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阴冷潮湿的天气,让桑落的关节炎又犯了。
她揉了揉酸痛的膝盖,起身梳洗。半小时后披上黑色的呢子外衣锁了门出去。
今天是礼拜天,又是清早,路上静悄悄的。她一个人慢慢走在笼着雾气的街道上。走到广场时停了下来,用面包屑喂飞过的鸽子。
她蹲在平整的石板路上,用手捂住脸,迟到了二十四小时的泪水终于还是涌了出来。
像是谁打开了水阀,怎样都停不下来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爸爸。
“你妈妈是骗你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车祸,是你爸爸抛弃了你们母女俩,娶了有钱人家的女儿。”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洗着厚重的冬衣,而桑落正站在客厅里,倚着油漆脱落的墙壁,冷冷看着他。
哼,我妈都死了,你怎样说都行啊。这些话桑落也只在心里想想,毕竟自己还是得靠眼前这个在法律上被称做“继父”的男人养活。虽然是个薪水少的可怜的没用男人。
呵,等我能够赚钱了,你跟你那可恶的谎言就永远从我眼前消失吧!桑落转身走进房间,用力关上门,男人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知道关门表示“别来烦我”。
窄小的房间里只剩下哗哗的自来水声。
以及,隆冬刺骨的寒意。
桑落趴在书桌前,拿出那张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照片:父母的结婚照。
泛黄的照片中他们幸福的笑着。桑落的父亲是个好看的男人,桑落有和他一样的眼睛。
——妈妈,爸爸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啊?是不是像动画片里的超人那样无所不能?妈妈和桑落有危险的时候他是不是就会出现来保护我们?
——傻孩子。
——妈妈,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我去告诉爸爸。
——傻孩子,你爸爸什么都很好,可是他回不来了。
——为什么啊?爸爸不要我们了吗?
——你爸爸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回来了。
——那我们就不能去找他吗?妈妈,你告诉我爸爸在哪,我们一起去找他!
——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他的,可是在那之前我们只能在心里想念他。
——可是,妈妈,我想爸爸。是不是我乖乖的就能早点看见爸爸?
——好了,那乖孩子是不是要听妈妈的话早点睡觉呐?
——恩,那好吧。妈妈也早点睡啊,晚安。
——晚安,宝贝。
后来桑落才明白,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是活着的人无法进入的。
可是,妈妈,你说话不算话,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自己偷偷去见爸爸了呢?是因为桑落不乖吗?
桑落把头埋进臂弯里,小声抽泣。
门外的男人终于还是把放在门上的手缩了回去,他轻轻叹了口气,坐在沙发里,用快要过期的冻伤药膏涂抹手指上裂开的伤口。
毕竟不是亲生的,对她再好,她都不领他的情。
男人起身,又去厨房忙开了。
桑落听见门外传来的炒菜声,愈加烦躁。
这个男人怎么这样没出息?真搞不懂妈妈为什么会嫁给他。如果我爸还活着,就不会每天吃同样的饭菜,住这样破旧的小商品房!我爸肯定比他能耐多了。
桑落越想越不甘心,冲出房间,冲着男人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喊到:“你就不能小点声吗?我在做作业诶!”说完又摔上门。
呛人的油烟中,男人的背显得更加驼了。
第二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桑落发现自己的床上多了一床新的棉絮被子。等男人回家时便问他哪里来的。
“单位里发的,我也用不上”,男人憨厚的笑笑:“你的膝盖不是会酸疼吗,多盖一点可能好一些。”
“哦。”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不推辞了。“对了,明天学校要收补课费。”
“啊,这样啊。”男人的声音有些犹豫,“不是上个月刚交了吗,怎么``````”
“学校说的我怎么会知道,不信你去问老师啊!”桑落有点不耐烦了。
“那,多少钱?”男人怕她不高兴,不再多问。
“两百。”桑落冷冷说。
男人转身走回自己的卧室,好半天才揣了几张花花绿绿的破旧钞票出来。五十块,二十块,十块。
“你小心,别弄掉了。”男人把钱递给桑落。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做饭,都快饿死了。”桑落接了钱便不再理他。
哼,哪有那么多课要补,他还真是好骗诶。桑落心中暗暗笑着。等我攒够钱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家,这个鬼地方。
“诶”,同桌的女生用胳膊肘撞了自己一下,“你知不知道我们班要来一个转校生,听说以前在他们学校可是校草级的帅哥哦!”
