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零点,大街上静悄悄的,偶尔遇见一个人,已是倦容满面哈欠连天。霓虹彩灯也都累了,有气无力。kt厅的歌声,软沓沓的。春末的风,徐徐地吹着。浮云如莲,星星如珠,把夜空衬托得分外宁静。
看着夜空浮云星星,差点忘了是出来喝酒的。
我轻轻地笑了。
走进温馨酒吧,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恍惚,迷离,暧昧。在唯一的空沙发上坐下,要了两瓶普通红酒,两个杯子。一脸稚气的女孩把酒打开,香气便在鼻内升起。
适应环境后,我借助眼镜看清了酒吧里的一切。酒吧不大,人也不多,六对,坐在暧昧的灯光里。音乐柔和,没看见音响,天花板上有蓝色的云金色的霞,三盆阔叶草组成了一个晕色的三角形。老板娘浓妆艳抹珠光宝气,头发金黄,又是一个在沿海做小姐挣了钱回家开店的女人。
我没瞎说。昨年去过的乡居酒吧的老板娘毫不隐瞒地对她朋友说,开酒吧的人,十个有九个是在开发区做过小姐的。
她不说人们也知道。她们的气质谈吐告诉了人们她们的过去。但她们也会附庸风雅,找人给酒吧取有文化底蕴的名字,如“乡居”、“温馨”。
坐在六个沙发上的男女的关系,如这灯光一样的暧昧。傻子也能看出他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夫妻,是什么关系,不用我说读者也知道。
我把两只杯子拿起来看看,确信干净便斟酒。绿色的杯子琥珀色的酒,组成了舍不得喝下去的颜色。
其实,没有这醉人的颜色我也不会喝,答应过人不喝酒。尽管很想喝,让作痛的心被酒精麻醉,但不能说话不算数。
叫来一脸稚气的女孩,要她拿只盆子来。她问做什么,我说用。她狐疑地看看我,去拿来一只粉红色的盆子。谢谢。我向她露齿一笑。不客气。她回之一笑。我像见到了故乡的侄女冰冰。
端起杯子与另一只杯子碰碰,愿你一切都好。没有回应,人坐在虚空里。把杯子与唇碰碰,一杯。我数道。哗,琥珀色的酒把盆子也染成了琥珀色。
我刚才说过这酒吧里有六对关系和灯光一样暧昧的男女,为了便于叙述,我给他们所坐的沙发编了号。
1号沙发上的男人抱着小他很多的女人,左手在女人的身上摸来摸去,女人花枝乱颤,娇笑声声。男人已谢了顶,脑门在暧昧的灯光下既像灯泡又似玻璃。t恤扎在蓝色的裤子里,肚子像只倒扣的盆,抵着小几案。手指的关节处都有坑,像怀里女人脸上的酒窝。
女人最多只有三十岁,头发的颜色间于橘红和殷红间;低胸浅红色短袖衫,铂金项链,坠子是条张嘴摆尾的鱼,随着身体的扭动而摇晃,染着指甲油的手夸张地在男人的脸边摆动着;裙子齐膝,没穿袜子,膝盖滚圆,小腿粗短,嫩藕色高跟凉皮鞋,涂着指甲油的脚像艺术品。
酒窝和脚是女人俘虏谢顶男人的武器。男人的手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摸着,女人扭得更厉害了。
给空了半天的杯子斟满酒。第二杯。端起来与另一只杯子碰碰,举到唇前闻闻,手一偏,故乡石头河的歌声便响起,我笑了。
2号沙发上坐的是对年龄相若的中年男女,穿着讲究,西服,领带,裙子,丝袜,皮鞋。男的英俊,女的漂亮,真个是郎才女貌。
男的一直把嘴附在女人的耳边说着话,左手紧握着女人的右手,右手揽着女人的纤腰,眼睛看着女人低垂的脸,脸上的笑比杯里的酒还醉人。女人没说过话,一直静静地听着,不时抿一下嘴唇。左手抚摸着裙子上的小绒花,手指很长,也很干净,没染指甲油。
她的耳垂很好看,像两枚半月形的玉,又似两瓣淡雅的花。
真美!能摸下么?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脸似着了火。
又斟了一杯酒,第三杯。与另一杯碰碰,闻闻,倒掉,哗哗声似酒。
2号沙发上的男人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看,浓眉皱了下,没接便装进兜里,继续把嘴附在女人的耳边说话。
男人的手机响起时女人的身体颤抖了下,右手把小绒花紧紧地捏住。当男人把手机放进兜里,她抬头笑了,美丽的眼睛噙满了泪。
我的心为之一颤,又一个痴情的女人。
我又斟了杯酒,第四杯。仍不喝,闻闻便倒掉。坐在虚空里的人,此时在做什么?睡了吗?
