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的聪明非同一般。“死亡和出生一样重要，忘记和记忆一样重要。化悲痛为力量，擦干眼泪向前走，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样的话比比皆是。于是，灾难就无足轻重了，总结出来一句话就是：中国人都有这样的英雄气概，中国人民都是英雄的人民，中国人民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于是就忘了哭泣，转脸后带着泪笑了。

但凡中国人都是半个哲学家，都会说几句很辩证的话。俗语如：矛和盾，得与失，好事和坏事，悲痛和力量，成事与利器，筋骨心智与大任，等等等等，都是古圣先贤的名言，甚至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结晶。开始觉得满有哲理。可遇到真事一点用都没有：两头说来都是道理，公公婆婆都是长辈。

曾几何时，有“草和苗、正点和晚点”之类的，加上一句“人定胜天”，忽悠了几十年，感动了几亿人。现在想来，这些话，除了一句“亩产万斤粮”是唯一落实的实证外，好像就剩下三年困难时期的悲惨记忆了。

最近这时髦的哲学词汇又增加一句“多难兴邦”。这么简单的四个字，靠了一只领袖的手，一块普通的黑板，一帮高[chao]的专家，一套专业的技术，一笔不菲的资金，在当今这特殊时刻突然复活了。而且还可以像震区的废墟那样，当作文物长久保存下去。当然有了这四个字，紧跟着就有了严谨的出处考察，整版的精彩论证。就忽然有点茅塞顿开的感觉。才忽然发觉，从古至今，从中到外，宇宙的一切变化，似乎都在证明着这四个字的绝对正确。

远的不说，就说唐山。如果不是因为地震，唐山不会有现在这么好。可咱就不明白了现在的唐山难道是因为有了32年前的地震才变的这么好，还是如果没有当年的地震今天会更好？咱也不理解，如果真的多难兴邦，中华民族的灾难够多的了，遭受百年屈辱，到底兴在了哪里？文革反右也是灾难，也“兴邦”了吗？或者真能多难兴邦，那就该一起期待灾难，歌颂灾难，甚至坐下来等着多来几次灾难，抑或让我们一起高喊：让灾难来的更多更快些吧！

嗓子喊哑了，低头看，“兴”还是没来，眼前还是这场远未结束的灾难。近10万同胞瞬间消逝，刨出来的幸存者不过寥寥。偶有人撑数百小时活下来，也被称作人类奇迹，也许还要为此来个排行榜，或建本新吉尼斯记录？可奇迹后面，更多的依然是灾难：那么多正在开放的花朵凋零了，那么多欲哭无泪的眼神呆望着，那么多渴望生存的意志飘渺了，……一切似乎都是不可避免的，一切似乎都是上帝的意志。

然而听到一句很普通的话“所谓奇迹，就是你修房子时能在十年前，想到十年后的事情”，这句话很普通，却这么让人清醒。看到一件不容置疑的事“同样的震区，同样的学校，有的伤亡过半，有的无以伤亡”，这事实这么简单，这么明了，却这么让人震惊。这句话该由什么样的专家才能解读？这事实，该需多大级别的领导跪拜才能表达？

灾难中，有人超脱了，有人煎熬着，富人和穷人，贪官和清官，珠宝和砖瓦，在地震面前一样结束了。灾难终会结束，哀悼必将枯竭，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收拾残局，忘记悲痛，振作起来，重建家园，这些话没人不懂。于是，你能做的，就剩下了一句话：化悲痛为力量。

于是，当记者影响了手术台上的医生的手术，被医生谴责的时候，我们认了。当摄影师拨开救援队员的身体，喊着“让我先拍照”的时候，我们认了。当媒体一边喊着心理干预，一边在一遍遍诱导孩子复述灾难经过的时候，我们又认了。

于是，在“多难兴邦”的标语下，掩盖了没有钢筋的预制板，忘记了还应该有人为这压死生命的豆腐渣付出代价。于是，在英雄实际的鼓噪里，树立起一个又一个道德的楷模，再也听不到被道德绑架的百姓的无奈。于是，在一片重建家园的轰鸣声里，塑造了一座又一座政府的丰碑，遮蔽了公众对腐败渎职、不作为和组织能力欠缺的指责。于是，在一遍又一遍“抗震救灾最后胜利”的凯歌里，模糊了灾民的苦难和艰辛，忘记了家园的重建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于是，在一行行心理医生的欢歌笑语里，痛苦的人们忘记过去了的灾难，盼望梦想醒来的时候就是一个和谐美好的世界。……

可是，梦终究要醒来的，醒来的神经再次被警醒。清醒过来，才知道灾难就是灾难，不会变成天堂。2008年的五月，中国应该穿起丧服，这时刻不适合朗诵抒情诗。哀悼就该沉默，那夭折的花朵，殉职的园丁，忠厚的乡民，需要我们用眼泪送行。任何轻佻的文字，滥情的诗词，轻薄的歌曲，都无以缓解死者的谴责，无以救赎生者的哀伤。

灾难给我们上了沉重的一课，死亡给了我们刻骨的教育。用灵魂的疼痛，敲打有钙的骨头，才会更加刻骨的牢记。用罪人的牺牲，奉献在死者灵前，才能让生者有勇气再去面对死者的指责。忘记伤痛就意味着背叛，哀痛过后的眼泪会结成晶莹的珍珠，那才是值得欢笑的果实。可何时是秋后，会有秋后这么一个时刻吗？

因此，还是疑问：面对灾难，我们会了什么？我们真的学会了什么吗？

不过这些也许还是老朽们一番胡言梦语，倒不如也提上一只瓶子，打上一斤酱油，买上两只河蟹，就着二两小酒，也许能封上这张不肯闭上的嘴巴，麻痹这滩不肯歇息的脑浆，那样天下就真是一片大好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