍着。看到楚言的样子我很难过,这个忧郁自信的男人,这个有一双深情眼睛的男人,这个精心照料我的男人,此时竟是这样的无助啊。
他们就站在我的旁边争吵,亦真指责楚言轻信朋友,使生意陷入困境。楚言并不去辩解,他努力安慰亦真,说自己会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
亦真总是摇头,对楚言的任何话都没有理会的意思,然后把一只戒指放在窗台上,绝然地看着楚言,楚言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却被她用力甩开,“砰”地一声,我被摔在地上。
亦真拂袖走了,楚言默默地蹲下来,小心地把我捧起,忽然,他的一滴热泪滴在我的身上。
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了心疼的滋味,洛桑说过,当男人的泪滴到你身上的时候,你就会改变。
于是,每当他站在我的面前,轻轻地、轻轻地抚着我的轮廓,轻轻地、轻轻地说“亦真”的时候,我就会听到自己流泪的声音。
——我怎么能够流泪?
夜晚,当楚言熟睡,我回到了花园,在洛桑身前常跪不起。
洛桑叹道:痴男怨女,总是这样。你可以帮他渡过难关。如果他真得爱上你,你便可以与他长厢斯守,但是,他若变心或是不再重视你了,你们的缘分也就结束,那时,也是你的回归之期。赠你“福灵丹”一颗,记住,只有一颗,也就是说,我只能帮你一次。
我拜别洛桑。
我于是又化作一位年轻女子,到楚言快要倒闭的公司里来求职。
楚言对我的求职感到无法理解,谁愿意在这样的公司里工作?我微笑着说了理由,希望楚言为我提供在困境中求生存的平台。
楚言无所谓地接受了我,他并不相信,一个学生气未脱的女子能给他带来什么转机?
而转机,就在这时候开始了。
我把“福灵丹”放入楚言的咖啡杯中,看着他把好运气喝下。
很快很突然的,生意便有了起色,积压的库存有了主顾,新的合作者也纷纷而至,公司顺利渡过难关,并且盈利了。
我看到楚言久违的笑容,我也微笑着每天在他身边忙碌着,尽心尽力地做着每一件事,也总会不经意地细心照顾着楚言。谁说男人都是粗心的,我分明看到楚言的眼睛看到我时的明亮。
在公司里,我是一名职员;在家里,我还是那株默默的芙蓉。楚言常常快乐地吹着口哨,给我浇水修枝。
在公司里,楚言越来越离不开我的辅佐;在家里,他也越来越久地注视着我,好象在做着什么决定。
一天晚上,我与楚言共进晚餐后,他请我到他家里坐坐,说有一样东西要送给我。
我被他牵着手,来到这个我早已熟悉的家。
他把我拉到窗前,指了指窗台上的芙蓉说:“这是在我最失意的时候从山里挖来的,那是个挺冷的日子,它却开得那么好,我一下子就被它感动了。我想我也会重新站起来。我总觉得你跟这花很象,因为——你就象它那样让我心动!
我快乐地流下了眼泪,楚言啊,亲爱的楚言,有谁能比你更了解我呢?我象她,她象我,因为我原本就是她啊。
楚言接着说:“我会一直好好照料她,你,能做她的女主人吗?”
我微笑着点头,花盆里的我那么娇美,楚言,我愿做你最娇美的新娘,与你在一起,一生一世。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不由自主地把笑挂在脸上,从此,我可以与心爱的人在人间快乐的生活。
为了接洽一笔生意,楚言忙碌了好几天,这天中午,一切都谈拢后,楚言说想要睡一会儿。他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下来,我给他关了手机,走出了房门。
我刚坐下,就看到一个女人匆匆地从门口一闪而过,我一个激灵,那长发,那身形——不是亦真吗?
我跑了过去,亦真已经快走到楚言的办公室门口了。
“等一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
亦真诧异地回过头看着我,我走到她面前,脸上摆出礼貌的微笑:“请问找哪位?”
“找楚言,他在吗?”亦真皱着眉有些焦急地问。
“在,但是他现在很忙,我得请示一下他是否有时间见你。”我恶作剧地笑着。
亦真很不满地看着我,无奈地说:“他手机关了,我不知道他忙,不过,他会见我的。”说完就进去。
我迅速地伸出胳膊挡住了她的去路,继续笑着说:“未必,一个甩手就走的女人,他为什么要见?”
亦真呆住了,不可置信地盯了我好一会儿,愤怒只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她应该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愤怒的权利,于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我有一种快感,同时也有种罪恶感。我并不知道楚言会不会见她,也不知道她找楚言是什么事情,可是,我现在只是一个凡间的女人,一个会“嫉妒”的女人。
我们结婚了,象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与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公司的生意越做越好,也很稳定,我听从了楚言的意见,不再去公司上班,做起了全职太太。
楚言总是尽量抽出时间陪我,在家的时候,我做饭,他会在一旁听着我的指挥做这做那,做烦了就嬉皮笑脸地亲我一下跑开,吃饭的时候大呼小叫地喊:“太好吃了!”
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夸奖能更让我开心呢?
开心的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我们结婚三年多了,楚言总是趴在我的肚子上,象是在倾听着什么声音,然后笑着说:“蓉儿,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摸着他的头发:“你呢?”