3号沙发上是对相貌一般的中年男女,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喝着咖啡说着话。男人的目光没离开过门口,额头的汗珠豆子大。女人会为他擦汗,边擦边笑话他。男人似坐在了针毡上。
又是一对既想守着婚姻,又想欢愉的男女。
手机响了,是岳打的。要我别熬夜,把书和笔放到一边,等身体好了再读再写。我告诉他我既没看书也没写文,更没休息。他笑了说,在听音乐,我听见音乐响着。
我不回答,又斟酒闻酒倒酒。第五杯。坐在虚空里的人做梦了吗?梦里可有我倒酒的哗哗声?
才下载的?岳躺在床上,如夜里每次打电话。手上还有昨天的花香吗?
像故乡原野的花香,醉得我神思飘忽。可爱的小女孩跑进病房对着打点滴的我灿烂地笑了下,把花放在我的胸脯上就要跑。我问花是谁送的,她只笑不答。我抓出钱,说拿去买冰淇淋,她对着钱笑笑便跑了。
其实不用问,答案早有了。看书的岳突然说有事出去下,不一会儿小女孩就进来了。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可以直接把花给我。
是学年轻人的浪漫?还是怕我又冷冷地说,谢谢,我不喜欢这种花。我肯定会这么说。但是,如果是坐在虚空里的人送的,我肯定会笑着接过,因为执着。
4号沙发上的也是对中年男女,衣服是相同的颜色,浅灰色的西服裙子;鞋袜的颜色也相同,黑色的皮鞋,白色的袜子。女的额头眼角已有了岁月的足迹,如我。我摸了摸额头眼角,沧桑感是如此的浓。
她紧挨着男人,捧着酒杯,眼睛没看琥珀色的酒,看着男人棱角分明白净的脸。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是那种令女人动心的男人,如还在电话里说话的岳。然而,我没为岳倾倒,这是虚空里坐着,此时已进入梦乡的人的功劳。
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一个,竟令你视我的真心真诚不见。去年岳泪水益眶地说。
他很普通。
那为了什么?
