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站在天井里,陈老太望着院中那棵石榴树喊。声音有点苍老,含糊不清。四月,嫣红的石榴花开得正盛,吐着花蕊地怒放,泛着红晕的叶子也争不过花儿红。这棵生长了五十多年的石榴树是老太太的男人—板凳亲手栽植的,移来时,不过有大拇指粗,枝条软软的,梢发红。
板凳是陈家的独子,家有几亩田。她家里穷,十六岁那年,闹饥荒,母亲用她换了两筐的地瓜干,做了十二岁的板凳的媳妇。狗是板凳的本家兄弟,小他二岁。百姓的孩子名贱,图个好养活。那天,她正在房里做家务,狗哭天抹泪地进了门,说板凳打了他,找她给个理。她瞅瞅狗,望望门外,板凳正躲避在门框后露出半个脑袋不敢进门。她温和哄劝,不知怎样教训板凳才好?
“去找我娘吧?”她说。劝狗去找婆婆教训男人。
狗不依不饶的,狼一样地嚎叫:“她们教我找你!”
大门口,探进几个小脑袋,传来娘们的嘻笑声。她的脸腾地红了,仿佛听见她们在笑话她:“…大姑娘家嫁个小男人!—童养媳。”
“你过来!”她说。
板凳耷拉着头进了屋,不语。
“你看你,娶了媳妇就是大人啦…,—以后别皮了!”
其实她们还没圆房,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狗接过她递过来的点心,手拉着她的手不松开,眼睛直直地看,像是在看一朵花。“噢—,大人喽!大人。”狗他们满意地起哄散去。以后,村里再没人叫他板凳,都叫他“大人”,动不动地拿她媳妇的话羞辱他。
想到这儿,陈老太心头涌上丝丝甜蜜,望着石榴花的眼神竟有点羞涩。她嘟哝着:“狗,你鬼机灵!”
“老奶奶,你说啥?”重孙女维纳站在她身后,冷不防一句话吓得她一愣。维纳搬过一张板凳,嘴里哼着歌《一千年的等候》,边哼边晃。陈老太坐下,维纳取下耳塞,塞到老太太的耳朵里,吓得老太太差点从板凳上歪倒。
“死丫头!”老太太骂。她不明白什么叫mp3?就像是不明白孙媳妇为什么给重孙女起这么个乳名一样。她说:“现代的人真是不明了,叫‘麦茬’,还说是外国美女,洋名!”
"吱呀"一声,她听见西院开门的声音,立即竖起了耳朵。别看她八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的,西院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她都能听得见,这声音让她像是喂了肥的庄稼一样精神,拾起墙角的拐杖出门,找狗唠嗑去。
板凳十八岁那年,开春刨来了石榴树栽上,到了麦子拔节高的时候,山里过鬼子,抓壮丁,兄弟俩在田里,眼看就要追上,板凳对狗说声“照顾好你嫂子”,一把将他摁倒在麦地里自己跑了,鬼子追板凳去了。从此,再也没了板凳的消息。
她是百里挑一的俊俏,百里挑一的贤惠,脾气好。十多年过去了,狗听从父母和哥的安排,想照顾她,她是死活不同意。板凳走的那年,他和家人不知道,她怀孕有一个多月了。狗认为是她看不上他:家贫、油滑嘴。她一个人抚养孩子、孝敬公婆,出身又不好,日子苦、累。狗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心帮她,不能明来,隔三茬五地帮她干些重活。别人笑话他,他的嘴就油腔滑调的,媳妇跟他闹,他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命是板凳救的,替他干点活不行吗?”
“你连睡觉也替了吧!”
“我倒是想。—可人家乐意不?”
媳妇就不吱声了。
陈老太进了狗的屋,掀开锅盖见锅里剩有两个馒头,一点的稀饭,放心地坐到炕沿上,两人唠叨。
狗说:“你不放心,还是咱俩一起过吧?省得小的们也操心。”
狗的眼神往她身上瞟,动手动脚的,眼前浮现出当年她打扮时新地坐在板凳家的炕头上,与板凳圆房的情景。那天她特别地漂亮,狗爬上炕,滚床,图个子孙满堂—吉利风俗。滚完了床,狗赖在床上不下来,眼睛盯住她的脸看,直勾勾的,手伸过去要摸她的脸。众人哄笑,她抬起胳膊肘儿挡了他一下,狗顺势摸了把她的奶子,感觉软软的,红着脸刺溜下炕跑了。
陈老太用拐杖挡开狗的手骂道:“死狗!没正经,八十了还是那熊样!”
狗嘿嘿笑,说:“你早嫁给我,不就完啦!”
陈老太也想过嫁人,只是怕委屈了孩子,心里惦记着板凳能回来,她天天望着石榴树,盼啊盼,盼他回来,听他能叫声“姐”,看看没见过面的的儿子。恨得狗牙痒痒的,恨恨地说:“你就守着这石榴树过吧!”。树在长,儿子也长成,有了孙子,重孙子,狗的媳妇也走了,都老了,她怕笑话,更不提那事。
狗说:“板凳有几年没回来了吧?”
“三年。”
九八年的时候,板凳第一次回家,领着妻儿老小从台湾回家奠祖。他一去几十年,忘记了家的模样,找不到先前的村名,是电视台帮他找到了家。她看到他们一家子,说不出是哭,还是该笑?她白白地等候了五十多年呐!半生的日子。板凳没想到她会等他,还有一个看起来像他一样老的农民儿子…板凳长长地叹气,泪水涌了出来,五十九年,仿佛是在昨天,又像是过了一千年,等得那个少年郎啊!白了头。
石榴树高大粗壮,树干光溜溜的,风吹得石榴树枝叶哗啦啦地响。
“看你的裤子又破了,”她说:“脱下来我给补补。”
“好嘞!”狗答应着,脱下裤子,露出干瘪的肌肉,像干柴一样的腿。两人坐到门槛上,让太阳晒得热乎乎的。狗干脆把秋衣也脱了,光着膀子,身上只穿一条大裤衩。
她骂:“猴样!”
他嘻嘻笑,盯着她的目光像是流氓,手摸过去,胡话又来:“干茄子!”
咣当一声,大门突然地开了,维纳眼直直地盯住门槛上戏嘻的两老人。狗的身子半裸露着,手正插在老奶奶的怀里。
维纳的脸倏地红了,说:“老奶奶,羞!”转身离去。
两老人愣了,呆呆地看着还在转悠的门,维纳的话像锥刺一样在心上,她叹气:“一辈子的名声啊!毁了。”
陈老太太从西院回家,躺在炕上是一病不起,过几天就走了。狗从闺女家回来,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望着东院墙头上的石榴枝出神。狗不知道,在她的箱子底下压着一只绣有狗的荷包,另一只绣着一朵花,那是板凳的。
维纳早就忘记了那事,那天是她母亲要求来寻老奶奶的,说老人这几天有点不对劲,丢三落四的,别是老年痴呆。更不知道老奶奶是死于心病,羞愧。
石榴花开过,落了一地的花瓣,树上挂满了铃铛一样的小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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