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都很年青。风华正茂。我们是这个单位新来的两个大学生。挺惹人注目。
他的老家在沈阳,农村。家里只出了他这一个大学生。他个子不高,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他是学地质的,但文笔不错。本来分配到地质队,因为喜欢写作,调进了媒体。
那时,他已经结婚了。工作不久,我也结婚了。由于性格相近,又都是年轻人,接触多,交流多,其实,也就是一起商量商量采访题目,交换一下看的书。
得,出事了。
一个老同志,在暗中天天监视我们。而且竟然在我不在办公室的时候,翻我的抽屉和手袋,看看能不能找出情书什么的。
这可不是我自己瞎猜。
不久,那个老同志找我唠嗑,我只能说唠嗑,谈话他不够资格。
他自己说,我们都是他的孩子一辈的,单位人际关系复杂呀,他出于关心,提醒我们,不要接触太多。不过,如果大家有什么说法,他会给我们作证,因为他不只一次地抽查过我的抽屉和手袋,没发现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这能证明我们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
我怔住了。
我刚从校门出来不久,学校里,男女同学谈谈心,交换着看书,太正常不过了。可在这儿,怎么就会弄成这样了?变成了我们人格和品行的问题了!何况,我们还都是刚刚结婚。
而且,竟然还翻我的东西!
我愤怒了!
但我没与他大吵大闹。多年读书形成的叫修养也好,叫习惯也好,我不会因他的错误失我的尊严。
本来刚工作,我对老新闻工作者是极其尊敬的。可现在,我蔑视他。
我把我的遭遇如实告诉了他。他也只轻蔑地笑笑。
这件事之后,我们一如既往地来往,并多了一份心有灵犀。我们成了好朋友。
他的家庭是信天主教的,因此,他们全家都是天主教徒。他的妻子也是天主教徒。因为太看重信仰,只冲这一点找的妻子,他们在其他方面不太和谐,家庭生活不太幸福。但他是个隐忍的人,是个内敛的人,很少听他表达自己的不满。倒是同事从他的妻子口中听说对他的不满意。他十分敬业,才华横溢,为人谦和,没事时总是读书。他有一帮朋友,各行各业的,定期相聚。读书,朋友相聚,该是他生活中的两大乐事。
那年,他大概刚过三十岁。
他采访了一位27岁患白血病去世的人。之后不久,有一天,他来到我的办公室,说,我身体不舒服,左边肋下好像长了一个包。我说,那就去医院看看吧。
那么年轻,能有什么病。我没往心里去。
单位离医院很近。一个多小时后,他回来了,又来到我的办公室,说,大夫说我得了白血病。我笑了:别开玩笑了,刚采访一个得白血病的,你就得了?白血病又不传染。
真的。
他脸色不好,很认真地说。
我不得不信了。让他坐下细细地讲了经过。
从此,他开始了艰难的治疗。除了住院治疗,他都坚持上班。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但是,他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乐观的。
他有很多难处。但他从不说。每天工作,读书,和朋友相聚。
一个那么有才华的好人,就这么被疾病折磨着,不知道哪个早晨就会离去。
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呢?
我也喜欢读书。于是,我每周陪他骑自行车到图书馆去还书借书。有时间的时候,跟他聊聊读书的体会。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那年的春节刚过,传来他病危的消息。
春节前,他就感冒了。白血病患者是非常怕感冒的。那时,他得病8年多了。正月初八上班,大家都去医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已经起不来了。脸已经瘦得脱相了,眼睛大大的,脸色苍白。说话的声音很小。
市里的医院已经无能为力了。医生说,就是到治疗白血病比较权威的天津,也没什么办法了。
但大家安慰他说,没事,就是感冒,治治就好了。听说还有希望治好,他想去天津的医院。单位安排车和人连夜去天津。
就在路上,他坐在汽车后座上,离开了人世。
葬礼是按天主教徒的习惯进行的。他年迈的母亲一直在给他祈祷,没有掉一滴眼泪。
许多女同事泪雨滂沱。
那一天是正月十五。
从葬礼上回来,我从另一个角度想,他也算解脱了。他会上天堂的。一个那么好的人,他只能上天堂。
他去世的第七天,早晨快醒的时候,我梦见了他。他坐在一个轮椅上,说是回来看望大家。我上前去拥抱他,觉得他身上冰凉冰凉的。心里知道他已经去世了,想,他住的地方可真冷啊。
下午午睡,又梦见了他。
多少次,在不经意间,他就来入梦。梦里,他变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喊着我的名字向我跑来。
他走的那一年是39岁,如果活着,他应该45岁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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