“真的假的,有没有那么帅啊?”桑落揶揄道。
“诶,诶,来了!”桑落顺着同桌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张好看的脸。啊,不不不,是英俊的脸。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大家安静一下,这是从d校转来的新同学,叫做苏冽。苏冽同学的父母由于工作调动来到我们这里,并且由于他成绩优异所以跳了一级直接到我们学校读高三,希望大家以后好好相处,多向他学习!”班主任一脸阳光灿烂。显然是今年的升学率又可以提高不少了。
“什么怪小孩,放着大好的时光不享受,跑来高三活受罪。真是世界大了什么样的怪事都有。”桑落表示不屑。
“这叫做有个性好吧?人长的帅,学习还这么优秀。”桑落对同桌的花痴表示鄙视。
哼,是叫苏冽对吧,果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呢。
桑落没来由的有种失落感。
究竟是什么,把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硬生生掰成两半。一半是光明温暖的春日,一半黑暗寒冷的冬夜。就像是一个端点派生出来的两条射线,以光的速度飞快背驰。黑暗的一半更加黑暗,光明的一半更加光明,
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
自己无比痛恨这样的生存法则,可同时却又无比依赖它。真是软弱的人类。
体育课的时候,女生就没停止过尖叫。
这群花痴女也真是的,个个像发了疯一样。桑落想。
尖叫的起因自然是因为他:苏冽。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全才呐,桑落苦涩的笑笑,静静看着在塑胶操场上奔跑的少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完美。橙色的篮球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准确无误的落入网中。
又是一阵尖叫声。
果然是偏心的啊,上帝。
桑落站起身,离开了操场。她没有发现身后有一双眼睛默默注视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
没多久之后的某一天。
她看见课桌的抽屉里有一封信,署名是苏冽。内容很简单也够直接。
请和我交往吧!
桑落完全搞不清状况。这个怪小孩耍我玩的吗?
紧接着,出现了以下的对话。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么,好吧。”
“谢谢。”
“你没什么别的要说的么?”
“说什么?”
“说,比如为什么是我,跟我交往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是你啊。”
“这什么破理由?”
“反正你是答应了。”
“就算答应了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反正,你会喜欢上我的。”
“不要说大话,怪小孩儿。”
“是不是说大话,到时候就知道了。”
桑落有点心虚,她知道自己早就喜欢上他了。从看见他的第一天起,就喜欢上他了。
只是,还是有那样深刻的错漏感。
我与你,是那样的不同,我实在没有把握能够手牵手一起走下去。可是,还是忍不住喜欢你,所以,就在一起试试看吧。
落落最近心情似乎还不错,至少她愿意主动跟自己讲话了。男人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做桑落最喜欢吃的番茄炒蛋。
“我回来了。”屋外传来桑落的声音。
“先去洗洗手,饭马上就好了。”男人把菜一盘一盘端出来。
“我已经吃过了,你自己吃吧!”桑落朝里屋走去。
“吃过了?”男人似乎有些担心:“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在外面随便吃吗,要是不卫生,你肠胃又不好,吃坏肚子怎么办?”
“你烦不烦呐。”
“还是再吃一点吧,”男人的语气软下来,“你看,我今天特地做了你最爱吃的番茄炒蛋,你就``````”
“说了不吃不吃不吃!天天就那样几个菜,你不厌我都厌了,少来烦我!”桑落摔门。
一片死寂。
男人有些手足无措的站着。最后还是坐在桌边,一个人默默吃着。那盘番茄炒蛋他没有动过,就着一点咸菜把米饭咽了下去。他想,等明天桑落心情好了,热一热还可以再吃。
可是,这些都只是男人一厢情愿的想法。
桑落第二天依旧没有回来吃饭。当时钟的时针转过八点,男人终于坐不住了。他披上一件单衣,推着车走进寒冷的黑夜。
在离家不远的街道转角,男人看到手牵手的两个人,他急忙躲进阴影里。
橘黄色的路灯光下,桑落幸福的微笑着,男生眼中满是宠溺。
“好了,该回去了。你父母会担心的。”桑落抬手看了看表。
“不用担心我呐,真的不用我把你送到家门口么?”
