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脑显示器忽然剧烈地摇晃,我立即意识到是地震来袭。我赶紧抓起手机拨打妻的电话,房子瞬间如筛糠般地摇晃起来。我摔门而逃,屋内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听妻说已安全跑到广场上,我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转瞬,我想起了在都江堰的岳父。拨完他的号码以后,得到的是急促的嘟嘟声。开阔的空地上,抱怨电话打不通的声音混成一片。我这次意识到,所有通讯已瘫痪。
地震暂停之后,听传闻说这一震有5·6级,是从汶川传过来的。吓得我心惊胆战,因为都江堰与汶川离得实在太近。我手心直冒冷汗,立即重拨岳父的手机。
可是,依然无法接通。我急忙冲回办公室,上网查询都江堰的震情。可是,整栋楼的电力也全部瘫痪。余震随即发生,我心里更加焦急。
我反复呼叫岳父,拨到手指发痛,依然是令人厌烦的嘟嘟声。我只得安慰自己说,天府之国历来跟任何自然灾害不沾边,这次地震可能是大自然在我们开玩笑。
电力恢复以后,我立刻看新闻。此刻,我才知道大自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在大肆杀戮。汶川,北川,青川,都江堰均惨遭荼毒,房屋倒塌众多,人员伤亡惨重。我惊恐地拨打岳父的手机,短暂的等待之后,电话接通了。我欣喜地舒了一口气,将电话递给妻接听。妻叫了岳父一声后,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我问妻怎么了?她说,电话没人接。我安慰妻说,也许是没听见,她点头默认。几分钟,妻连续几次拨打岳父的手机,情况依然如此。妻焦急地哭起来,我安慰她说,可能是岳父忘记了带手机。
我与妻看新闻至深夜,没有看到任何有关水电十局的消息。我先是忐忑不安,后又宽慰地想,既然没有新闻报道,那说明十局情况还比较乐观。如果是这样,岳父肯定已安全脱险,妻也乐观的表示赞同,并猜测岳父可能跟他的好友毕叔在一起。
天一见亮,妻便动身去寻找岳父。妻走以后,我心里莫名的不安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安愈加地强烈。我屡次拨打她的小灵通,总被转到秘书台。我忍不住懊悔,为何没有陪她一起去。当直觉告诉我,她寻父不顺时,恐惧频繁地向我袭来。我不停地安慰自己,岳父正直善良,自由菩萨保佑。下午4点多的时候,我终于接到妻的来电。我急切地问她,是否找到岳父?
二
妻难过地说,十局所有的救助点她找了两遍,也不见岳父的踪影。她也回家使劲地踹过房门,大声地喊过岳父,可是屋里没有任何回音。听到这一消息,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没敢说出自己的忧虑,而是安慰她说,也许岳父跟毕叔在一起。妻惆怅地说,但愿如此。
妻回来后告诉我,听人说毕叔的儿子在地震当晚开车接走了父母。妻欣慰地说,也许岳父现在就在毕叔家里。没跟我们联系,是因为手机没带出来,记不住我们的电话。他来过我们这里,说不定会凭着记忆找来,我们就在家里等两天。
我摇头说,这两天刮风下雨,救助点物资又紧缺。如果,他没跟毕叔在一起,岂不是要挨饿受冻。听了我的担心,妻急忙准备好外套和食品。
十四日一早,我们焦急地赶往都江堰。每到一个救助点,我们逐个呼唤岳父的名字。可是,依然没能找到岳父。妻急得直掉眼泪,我赶紧安慰妻说,岳父可能会到大院门口等我们。我们走到大院门口时,武警已封锁了通行。
在门口等了许久,也不见岳父出现。妻心急如焚,逢人便打听岳父的消息,可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我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忍不住道出了自己隐藏了许久的担忧,他会不会晕倒在屋里。我掏出撬锁的工具,妻坚持要与我同去。门口的守卫坚决不放行,双方僵持不下时,强烈的余震再次发生。妻揪心地哭起来,这时一知情人告诉我们,岳父所在的一单元背后已垮塌。我问他是否见过岳父,他说地震前一天见过。妻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搂着我惊恐地痛哭。“爸,你可千万别在里面。”
根据此人的提示,我们一路小跑来到一墙之隔的招待所。这里的空地上也有许多安置帐篷,我们逐个找了一遍,依然没有岳父的踪影。走进招待所最里端的围墙时,惨不忍睹的一幕赫然入目。岳父所住的四楼被杂乱的瓦砾掩埋,一块大石板斜插在客厅中央。旧衣柜隐约可见,电视机残片在废墟中飘摇……
此情此景,我的心悲恐交加,妻瘫在我怀里放声痛哭。“爸,你可千万别在里面。” 正在此时,遇见了毕叔的儿子。
三
小毕焦急地问我们,是否找到岳父。听他这么一问,我的心顿时坠入了万丈深渊。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妻绝望地放声痛哭。我欲哭无泪,默默地祈祷岳父别在里面。可是,如何入室确认,却成为此时难以逾越的鸿沟。一筹莫展时,偶然听人说,此处有一个隐蔽的破洞。
