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孤单的人总是在漩涡里看到了绝望。

——题记

一

深夜，他看着寂静的夜空发呆。或许夜空本身就是忧伤的颜色，幽暗、寂寥和空旷，只不过矗立于夜空里面的人，总在幻想夜色的笼罩下能够隐藏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亦如此。

窗台上的仙人掌正在蓬勃的生长着，人的生命也在蓬勃的生长着。每当他看到女儿清澈的眼睛的时候，他总又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也许这就是岁月催人老的故事吧，可是现实中又有谁会轻易的让自己老去呢？

临睡前，他轻手轻脚的走进女儿的房间，在女儿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女儿叫轩轩，过完下个月，就八岁了。下个月，或许他的年龄再次会增长一点。他看着女儿，怔了怔。片刻之后摇着头走开了。

在客厅里呆坐了一会，他需要理清思绪面对明天的工作。他是个跨国公司的业务经理，经常要面对许多许多他并不喜欢面对的人和压力。而他的生活，亦因此变得杂乱无章。思绪转动许久，最终没能理的清楚，墙壁上的挂钟显示十二点三十分，他准备到书房里面呆一会。

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身，他看到妻子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还不睡？妻子问。

马上。

恩，别太累。妻子简短的问候之后，便一个人转身回到了房间。他看着妻子的背影，内心隐隐生出愧疚的感觉。自从轩轩开始上学之后，他便很少会去过问家中琐事，生活上，也自然对妻子冷落了些。

二

打开电脑，他看到她彩色的头像已经亮起来。她在干吗呢？他托腮沉思。他和她，彼此就像约定一样，每到深夜便会不约而同的出现在网络上面。有时候，不得不感叹网络的神奇之处，简单一根线，便能将矗立在天涯海角的两个人的心彼此拉近，相连。

他故意不说话，他和她，就像彼此敌对的打一场战争，伤亡惨重，但是不甘服输。她是他遇到过的最好的聊天对手，但是他，小心翼翼但是内心渴望的与她交流。他同时在担心自己会弥足深陷，殃及家庭。一个中年男子，往往会将自己的第二次感情隐藏的很深，并且坚固的像个攻不破的堡垒。

呵呵，来了。她终于说话了，在他感觉，这场战争他胜利了。他在心理上感觉到了满足。他极其轻快的回答，来了。

一直不说话？

不。面对她的质问，他感觉到内心的紧张因子。他说，在看新闻。

如果我说我也一直在关注新闻，你相不相信？

那你看到了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转而反问。

呵呵。她笑，看到西藏要独立，打砸运动伤了很多人。

那如果说我现在就在西藏，你相不相信？他有意调侃道。

不相信。她说，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属于南方，一个湿热温暖的城市里，然后点上一只烟，黑暗的房间会散发出爱尔兰咖啡的幽香，最好佩戴黑色边框近视眼睛。当然，这种人应该都是一个人生活，但是你不是。

他看着她发来的信息，顿时面红耳赤。黑暗的房间里，电脑只有电脑屏幕散发出幽暗的光芒，左手边的桌角，爱尔兰咖啡正缓缓的冒出热气。他扶了扶滑落鼻梁的黑色边框眼睛，然后说，世界上有一种人，外表温和内心孤独。就像阳光出现在黑暗的云层上面，人们触及不到阳光，于是便会固执的以为天空阴霾。

哈哈，这个解释还算合理。

三

关闭电脑，他看到左手边桌角的咖啡，用手试了试，温度刚好。他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走出书房，来到窗台前摆弄着那些仙人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仙人掌已经是他在午夜沉寂心灵的最好药物。他在为仙人掌浇水的时候，似乎能够感觉生命内心的悸动，蓬勃的生命力能够使人对未来充满期待。

浓雾笼罩下的城市循规蹈矩的行走着，他知道，他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就像很多年前，他独自一人离开唐山，离开那个被灾难颠覆的地方。

记忆中的那场灾难惨绝人寰，那时候的他，比轩轩现在的年龄似乎还要小一点。但是在一个深夜，他忽然听到大地的怒吼声，许多人，来不及为生命努力的时候便随着大地的咆哮被泯没在沙石之中。