“不用了,你快回去吧,快回去!”桑落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那个简陋破旧的所谓“家”的地方。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一点。”
“恩,你也是。”
“那明天见。”
“明天见。”
男人独自推着自行车,慢慢离开了。破旧的自行车轮转动时发出的“丁零咣榔”的金属碰撞声,仿佛是谁悲凉的叹息,一点一点融进寒冷的夜,以及,寒冷的心底。
桑落正奇怪家里怎么没有人,便看到男人推着那辆可以挺进破烂级别的自行车回来了。桑落也懒得问他去哪了,刚准备回房间却被男人叫住了。
“桑落。”男人往常都是叫落落的。
“干嘛?”
“你今天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听不出他的语气。
“到同学家温书去了。”桑落编了个蹩脚的谎言。
“温书不能回来吗?干嘛非要跑到别人家里去?”男人不依不饶。
“我想到哪去温书就去哪温书,你管得着我!”桑落抬高语调。
“你还骗我!”男人猛的从沙发上站起来,“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看见就看见了,我告诉你我就是谈恋爱了又怎么样?你是我谁,有什么资格什么过问我的事?”桑落失去控制,句句如利刃般捅入男人心里。
你是我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
有什么资格过问我的事?
没资格过问。
男人颓唐的低下了头,蹒跚的走进卧室,轻轻合上门。
沉默是刺,根根戳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桑落倔强,不与男人讲和。而他也不像以往吵架那样主动向她妥协。两个人已经大半个月没说过一句话了。
周六晚上要开家长会,桑落依然拉不下脸面主动投降。
“怎么了?脸色铁清的。”苏冽轻轻揉乱桑落的头发。
“哪有。”桑落打掉苏冽的手,“怪小孩,乱揉什么呢!”
“你不就比我大九个月么,老叫我怪小孩。”苏冽假装生气。
“啊,怪小孩,别生气了,姐姐错了,姐姐给你买糖吃,来,笑一个!”桑落哄得苏冽笑了起来。
“对了,今天是你爸来还是你妈来?”
“诶?他们都有事情,来不了。”桑落眼神暗淡下去,“你呢?”
“我爸来。”苏冽刚说完,就听见有人叫他。他寻声望去,朝不远处的一个男人笑笑:“爸,这里!”
桑落也转过脸,却不觉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岁月虽然让他华发早生,虽然让他原本俊朗的脸上爬上细细的皱纹,可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样的一双眼睛,和自己一样的眼睛,岁月和时间是改变不了的。那个照片上幸福微笑的男人,那个自己以为已经死去的男人。现在就那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措不及防,血管被打了一个结,堵塞了血液的流动。
“那个,苏冽,我先走了。”
拔腿就跑,怕是再晚一分钟,就会叫出那个在心底反复练习了无数遍的称谓。
爸爸。
桑落用尽全身力量,拼命的跑着,她不敢停留,害怕自己一停下来,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就会侵入她的五脏六腑。喉咙里涌进刺骨的风,有血的甜腻的味道。无法呼吸。
要用多快的速度才能甩掉那种窒息般的疼痛感?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只能拼命跑。
第一次,想要跑回家。
家。
男人看到满脸是汗水的桑落冲进屋里,还没等他开口,桑落便大声哭起来。
那份压抑了十七年的情感与期待在一瞬间被现实撕的粉碎,那是一种怎样的伤痛,桑落说不出来,她只是大声哭着,声嘶力竭。直到耗尽自己全身力气。
怎么样,才能不用思考?
原来,真相就是,他抛弃了自己和母亲,娶了有钱人家的女儿,为了他的飞黄腾达。
爸爸。
爸爸。
爸爸。
真的是你吗?我那样爱着的你,真的是如此的一个人吗?
桑落在梦中哭喊,男人一直守在她身旁。
“落落,没事了,没事了。”男人抚着她的背,帮她擦去泪水。
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如果真是这样该有多好。
苏冽不明白桑落怎么一下子就对自己冷淡起来,终于沉不住气,在放学的时候拦住她问起原因。桑落想了想,说:“我能见见你爸爸吗?”苏冽不解,却也答应了她:“什么时候?”