因为执着。我看着满天星光轻轻的说。
是什么曲子?岳轻声问,告诉我我要下载。
不知道。
4号沙发上黑发披肩的女人抿了一口酒,男人笑了,牙齿把酒吧照亮了。
你在听会不知道?岳笑道。笑声能把三尺坚冰融化。
我真的不知道。我皱起了眉,好像岳就在面前。我总是对他皱眉。他说皱眉的我在思考。我说了很多次没有思考,但他不信,总是那么说。
2号沙发上男人的手机又响了,《别让我一个人醉》的铃声柔婉动人。女人眼里又噙满了泪,小绒花快扯下来了。男人没接电话,重重地把手机关了丢到小几上。女人笑了,泪水在眼角滚落。男人轻轻地唤了声,把她揽入怀中。
我在心里祝福他们,虽然他们应受到谴责和审判。
我不信。岳大声说。震得我输了13天生麦、丹参、头孢他啶、丁胺卡那,如群蝉在叫的耳朵嗡嗡地响。
这么大声干什么?我又不聋!我在心里喊道。我没要你信!我冷冷地说。说过不再对他冷言冰语,可就是记不住,习惯成了自然。
你为什么要叫小女孩送花!我不是小姑娘,更不是少妇,是中年女人!10床的病友伯伯和在外地读卫校的孙女回了家,12床的大叔去针灸按摩后,我冷冷地对静静地看着我的岳说。
这花的芳香如你故乡原野的花香,你会喜欢的。他轻轻地说,镜片后的目光像窗外的夕辉。
我不再说什么,闭上眼睛听mp3,是千古绝唱《梁祝》。岳继续看《世界文学》中的小说《迟来的爱情》。一篇感人的小说,我读了两遍哭了两遍。
4号沙发上的女人把头靠在男人宽厚的胸脯上,手反握着男人的手,目光迷离。
她醉了。
我的眼里一下子汪满了泪。
告诉我,什么曲子,我要下载。岳说。声音很轻很轻,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说了不知道,怎么不信!我喊道。所有人的眼里只有我。我笑了,感觉真不错。
别生气,我相信你不知道。岳也喊着说,但除了我谁也没听见。
其实他根本就不相信,怕我痛了13天的胸疼痛加重。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在家里听千千静听,在酒吧。
什么?!岳惊得跳了起来,眼镜掉到了地板上。他没捡,而是呆看着手机里我的名字,如去年听见我说在酒吧喝酒时一样。
我在酒吧。我一字一顿地说。
你……岳急得说不出话来。
我残忍地笑了。
你……你不能……喝酒啊。
岳额头的汗豆子大。
我的笑声震耳。18只眼睛看向我。
天啊!岳痛苦地叫了声。
活该!谁让你不走!我说过我会让你痛苦的。我做到了。我得意地在心里笑了。
坐在虚空里的人永远也不会受如此待遇。
岳声音颤抖地说,求你,回家吧。泪在他的眼角滚落,如去年在乡居酒吧找到我时。他昨天在医生那知道我的胸膜炎忌烟酒,辣椒,伤心,痛苦。
我又斟了杯酒,闻闻便倒掉。第七杯。
不回家……就告……诉我你……在哪里,好……吗?
岳得哮喘病了?说话这么困难。
鬼才告诉你我在哪里。我在心里说后即把手机关掉。
岳跌坐到了床上,汗水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滚落。
5号沙发上是对年龄悬殊的男女。年轻男人是那种见二十次也记不住长相的人,女人虽然年过半百,但风韵犹存。男人的头靠在女人的肩上,指间的烟画着一个个不规则的圈。女人一只手端着咖啡,一只手捏着男人的耳朵,神情陶醉。
一个不甘寂寞的女人。
此时岳骑着摩托,穿梭在大街小巷。他找不到我,这个名叫温馨的酒吧很偏僻,那天去看亲戚不经意看见,因为“温馨”二字便记下了地址。
5号沙发上的男人捏了下女人的脸,女人笑了,把咖啡送到男人的嘴边。男人一饮而尽,女人笑声更响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
我端起酒杯对坐在虚空里的人轻声说,干杯。“叮”的一声脆响,如石子落进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眼神是很可怕。
我不需要你们同情。我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如刀,他们的眼睛垂下了。我笑了。
第八杯。哗哗声又欢声响起,如月辉星光下的石头河。
母亲做梦了吗?外婆是否又把她抱在了怀里?早殁的姐夫是否又叫着“妈”?大哥小弟是否围绕在身边?
6号沙发上的中年男女在接吻。那么久不憋气吗?三分钟都没停。
男人留着大背头,蓝色的衬衣扎在蓝休闲裤里。左手拥着女人,右手握着女人的肩。彩发成卷的女人,浅蓝色的连衣裙,既大又重的耳环随着身体的颤动摇晃着。她一手抱着男人,一手抚着胸脯,眼睛看着门口。
小心,丈夫来了。
她没听见。心里的话谁听得见。
这次酒没把杯子斟满,我虽然很失望,但还是端起来与坐在虚空里的人碰杯。第九杯,还欠一点。哗哗声很伤感,石头河在为我难过么?
