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我还是个徒小子,眼瞅着师傅从一捆“八号线”找出个头儿,拽出二、三米,钳子一叼,手腕儿摇晃两下,“叭”一声,线就断了;要说做个铁丝套儿,师傅只须徒弟把家什,两绕三绕,钳子转动几个回合,手腕翻抖了它几个个儿,那套子便乖乖地别在屁股后的“三大件”上。师傅的确能耐,我看着看着常愣神儿。
有一回,师傅没在眼前,我偷偷地拣了两米“八号线”,猫腰背着人找旮旯处练练,岂料那钳口叼着铁线,象是咬着铁棒棒儿,五指拼命合拢,摇头晃脑,咬牙跺脚,弄得鼻尖儿直冒汗,手掌的虎口酸溜溜的,再看那“八号线”只有一道印儿。
“你这点吃奶的劲儿,奶奶的,怎能干活!”,师傅不知何时溜到我身后憨声憨气地说:“掐铁线,一是手掌力,二是用巧劲儿,光靠笨力气也不中。”说着,他拽过我的那根“八号线”,左手扯着线头,右手的钳儿叼着线,手腕儿用力晃了两下,“叭啦”线断了,接着,他又拽过“八号线”,右手腕往下一按,左手往上一扬,“叭、叭、叭……”地上便有三、四根断头儿。我望着师傅那张发红发黑的大脸,一副自豪无比的样子,嘴巴里喃喃地说:“不知何时能赶上师傅”。师傅的嘴杈儿一裂,笑口张得能容个大馒头:“哈哈哈……这点雕虫小技算个屁!”,接着,他象是认真象是诙谐地说:“师傅告诉你一着,千万别告诉别人,铁烧红了不要用手摸!”
“师傅又在开玩笑了!”
“哈哈哈……”
说起我那师傅,就是这个样子,他从不说正经话,有时也特别犯犟,刚来的那天“拜师会”,我们几个徒小子坐在一排,老师傅坐了一排,班头儿一一作了介绍。然后说:“每个师傅带一个徒弟”。我偷窥到他眉梢间有道蚯蚓似的疤痕一颤一颤的,嘴里叼个“喇叭筒”,仰脖儿大口大口吐着烟圈儿,不屑一顾地絮叼着:“一学滑,二学屁,带带拉拉学手艺。我是不带徒弟呀,谁愿带谁就带!”
凭我这当过“学生头”的经验感觉到:“这是一个难剃的头”。
果然,班头儿象是哄小孩似的劝慰道:“新来的徒工太多了,分不过来,张大把这次你就委屈着点吧!分给你这徒弟不错,是个‘学生头’。”
“那我更不要了,别跟我学坏了!”,说着他翘起了二郎腿,眼睛望着天花板,手指背儿磕着桌面:“一顿二两酒,搂着老婆睡一宿。”
师傅不愿要我,我也不愿跟他。
半年过去了,别的师傅带着徒弟进展很快,有的杆上作业一般的活都能干了,可我仍是个“地老虎”。我每每要求独立在他的监护下干点什么,他总是脸一抹搭,不理不睬,嘴不郎叽地说:“妈个×,火燎腚,忙个屁,不是二年学徒吗?早会早挨累,听我的没错儿!”
到了年底,局里要搞“新长征突击手”选拔赛,说是成绩优秀的可以提前定级。这下子师傅急了,他脸上的“蚯蚓”一颤一颤的:“奶奶的,提前了!”,烟头一吐,脚在地上一抿。“明天是星期日,我领你找个地方练练。我就他妈的不信别人能超过咱。”
翌日,师傅领我到工区的登杆训练场。
师傅的工作服洗得发白,腰间扎根尼龙腰绳,胡茬儿刮得溜干净。脸上一扫过去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道道皱纹象刀刻般刚毅和坚定,他一句一停地说:“脚扣扎紧,屁股向后倾,不要怕,大胆些。”
我没有登过杆,两脚打颤,铁脚扣敲着木杆“嗒嗒嗒”地响。好不容易登了五米多高,突然两个铁脚扣搭在一块儿,身体往前一倾,两手一搂杆身,“哗啦啦”整个人从杆的半截腰出溜下来,自己吓了一身冷汗,再看上身衣服的五个扣子刮没了二对半。
师傅厉声厉色训斥道:“没出息的胆小鬼!搂杆子干屁!只配坐‘电梯’!混帐!”
挨了师傅的训,我冷静了一会又拿起脚扣向木杆走去……
二月有余,我已能独立登杆换横担、线夹了。
临近考试的那天,师傅突然病了。我劝他在家休息,他说啥也不肯。非要到现场看看。我曾记得师傅是吃两片正痛片,一手骑车一手捂肚子来到现场的,我曾记得师傅上班不迟到的时候很少,班头扣发奖金他也不拿当回事。可徒弟参赛他看得好重,还在头天晚上,他就把自己的“虎牌”钳子,“马牌”搬手,“工字牌”电工刀子,统统地给了我。我知道这是师傅的心爱之物。如果名落孙山,也辜负了他的厚爱。面对明月星辰,朗朗夜空,我暗自发誓,非得弄个名次给师傅长长脸。
比赛开始了,师傅坐在第一排。
我操作时,总觉得师傅的眼睛在一动不动地瞅着我,他脸上的那道让钢铰线抽出的口子留下的“蚯蚓”在急促地蠕动着,他那厚厚的手掌正攥成个拳头,拳头里有湿漉漉的汗。
师傅在为我加油,我的动作也格外快!
可是师傅没有等我参赛完,没有听到我的佳音,就进了医院。
原来患了阑尾炎,再晚几小时动手术,就没命了。
当我把大红的获奖证书送到他的病房时,他当众人面又没正经话儿了:“这种硬纸片儿开腚还嫌硬!”,当我说到能取得好成绩多亏了师傅时,他却说:“师傅只告诉你一着铁烧红了不要用手摸,哈哈哈。”
我深知,我的师傅并非是班组和工区赫赫有名的劳模,也并非是人人敬重,技术超群,工作极端认真的大手把,他只是一个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工人,他与先进无缘,与头儿无缘。他的身上有许多劣习和自私的痕迹。但是,他的的确确是我迈出校门的第一个师傅啊!
我不会忘记那次“拜师会”他不认我这个徒弟,我也不会忘记他带病参加我的比赛,并且偷着将自己心爱的工具给了我。
如今,二十余年过去了,在我还没有成为师傅的时候我就离开了那个岗位,在我的师傅仍旧是师傅的时候,我却只能听到他二年的教诲。现在想起来,无不是件人生的憾事。
师傅带着几十年的劳苦奔波默默地走了,我没能够赶上参加他的葬礼,只是后来听人说。他的葬礼说是也很简朴,来的大部分都是整天跟他滚的工人师傅,也有一个是上了大台面的厂级领导,说是那年领导下放劳动的时候,他在一次处理事故时掉进了线路的大坑里,若不是我师傅及时下去抢救,恐怕就被赶上来的拖拉机碾死······
只有我却没有赶上,师傅啊,能否听到徒弟再喊您一声:“师傅——我的好师傅!”
-全文完-
▷ 进入天涯风吟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