桑落沉默好久,轻轻说:“就今天吧。”
那一句话,抽空了她所有力气。
桑落还抱有最后的一点希望和幻想:说不定,真的是我看错了。
是垂死的挣扎。
苏冽的家是一幢宽大的别墅,黑色雕花大门前是圆形的花园,现在春寒料峭,只看见枯黄的草。桑落想象着到了春天它会是怎样一种美丽的样子。自嘲的笑笑。
可是现在它丑陋的样子,像是谁荒芜了十几年的心。
最好再放一把火,烧它个干干净净。这样才好,才够彻底。
桑落随了苏冽进去,看见豪华到稍显奢华的装潢,苦笑一下。
“爸,我回来了,”苏冽领着桑落进了书房,“这是我同学,她说有事情找你。”
正在敲打键盘的男人停止动作,抬起头,朝桑落友好的笑笑,“是小冽的同学吗?你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果然是优秀的男子,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那样温文尔雅。可是,那样一张英俊的面孔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颗心呢。
就是为了他所谓的事业那样一个了不起的借口吗?金钱,地位,名誉,这些,来的比他未满周岁的女儿和相濡以沫的妻子更加重要,更加可贵吗?
桑落冷冷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认不认得林珂。”她一字一句的说出母亲的名字,没有语调,只是一句陈述句。男人的脸色刹时就变得苍白,他的嘴唇微微抖动着,桑落看的出来他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那样一张英俊的脸配上这样一种惊惶的表情是怎样一种滑稽的模样。桑落静静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她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虽然这答案的代价是往自己的心里狠狠插进了一把荆棘,剩下一颗百孔千穿的心。桑落留下满脸疑惑的苏冽和一时无法作出反应的男人,转身离开,合上门的那一刻,没有语气的说了声“打扰了”。
临出门时碰到苏冽的刚回来的母亲,是保养的极好的女人,精心打扮的一张脸,厚重的粉底遮住所有岁月的痕迹,看不出年纪。不似桑落的妈妈,为了养家落得一身病,卖报,当保姆,做清洁工,什么苦活重活没干过,虽然又嫁了人,稍稍轻松了些,可最后还是在凄冷的病房里那样孤单的死去。桑落记得那时自己努力搓着妈妈渐渐冰冷的双手,以为这样她就可以再度醒来,就像从前一样,虚弱的笑笑,对泪流满面的她说:“傻孩子,妈妈逗你玩呢,乖啊,别哭。”
可是那一次,是真的再也醒不来了,身体大部分器官发生病变,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虽然临死前那样用力的握住了桑落的手,虽然那样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可还是离开了。是上天看她太苦了,才带她离开这个苦难的世界的吧。
那女人见桑落从自己家里出来,微微皱了皱眉,不解的向里面问:“苏哲,刚刚那个人是谁?”
苏哲。自己父亲的名字。
那么,应该不会有错了。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真不该带你去我家。”第二天苏冽见到桑落时,满脸无奈。
“你应该说,你就不该认识我。”桑落并不看他:“我走之后你家什么状况?”
“托您的福,鸡飞狗跳。”
“谢谢夸奖。”
“不用。”苏冽苦涩的笑笑,接着轻声唤她:“姐姐。”
姐姐。
真是一场闹剧,不知道是谁坐在导演的位置,他们就像是被绑上丝线的木偶,在命运的讽刺下跳着流泪的舞蹈。终于到了快要谢幕的时候,就等着谁去收场。
桑落回到家时,看见门口放着一双擦的锃亮的男式皮鞋。皮革上反射的光刺伤了她的眼睛。她像发了疯一样冲进去,将书包用力甩到苏哲的身上:“滚,你给我滚出去!”