母亲河,别难过。我很好,我没事,只是有些伤感,但我不会哭。我说过不再哭泣的,感动除外。我做到了,刚才在家里读了能让眼泪流成河的短信都没哭。我是不是很坚强?
这也能说坚强!我气恼地说。所有人都听见了,又把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6号沙发上接吻男女的眼神是刀也是剑。她是个不幸的女人。他们在心里说。
谁不幸?我拥有着一份既真又诚的感情,虽然没接受,但也是拥有。
岳此时又如昨年十•一的雨夜,找不到挚友遇难的我急得喊天叫地。明天,他的眼睛会大许多,下巴也会由圆而变尖,青青的胡子茬会把脸衬得更加白净。
我心里涌起了温暖的浪,泪水模糊了接吻男女的脸。
昨天岳汗珠满额地出现在病房门口,镜片后的泪光如窗外午后的阳光。他在门口呆立了很久,要不是护士来给12床的大叔加药,不知要呆立到什么时候。
我把岳吓着了。谁见了都会吓一跳。两天两夜滴水未进,四天做完了所有的检查都没找到病因,打吃曲马多都止不了痛,得打杜冷丁。刀割般的痛把血吸尽了,留下如纸的白。
10床的老伯伯和12床的大叔安慰岳,胸膜炎不会有事。他们以为他是我远归的爱人。
1号沙发的男人上洗手间了,女人像掉了魂,六神无主。把酒杯端起来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来,如此反复20次男人才回到她身边。
前列腺肯定增生。我想着后噗哧一声笑了。六双眼睛都看向我。眼神很可怖。疯子。他们都在心里骂。
3号沙发上的女人又在笑话男人,笑声和在音乐里,像蹩脚的伴奏。男人扭着发福多年的身体,手和脚又找不到地方放。
唉,可怜的男人。
岳在乡居酒吧没找到抿着红酒的我,镜片后的泪光把灯光昏暗的酒吧照得亮如白昼。
4号沙发上的女人看了下手机,轻声对男人说了什么,男人呆了下,眼里泪光闪烁。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女人,放下钱便牵起她的手向门口走去。茉莉花香钻进我的鼻子,五脏六肺唱起了歌。
5号沙发的男人连连抬腕看表,每看一次眉便皱一次。女人假装没看见,故作娇态扯男人的胡子。
一脸稚气的女孩来问我还要不要酒,我摆手。她嘴一噘走了,我像见到了小堂妹敏。
2号沙发上的男女同时站起来,疾步向门口走去。他们中谁的手机肯定响过,神情很紧张。
我把坐在虚空里的人的酒杯端起来看看又放下。
1号沙发上谢顶男人在吻女人脸上的酒窝,手在女人的衣服里忙着。女人如蛇扭着身体,假装生气拍打男人的手。
我像吞了只苍蝇,所幸晚饭没吃,要不可惨了。
岳又在不停地拔打我的电话。座机他永远打不通,我拿起来放在旁边了。手机也打不通,关了。我很残忍,明知他会着急。没办法,我不想看见他,因为深深的愧欠感。
耳边又响起抑扬顿挫的吟颂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下午岳含泪在病房吟颂这首词,我默然听着,温暖的浪和愧欠感同时在心里涌动。我喜欢这首词。他轻轻地说。我假装没听见,心里想着不住院了,免得他在病床前坐着。
2号4号沙发的男女走了,我感到憋闷难受,他们把清新带走了,一屋浊气。
我把坐在虚空里的人面前的酒倒进盆里,哗哗声如石头河春天里的笑声。
开机给岳写短信,告诉他我回到家了。短信没写完《小李飞刀》的来电铃声就响了,是岳的,不接,把短信发出即关掉。对着左边的酒杯笑笑,放下钱向门口走去。
音乐还响着,像雪落大地,似风拂瓜叶。
2008-5-4-23-17剑阁家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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