而他，在沉睡中被父亲抱起来，在向外奔跑的时候，父亲忽然被倒下来的石灰墙压住。父亲喘着粗气，艰难的将自己藏在腹下。然后他看到眼前许多大楼顷刻消失，他被着规模宏大的场面震惊着，然后昏迷。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终于在一片黑暗中醒来。他的全身麻痹，身上就像压了一座大山一样沉重。他睁开眼睛，然后看到父亲圆瞪着双眼。他艰难的抽出手，摇晃着父亲的身体。狭小的黑暗空间里，父亲身体冰冷而且僵硬。他悲痛欲绝，之后被恐惧侵蚀心灵。他再次昏迷。

朦胧中，他感觉到一双手忽然抓住自己，然后有个男子高亢的声音大声喊，这里有个小孩。

父亲死亡以后，他独自一人被人带到南方。那个带着他的男人一直想要他开口叫父亲，但是他固执的用一种呆滞的眼光看着他。不说话。

来到南方城市的第一个夜晚，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他独自一人趴在窗台，大雨笼罩下的城市霓虹闪烁，雨水清脆的砸在地上，发出噼啪的声音。他从那一刻，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并且一直持续多年。

四

清晨，他在一束刺眼的阳光中醒来。妻子在厨房忙碌着准备早餐，他穿起衣服，跑到轩轩房间叫醒她。轩轩迷离的眼睛看着他，被父亲吵醒后，脸上明显的显示出一丝不甘。他拉起轩轩，帮她穿好衣服。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童年是生活在一片阴郁的空间的缘故，他总是尽力为自己的女儿创造出最好的生活条件。平时无论工作多忙，他都会在周日的时候抽出时间陪着轩轩。

吃完妻子弄的早餐之后，顺便开车带轩轩上学。然后回到公司，一天忙碌的生活拉开序幕。他越来越讨厌这种固有的生活方式。他期待有一天，自己能够摆脱身上的包袱，一个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旅行。

这个计划在心中隐藏许久，但是从未真正实现过。他也没有勇气放弃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然后寻找自由。这个南方美丽的城市，逐渐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他的内心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牢笼中寻找突破口，但是从未成功过。

五

岩生，我忽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华丽的小丑，在残破的舞台上上演一出并不属于自己的戏，观众座无虚席，但是却没有我的知己。

那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就像他初来这个城市的时候一样，他内心的孤独渴望焦躁在这个一刻得到最大的体现。他坐在电脑前，抽着烟向她诉说。

其实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她说，我们只是挣扎在漩涡中的水草。

是吗？他带着疑惑，问她。但是她却不再回答，片刻之后，她的头像显示灰色。她离开了。他终于明白，她并不是个适合倾诉的对象，妻子也不是。

他叹息着，一个人走到窗台，透过玻璃，他看着大雨中的城市。窗台上的仙人掌不知何时不见了，他突然发现的时候心中感觉到刺痛，接着愤怒的闯入房间质问妻子。

你动了我的仙人掌？他表情淡漠的看着妻子。

妻子从床上坐起来，诧异的看着她，摇头。

仙人掌不见了，不是你拿走的还有谁？他愤怒的冲着妻子大吼。但是妻子却不再理他，重新躺回了床上。他的无理取闹竟然得不到认可，但是面对妻子无谓的举措，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可奈何。他怔怔的看着妻子，许久之后转身离开。离去时，他沉重的关闭大门。

坐在客厅里，他总感觉到眼睛的不适应。他无神的看着窗台，那里空无一物。那个夜晚，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他独自一人在客厅里呆坐了一整夜。清晨时，雨已经小了很多。他走到窗台前，打开玻璃窗，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使他蓦然惊醒。

妻子起床准备早餐，忽然看到站在窗台前的他，怔了一下走到他身边说，一夜没睡？

恩。他的目光仍旧停留在窗外。

妻子还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最后转身走开。他双手搓在脸上，清醒了以后走到轩轩的房间，看着熟睡的轩轩微微笑了一下。他准备叫醒轩轩，走近她的时候他感觉到脚下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然后看到仙人掌被他踢倒在地。