“都喜欢,只要是你生的。”楚言温柔地抱住我。
可是,我总是没有好消息告诉楚言,我耐着性子等啊等啊,又一年快过去了,看着楚言欲言又止的目光,我越来越无助,这天晚上,我又一次来到花园。
我深深地跪拜,感谢洛桑的成全,也告诉他我想有一个孩子。
洛桑悠悠道:“四年前,你做过一件事。”
洛桑的问话让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亦真去找过楚言,你可知她为何事?”
“不知。”我摇头低声道。
“亦真的母亲得了急症,她为此四处借钱,可是,你却因为‘嫉妒’把她挡在了门外,她母亲不久就去世了,虽然责任不在你,但是,你还是要为你的‘嫉妒’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人世间的事,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地看着不远处众位姐妹,以前,我也同她们一样,不知愁苦,可是,一滴男人的眼泪,让我完全改变,我明白了什么是“爱”,什么是“嫉妒”,现在,又要让我品尝“痛苦”吗?
“我说过,我只能帮你一次,今后怎样,就看你的造化了。如果那个男人心还是在你身上,愿与你共渡难关的话,你们还是可以长厢厮守的。”洛桑拂袖示意我离去。
楚言能与我一起面对吗?他看到小孩子的时候眼睛冒出的光亮,他那份遮掩不住的渴盼,我如何去面对?
掐指算来,我在人间也快五个年头了,如果,楚言不再爱我,我在人间的日子也就不多了。
日子一天天滑过,我提心吊胆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关注着楚言,是我多心吗?为什么楚言开始对我有所躲闪,为什么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为什么他忘记了为芙蓉浇水?
于是,我看着芙蓉一天天蔫下去,越来越无精打采了。而镜中我的容貌,似乎也干涩了许多。
我知道,我为芙蓉浇水也是枉然,因为芙蓉有了男人的眼泪,从此就靠男人的“爱”浇灌了,她是为“爱”而活的。曾经,她的每一片花瓣都浸透着痴情,在珍爱她的人面前,越加细致妩媚,为他绽放出自己所有的温柔与美丽,而失去了爱人的心,她便会从此凋零。
我的心,开始变得一点点无所谓了,我明白,楚言于我的关心已经越来越少了,所以芙蓉会干枯,所以我对他的“爱”,也会消失。
一切都淡然了,我几乎忘了“爱”是什么心情,“嫉妒”是什么滋味,“痛”又是怎样的感觉?做神仙就不会这么累了。
我决定离开,离开这个我曾向往的人间。
给楚言留下一封信,与他诀别。
开着车,我漫无目的满街转着,街上霓虹灯闪烁,熙熙攘攘的车流与人群虽然就在身边,可是我总觉得离他们那么远。
过了今夜,我再也无缘得见了。
再长的路都有尽头,当我把车停到楼下时,已是凌晨两点。
锁车门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东西抵在腰上,耳边一个凶狠低沉的声音:钱拿出来!
是个劫匪,我无奈地苦笑,这就是人间,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罪?
腰间有一点痛,是劫匪的匕首加了力:“磨蹭什么?快点!”
我笑了,难道我会怕你的刀?我总是要离开的,借你的手离开也是一样,芙蓉在人间的生命将要完结,但她会重新盛开在瑶池。
“蓉儿?”一声带着疑问的呼唤让我心里陡然一紧,楚言?怎么偏偏是此时?
一束光亮射了过来,“蓉儿,蓉儿。”声音提高了些,夹杂着惊恐。
莫名的,我的心突然就柔软起来,不舍起来,是因为,楚言的呼唤吗?是因为他的呼唤中透出的焦虑与不安吗?
我的脑子混乱,我不怕劫匪,可是楚言并不知道啊!
劫匪眼见要得手却有人来搅局,不禁恼羞成怒,他转身面对着楚言,低喝:“不许过来!”
看到楚言犹疑,歹徒猛地把我推开,想夺路而逃。
我冷不防被死命推了一下,不由惊呼,楚言扑过来,却被气急败坏的歹徒随手一刀。
楚言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我抱住了跪倒在地的楚言。
我的手上粘粘的,空气中有一丝血腥气。
楚言忍着疼对我说:“蓉儿,我找了你好久,不要离开我。。。。。。”
我的心被绞得生疼,泪又流了下来,楚言啊,当你的泪滴到我身上的时候,我爱上了你,现在你的血流在我身上时,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抱起他,回到家里。
楚言,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因为从此以后,我再也抱不动你。
窗前,芙蓉又恢复了以往的娇美——楚言,刚为她浇过水。
我深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把她连根拔起!
枝与叶捣成碎沫,花朵熬成汁,醉人的花香弥漫开来。从此,我不再是花,花不再是我,我只是楚言的妻。
碎沫撒在楚言的伤口上,然后含一口花汁,对着楚言的嘴,送了进去。
我静静地坐在楚言的身边,看着伤口一点点愈合,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
心中的伤口也如这样一点点愈合的罢?当楚言醒来的时候,他会忘记昨日的一切。
天大亮的时候,楚言醒了,见我看着他,奇怪地问:“不睡觉看我干嘛?”
我笑着,问他想吃什么。
他刮了我鼻子一下:“你这个小脑袋瓜里啊就想着吃!”
我快乐地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忽然听到楚言大叫:“花呢?蓉儿,花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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