苏哲低着头,也并不躲,任由她打。等桑落稍稍平静了一些,他说道:“落落,当年是我不对,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补偿?你要怎么补偿?你拿什么补偿?我妈和我十七年的痛苦你要拿什么补偿?你补偿我不过就是想让你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吧!我妈死的时候你都不曾出现过,现在还谈什么补偿?你滚!快点滚出去!”泪水快要决堤,可还是忍住了。不能在他面前哭,永远不能!桑落咬得嘴唇沁出血珠,血流进嘴里,淡淡的腥味。
她曾经爱他爱的入骨,所以恨他也恨的入骨。甚至开始憎恨她身体里流淌着和他一样的血液。
苏哲站起身,依然不敢看桑落:“你好好考虑一下吧,虽然我的确没什么资格跟你谈补偿。我先走了。等迟一些你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滚,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桑落几乎咬牙切齿。你其实是害怕我的存在打扰到你现在的生活吧,那就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啊,干嘛还找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真叫人恶心。
直到苏哲走出门好远,桑落才跌坐在地上,她以为泪水会不停的流出来,结果现在才知道,真正痛的时候,是不会有泪水的。
男人站在一旁,从刚才开始到现在就一直局促的站在一旁,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外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落落,快起来,坐在地板上会着凉的。”男人弯下腰去扶桑落起身。桑落看见男人眼角深深的皱纹,看见他两鬓斑白的头发,心里一酸。
“爸爸。”
虽然叫的那样小声,男人还是听到了,是那样温暖的字眼。他撇过头,不让桑落看见自己眼中的泪。
自己等这句话究竟等了多久呢?
“爸,从今天起我会很努力很努力读书,以后挣很多钱让你花,好不好?”
这样,好不好?
让我尽自己最后的努力,补偿我欠你的十七年,是那样一段漫长的时光。
不会再让你住这样潮湿的房屋,让你不再那样朝五晚九的工作,我要让你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不用再为生存奔波劳碌。
这是我现在最最希望的事情。
夕阳的余辉温柔的撒了进来,轻轻的笼在父女两人的身上,时光也忘记流转,仿佛从此就这样定格了。
此刻,叫做幸福。
高考放榜那天,桑落一个人在家里收拾行李。
她不敢告诉他结果,因为她终究没法实现自己的承诺,她落榜了。
她不是没有努力,不是没有付出。可是,现实就是现实,只能尽人事,听天命。难道是注定了么,自己负他那么多,所以受到惩罚了吧。
苏哲又一次找到了桑落,希望她能改变主意。
她知道她的妥协,是自己践踏了自己的自尊。可是她没有勇气再去过一年那样的生活。她为自己的胆小与懦弱感到可耻。
她对苏哲说她要出国,去英国。
伦敦有那样浓重的雾气,就不用把这个世界看得太过清晰了吧。
她不敢当面跟他告别,只留了一封信在他的房间里。她最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房子,觉得就是那些破旧的家具和斑驳的墙壁都变得美好了。
为什么以前从没有发现过呢?
她走到门槛时,想起自己小时侯总是被它绊倒,膝盖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坐在水泥地上放声大哭。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急急忙忙跑过来,“落落,不哭不哭啊。这个臭门槛,欺负我们家落落,看我不踩它!”说完,像个孩子似的用力踩两下门槛,直到桑落破啼而笑,他也孩子般的笑了。那时的时光多么美好,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他是真心爱着她们母女两。他觉得有她们在身边,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桑落蹲下身来,用手细细抚摩着被岁月刻出痕迹的矮矮的门槛,那上面的裂缝弯弯的,像极了他傻傻的笑。
她合上门,静静离开了。
她到了英国马上就打了电话回家。支吾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还是那边传来他熟悉的声音:“是落落吗?”男人没有一点责备她的意思,只是反复提醒她要照顾好自己,要按时吃饭,注意安全,生病就一定要看医生,学习也不要太拼命,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桑落握着话筒的手微微颤抖,她强忍住泪:“爸,你也要注意身体,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不要太挂念我的,我明年一定会回来陪你过年。你一定要好好的!”
“恩,我知道,好了,不说了,电话费太贵了,你自己省钱吃点好的,有营养的,一个人在那也不容易,不用担心我的。”男人的声音温暖到让桑落想哭。
“恩,那我挂了。再见”桑落说:“爸爸,再见。”
“再见。”
只是,没想到,会是再也不见。
那天天气晴好,实在不像是会发生不幸的日子。
男人下了班,骑着他破旧的自行车从施工工地经过时,忽然听见有人大声的朝他喊着什么。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他刚抬起头,就看见头顶的阳光正一点一点被一块黑色的矩形物体吞噬。像是一个世纪漫长的短镜。
这就是他看见的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片风景。
他倒在血泊里,微张的眼睛似乎看见了什么。
一个小小的人影。
以及,听到了什么。
好像是,爸爸。
落落,对不起,爸爸没能等到你回来跟你一起过年。
你能原谅爸爸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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