六

有时候，他会忽然想到岩生在现实中的样子。他一直觉得这样的女子，应该是美丽的。然而他们彼此交谈，却从不涉及对方生活中的真实资料。他亦明白，他们不过相识与网络，若是真正在现实中遇见，他一定无所适从。

如果不是灾难的来临，他或许此生都不会想到他们有一天，会彼此牵手，走在残破的大街上。

七

那天，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巨大的晃动，事情发生的很突然。等他明白过来，地震已经来临。他疯了一般的冲出公司，然后看到许多人都从楼梯上往下挤，他夹在人流之中，恐惧瞬间占据心灵。

大楼并没有入他的记忆一般出现塌方，等他跑到公路上的时候，他看到满街都是走动的人流。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写着恐惧与担忧。

他想到了轩轩，焦急的往轩轩学校的方向跑去。曾经的灾难已经夺走他最爱的人的生命，他不希望同样的灾难再次出现在自己身边。拨开耸动的人流，他的目光坚韧而且急躁。终于赶到学校的时候，他看到许多学生围在操场上面。

他逐个看去，却没有轩轩的身影。学校的大楼没有塌方现象，那么轩轩应该没事。他如此安慰自己。

爸爸。他忽然听到来自角落的呼喊，他急忙转身，然后看到轩轩一个人坐在操场的角落里，目光呆滞。他跑上去，抱住轩轩。

轩轩在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一刻放声哭泣，他看的出来，轩轩的脸上能够看到恐惧。

轩轩不怕，爸爸在这里。他抚摸着轩轩柔软的头发，不断的安慰着她。

没有再去公司，他牵着轩轩回家。后来知道，地震的确是发生了，但是他所在的城市只是受到了波及，并没有太大的灾难发生。回到家，看到妻子神色担忧的坐在沙发里。轩轩跑过去抱住妻子。灾难来临时，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脆弱。

妻子抚摸着轩轩，泪水缓慢的流出眼眶。他看着妻子，微笑着为她擦去眼泪。

起点左右，地震一直没有再发生。他在新闻上看到，这次地震的波及很大，许多城市都感受到了震动。但是他这里，离地震的地方有着不小的距离。他安下心来，脸上隐隐出现笑意。

八

我们这里地震了。她上来时，对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说。

他说，我们这边也是，不过只震动了一会就没事了，你那边呢？

我这边离地震中心很近，有的房屋已经出现塌方。好像死了很多人。她的话有点杂乱，但是他还是看明白了。她继续说，你知道吗？我的电脑最能还能用两个小时就没电了。两个小时后，我就不知道如何驱除心中的恐惧。

不可以回家吗？

没有人敢回家，因为余震随时会出现，大家都躲在公园里谈论着地震什么时候会再来。

他看着她发来的信息，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片刻之后，她再次发来信息，我很害怕，害怕自己睡觉的时候突然被飞来的碎石击中脑袋。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在这种情况下死去。

放心吧，你会没事的。他安慰她的语言有些苍白无力。

时间无声中飞快的流逝，两个小时感觉仅仅就是一瞬间的事。她在最后时刻给了她的电话号码，她说，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不喜欢在这样的夜里一个人孤独的面对恐惧。他来不及回复，她的头像便已经显示灰色。

他终于知道，她原来一直是一个人。那一刻，所有关于她的思绪都变得清晰起来。妻子进来叫他吃饭，他简单的答应了一声，继续呆坐在电脑面前，或许他心里是在等待一个奇迹，等她突然出现，然后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她的骗局。

一直到深夜，妻子一共走进来叫过他三次，但是他无动于衷。一整夜，他感觉仿佛忽然老去。他心神疲惫的看着东方发白的天空，他抬起头，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模糊起来。他缓缓的拿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那端的她，声音略显疲惫。

他说，是我，你还好吧？

不好。她急促的声音说道，又发生余震了，我突然觉得我的生命很脆弱，我害怕来不及向我爱的人说爱他。

那他呢？他失望的问道。

他没出现。

那现在呢？你还能撑下去吗？

现在我只是希望有个人陪在我身边，至少让我感觉到我不是一个人。

他听着她的诉说，突然感觉她与自己同病相怜。当初的他一个人面对灾难的时候，亦是如此渴望有个人陪在自己身边，哪怕一个眼神，他便不会觉得孤单。他沉默了一会，说，我去找你。