于是,我们三人便从破洞潜入院内。门锁被破坏的一瞬,我与妻忧喜参半。我冲在最前面,目光焦急地搜索起来,真希望我的猜测是错觉。厨房里没有、卫生间没有、主卧没有、倒塌的副卧也没有,我天真的幻想他已逃脱劫难。可是,当我进入客厅时,强烈的悲疼骤然袭来。岳父瘦小的身躯躺在沙发旁边的地上,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石板斜砸进他的腹部。杂乱的瓦砾将他下半身掩埋。我顿觉一阵眩晕,不敢相信这真的是岳父。我拉过小毕确认,他叹息地点头。我依然不敢相信,又把妻拉到跟前。妻悲痛欲绝地跪在地上,爸,你怎么就没跑出来?此刻,我不得不相信,遇难的真是岳父,而不是从楼上掉下来的人。
我们立刻返回大院门口寻求帮助,可是,救援队正在拯救塌楼里的活人,工程队正忙碌地清理坍塌的废墟,没有人能顾得上我们的哀求。妻泣不成声,无助地倒在我的怀里。小毕对此愤愤不平,厉声斥责现场的局领导。在我们强烈的坚持下,领导妥协地安排武警随我进屋。
勘察现场后,武警摇头叹息。如果强行搬动石板,恐怕会引起房子再次倒塌。我立即向十局指挥部汇报情况,部里表示会尽快处理,至于会有多快就不得而知了。见我失落地走出大院,妻哭得死去活来。她哭累之后,我们离开了伤心之地。
我整夜难以如眠,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岳父躺在地上的惨状。我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如果,我们不是十一号离开,而是十二号离开,他定能安然无恙;如果,地震来袭的那一瞬间,我首先给打通他的电话,也许他也会逃过劫难;如果,我们早一点接他到成都同住,他绝不会丧生在此。可是,如果,没有如果。想起十一号与岳父的聊天,我就追悔不已。当时,我与妻邀请岳父来成都同住,他淡淡地笑着回答说,可以考虑。碍于岳父喜欢清静的性格,我没有勉强他当日一同返回成都。我的一念之差,竟使他死于非命。分别一日,竟成永别。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一现实,反复地欺骗自己说,这是噩梦!然而,妻的声声哭泣,却时刻提醒我,岳父真的已逝去。
四
天气越来越热,每度过一秒都是煎熬。熬过两个不眠之夜以后,我询问指挥部,到哪里认领岳父的遗体。接电话的值班主任称,对一单元8号存在遗体一事不清楚。我当即大发雷霆,悲愤交加地质问,十四日就已向指挥部汇报,为何至今还让死者躺在哪里。值班主任表示,立即派人前往核实。
两小时后,我再次致电指挥部。值班主任遗憾地说,施救难度很大。从正面强行执行,安全隐患太高;从背面迂回施救,吊车臂又不够长。叹息至于,只能无奈地等待。可是,度秒如年的等待,却又让我们难以承受。一想到岳父还凄惨地躺在那里,妻便会撕心裂肺地痛哭。我安慰妻说,也许岳父在暗示我们,有套大“房子”他才能入土为安。因为,他生前住的房子实在太小。
接下来的两天,我与妻四处挑选公墓。头七当日中午,我们终于为他选定“房产”。签完购买合同之后,妻接到小毕的来电。他急切地告诉妻,他的一位志愿者朋友称,武警正整备去“营救”岳父的遗体。我们立刻奔赴都江堰,下午三点半时赶到了现场。救援武警对我说,石板砸得太深,遗体也开始腐烂。为了顺利将他移走,可能会把遗体分为两截。如果,家属不同意,救援的难度会更大。一股悲凉顿时涌上心头,我艰难地从嘴中挤出几字,尽量保持完整。妻除了悲痛,什么也说不出来。
熬到五点半左右,岳父的遗体被成功移出。往裹尸袋上贴标签的一瞬,我的心一阵绞疼。这真的是岳父吗?望着殡仪车绝尘而去,妻泪流满面,瘫坐在地上。
回到成都时,已是华灯初上。我们选了一处僻静之地,面向都江堰为岳父烧头七。三叩首之后,告诉他公墓的地址。香蜡燃尽之时,嘱咐他的魂灵跟着我们回屋,并告诉他,天亮就去接他到“新家”。
十九日一早,我们前往邛崃殡仪馆接岳父。抱着沉重的石盒,我的心沉甸甸地。岳父,你真的走了吗?真的走了吗?
远离殡仪馆以后,我们才开始搭车。尽管我对骨灰盒进行了伪装,但还是被小巴司机觉察出来。他正要驱赶我们下车时,妻难过地说,我们来自灾区。司机动了恻隐之心,收取15元的包车费后,将我们送到了长途车站。
下了小巴以后,我将骨灰盒放进行李包,上面用衣服严实地盖上。走进售票大厅时,安检人员示意我安检。我等旁边的人走远后,告诉她里面的东西易碎,不能过安检履带。她好奇地问,里面到底是什么?我走到她跟前悄声说,是遇难亲人的骨灰,她立即挥手放行。经过两小时的奔波后,我们带着岳父回到成都,直奔公墓而去。
二十一日早晨,我与妻到墓地安葬岳父。出发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恍若我们悲疼的心在下血。一路上妻沉默不语,呆呆地望着窗外。她放在我手心里的手,格外的冰凉。
岳父的墓穴封棺那一瞬间,望着陌生的墓碑上熟悉的名字,妻欲哭无泪地呼唤着岳父,不相信他真的就这么逝去!我安静地拥着妻,哭不出,也喊不出,只觉得胸口钻心地疼。我多么希望,这真是一场虚幻的噩梦。醒来时,岳父依然健在;然而,这偏偏是一场现实的噩梦。也许,这残酷的噩梦一生都会萦绕在我心头,永远也挥之不去。
谨以此文悼念5·12遇难的岳父
2008年5月27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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