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生命经不起这么剧烈地震动

那一刻，一些人玻璃一样碎了

之前，他们有着明灿灿的面孔

也有的显得黯淡，像堆满灰尘的样子

他们在不同的位置，用自己的方式

反射着一小片阳光



你听到孩子们陨落的声音吗

那么轻，羽毛一样轻

他们臂膀间刚刚长出翅膀的嫩芽

在学校，他们一直听老师的话

朝着春天的方向，使劲飞

有时，他们停下来，闹着嚷着，叽叽喳喳的

现在，他们都凝固了，还保持着飞翔的姿势



那一只血肉模糊的小手，还握着一只铅笔

她想画点什么呢

彩虹七色，她还没有来得及绚烂地红

人生百味，她也只是刚刚觉得有点甜啦

或者，她只是想画出一点点光亮

她去的地方，有着多么厚重的黑

一个女孩，那么小，的确很胆怯



一只手从废墟里伸出来

像刚刚从土地里长出的一棵玉米苗

给点阳光，你就能灿烂吗

给点水，你就能发出拔节的声响吗

那一刻，你一定很疼

坚硬的瓦砾，曾经是温暖的家

现在是凶器，冷冰冰地挡住生命的出口



在乡下，那个在山上干农活的妇女再也没能回来

泥石流，塌方，她甚至没能最后看一眼山谷里的家

她是漂亮的羌族女人，喜欢在身上缀满饰物

走动时，一路丁丁当当地响

这些年，山路，井水，羊羔和炊烟

使她更加壮实，并略显臃肿

就在昨天，田间还响着她爽朗的笑声

“年轻时，谁没在山歌里放纵过爱情？”



二



是谁，又在吹起呜咽的羌笛

还是一千年前那支哀怨的杨柳曲吗

这里山连着山，岷江、杂谷脑河川流不息

这么偏远，春天的确难以抵达

五千年了，雪山，东方杂谷

一直忽晴忽雨



来，我们溜索，过悬筒桥

就像从前那样，荡起晃悠悠的日子

晚上，在羌寨，围着火塘

喝砸酒，吃大块肉，跳锅庄舞

“二四八月天气长，情妹妹下河洗衣裳……”

你唱吧，你的情妹妹擅长挑花，刺绣

这时，一朵火红的杜鹃花正燃烧在她的脸上



那坚固的碉楼，我们叫它邛笼

傍晚时分，剪影苍凉

让人想起狼烟，想起那些令人惊惧的岁月

蜀道难啊，一条逃亡的栈道

一路羌笛悠悠，寒霜满地

至今，山中云里还似乎隐隐传来谁的啜泣



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我们读书，放牧，捕渔，建设新农村

县里讲，要发展旅游业，开发生态经济

原来这里就是桃源呀，阡陌纵横，鸡犬相闻

有良田桑竹美池之属，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秋冬时节，石房子上堆满黄灿灿的玉米棒子

暮春，我们喝苦丁茶，吃甜樱桃



三



坍塌。坍塌。坍塌

瓦砾。残垣。废弃的古井

堰塞湖。滑坡的山体。断裂的道路

那耸立千年，见证狼烟和血泪的邛笼呢

那住过爷爷、父亲和儿子的低矮石屋呢

那一场春雨过后，像竹笋一样崛起的楼房呢

四下寂静。一个老人坐在废墟上，像一截受伤的木头



我们还有家吗？还能像以前那样

把汗水洒一路，笑语洒一路么

还能在日中的正午，在山坡上掰玉米

一回头，就能看到自家飘着的袅袅炊烟吗

或者，只是能穿云云鞋，顶帕子

在村前石头上，茫然地张望着城市的方向吗



失散的路口，空空荡荡

多少呼唤也不能温暖那个渐渐冷却的名字

你曾经的位置，成为缺口，冷风不停地吹进来

叫你的小名吧，或者叫你亲爱的

轻柔地叫你，假装生气地叫你

你要像从前那样，一边应着，一边咯咯地笑呀



要笑，我们用石头盖房子时，我们是笑的

夏夜，我们坐在树纳凉，你讲山里传说时，我们是笑的

雨天，我们在小河边捕鱼，你捕一条黑鱼时，我们是笑的

五月，小麦遍野的黄，你捧着饱满的麦粒时，我们是笑的

后来，通往山外的路修到我们门前时，我们是笑啊笑的



四



一双手用力握紧另一双手，很久很久没有松开

机场，两位老人，一样坚毅，一样沉默

五年前，在描绘小康社会蓝图时，他们的手就握得这样紧

他们握手的时候，楼房大片崛起，道路条条通畅

葱绿的田野，飘荡着稻花的香味

救人！救人！救人！其实，他们都在呐喊

你听听，亿万个人在呐喊，亿万个声音在轰鸣



那个张开臂膀护住学生的老师张米亚，现在

他还能不能飞？在映秀镇小学，并没有多远的天空

每天，他用音符铺设一条小径

他想让每个孩子，到远方去，到山的外边去

那一刻，塌车摘下翅膀，送给孩子们

他最后一句话一定是，你们要好好地飞，好好地飞



那个跪着喊“求求你们，让我再去救一个”的战士

叫荆利杰，或者不叫荆利杰

他的军装葱绿，就像地里的庄稼

三个月前，抗雪灾时，他脸颊的冻伤好了吗

十年前，抗洪水时，他是怎样把身躯变成堤坝的

看看他的娃娃脸，看看他磨破的手指

问问他吧，“你是谁，为了谁”



在帐篷医院，她开成一朵栀子花

有着纯净的白，有着浓郁的香

她纤弱的手，温暖的手，是怎样铺一条坚实路基的

她一直在轻轻地说，回家吧

从青草茂盛的田间小路，沿着米饭香喷喷的味道

朝着炊烟的方向，回家，咱们回家



五



咱们回家！回到从前

大熊猫憨态可掬，箭竹漫山遍野

金丝猴忽然在林稍闪现一片眩目的红

珙桐，水青树，伯乐树，兰草，香楠和桂花

一路飘香。夏天，鸽子花开

满山都是想飞的翅膀



我们踩着羊皮鼓的节奏回家

河谷温暖，牧歌茂盛地遍野生长

我们回到石头堆成的地方，比如长岩窝和石马山

或者多水的地方，比如三江和白水

把姓氏重新用方言的形式插在土地上

让它在阳光下再一次分蘖，拔节，抽穗，扬花

夏夜，到处响着密匝匝的蛙鼓



我们还要建造震不垮的学校，像汉龙希望小学那样

有着坚固的教室，每一个孩子都能放心地绽放成星星

告诉他们，有我们的手擎着

天空不再倾塌，他们身上将不再产生新的裂痕

说出我们的承诺吧，说春天暖暖的

让每一朵花都美丽，让每一个希望都亮晶晶的



最后，我们唱着川江号子回家

蜀道难，磐石坚，长江上的号子喊不断

河流湍急，山路崎岖，我们是一群回到家的人

让我们像纤夫那样，纵情地唱吧

让山山川川都回响着悲壮而苍凉的歌声

“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我一身胆

哟———嗬———嗬……哟———嗬———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