挂断电话，他匆忙的打开房门。出现在面前的是妻子一张蓦然的脸。他们对峙许久，最终他送给妻子一个微笑，然后离开。

九

他知道，她所在的地方是受灾相对比较严重的地方，他赶去的时候，道路已经完全被封锁。他进不去，看着满眼的废墟，他焦急的再次打电话给她。她告诉他，她参加了志愿者，目前正在参加救援行动。他给了她所在医院的地址，电话中，她的声音几乎被惨叫声泯没。他触景生情，缓缓的流下泪水。

他坐上一辆前往再去的救灾车辆，他已经能够确定她是安全的，但是他却无法安抚跳跃着的心情。越是接近她的所在地，他便越发紧张。一路上，他不停喝水，以此来抑制内心中的紧张心情。

道路有几处因为山体滑坡被阻，汽车亦因此不断的改变方向。到医院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他在拥挤的人群中很快便找到了她，她正低着头为伤员包扎伤口。

岩生。他叫她的名字。

她听见了，怔了怔，然后站起来看着他。她微笑着说，你来啦。

十

吃过晚餐，他们一同走在公园里。不时有人被救援者抬出来，有的全身布满鲜血。他看着眼前的惨状，思绪仿佛回到了三十二年前。他在心底告诉自己，你曾经目睹了两次地震带来的灾难，你注定无处可逃。

她看着那些伤者，感怀似的说，生命真的很脆弱。

他沉默着点头。

很多时候我一直在想，人的生命到底怎样才有意义呢？但是我从来没有找到正确的答案，现在我才终于知道，活着，就是人生全部的意义。

也许吧。他抬头看着被黑暗笼罩着的天空，说，人只有经历过一次挫折之后才会长大。

昨天晚上我就坐在那里。她指着眼前一处空地说，我以为自己死定了，那时候我很害怕。我在这个世界上才生活了二十三年，我不想我的人生那么快便止住脚步。天亮时，就有人抬了很多受伤的灾民经过我身旁。而医院里的人手不够，我曾经学过护士，所以便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做些什么。还好，人在忙碌的时候便很多会想事情，如果我一直安静着，我想不到现在，我的精神一定崩溃了。

他动情的望着她，眼神爱怜的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她蓦然接触到他的眼神，颤抖了一下之后忽然紧紧的抱住他。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闭上眼睛任由她抱着自己。

黑暗中，她的肩膀耸动，压抑的哭泣声不时传出。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也许此时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安静的安慰她。

夜更深的时候，她牵着他的手为他找了一处临时搭起帐篷里睡觉。劳累了一整天，他亦感觉到体力的不支。他倒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似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废墟之中，大声喊着父亲。但是四周空旷，没有人回答他。他喊了许久，直到最后声音嘶哑。他发现自己叫不声音。忽然，他看到身旁的大楼正向着他的方向倒下来，我不知道逃往何处，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十一

清晨醒来时，他看到她坐在自己的身旁。见他醒来，她微笑着把他的手机递给他。他疑惑着伸手接过来，上面有一条短信，来自妻子。她说，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但是轩轩一直吵着要爸爸，不得以，我才决定打电话给你。你没有接，或许你在睡觉吧，醒来时记得打电话给轩轩。

轩轩是你女儿吗？她看着他，问道。

他点点头。

她说，我觉得你应该回去。说完，她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不说话，便继续说道，我现在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不过还是很谢谢你能过来陪我。说完，他走出帐篷。他看着她的离开，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轩轩。

轩轩。他说，我是爸爸。

爸爸，你怎么不回来，妈妈昨天哭了很久。轩轩稚嫩的声音说道。

那你告诉妈妈，爸爸过两天就回去。

挂上电话，他走出帐篷，然后他看到她正忙着为一个伤员包扎。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然后他们彼此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刺眼的阳光下，她向他微笑着。他看着她，忽然感觉到她的笑容，竟是那么谦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