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彼岸,我们无法泅渡
——读安妮宝贝的《莲花》
莲花代表一种诞生,清除尘垢,在黑暗中趋向光明,一个超脱幻象的新世界的诞生。
墨脱,据说那是莲花隐藏的圣地,曾吸引很多人前往河迁居。那条路非常艰难。
这是一本以真实的地点为背景虚构的小说。安妮用她一贯清冷平静的笔墨写到了不同的生命形态,写到了他们的所向与所求,写到了他们的苦痛与温暖。
身患重病,独居西藏的女作家庆昭在拉萨的小旅馆偶遇了厌倦了城市生活,外表优雅,内心疲惫的中年男子纪善生,在他的回忆中,她认识了一个叫苏内河的女子。两人结伴而行,前往墨脱,由此开始了一段心灵的长途跋涉。
悬崖,峭壁,塌方,泥石流,荆棘丛生,蚂蟥遍布的原始森林,豁出生命行走,纪善生进入墨脱,只为向内河兑现一个承诺。这一路艰难的旅程,恰似他们坎坷苦痛的人生蜕变过程。
安妮说,这一本书,有关寓意,有关心灵的历史,有关人所走上的路途,而人所做的努力,通常是未尽,也许这已经是结果一种。
莲花,这个名字非常映衬。
苏内河,那是如莲花一般的女子,生长于黑暗苦痛的淤泥,却超脱俗世而盛开,清水出芙蓉的天然圣洁,带给我们心底的震撼与怜惜。
《告别薇安》,《蔷薇岛屿》,《八月未央》,《彼岸花》……,她一直在写,我一直在读,但是从来没有一本书像《莲花》这样直抵我的心灵。
安妮的文字一直太阴郁,太简单,太平静,却有足够的力量洞悉人的内心,我惊诧于她的洞察力,她的清冷和敏锐像一把尖刀刺痛人性虚伪,软弱和卑微的伤口,这种锥心的疼痛却又无法诉之于人。
成长之痛,理想之痛,人性之痛,内河的经历,与我们的人生在本质上,似曾相识。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生活表象中的自我与内心深处的自我不得不进行一次灵魂的撞击,而这样的撞击让人觉得惊惧,不安却又无能为力。
这种无能为力让我觉得悲哀。短暂匆忙的人生中,我们一直疲惫劳碌而又竭尽全力兴致盎然地活着。但我们不知道不管怎样的路途,不管怎样的过程,不管卑微还是荣耀,所有的生命最终都是殊途同归。
这种难以名状的悲哀,我们置身其中却又不是每个人都能感知到的。但是苏内河,她是如此清醒冷静的女子,她抗拒物质、权力、欲望,她畏惧俗世麻木的幸福,她只是遵循内心最真实的召唤,然后不遗余力去完成生命所感知到的指引,这是她的信仰所在。
苏内河,她像一面镜子,让我们看清其实被物质名利包裹的我们,外表优雅的活着,内心却是巨大的空白。她逼迫我们在安稳的现实中去寻找另一个丢失的自我,那一个渴望遵循内心真实的指引却又在现实里被麻木的自我。
貌似坚定的表象之下,只是幻觉,每个人在自己特定制造的愿意进入的幻觉中生活,而能够真正指导我们生活的意志到底是什么?
“能够真正指导我们生活的意志到底是什么?”,如同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的困惑,内河的疑问倔强执着。
只是没有人能给她答案,除了她自己。
苏内河,她是世间少有的女子,她的降临就充满了神秘的气息。母亲在生她前一天,梦见一条奔腾汹涌的大河穿堂而过,于是她的名字就叫内河。她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不久后远嫁异国,她被寄养在舅舅家,开始了她叛逆孤傲的成长。
年少的苏内河,言行古怪,脾气桀骜,从不讨好任何人,她没有朋友,除了纪善生。
纪善生,学校里出类拔萃的男生,有严格的家教和被人信任的品格,但是父亲的过早离开,注定让他的成长因为一个男人的缺席而变得不完满。
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他们所前进的道路,是截然不同的方向,但他们是彼此一生唯一的朋友。
他在既定的轨道上顺利前行,考上最好的大学,当上公司的高级主管,娶了董事长的女儿,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但他知道他对这样的生活毫无爱意,他从来都在为别人而活,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儿女,唯独没有他自己。
她却从一开始就偏离了世俗的轨道,并且越来越远。年少的她就不讨人喜欢,行为乖张,以致那一场十八岁的劫难成了所有人幸灾乐祸或是冷眼旁观的笑料。她爱上了自己的美术老师,一个中年落魄的男子,她的爱恋如此纯粹剧烈,却最终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男人的虚伪软弱让她彻底丧失尊严。在人们看来,这个十八岁的女子,她已经疯了。
内河,等你长大之后,是否会觉得羞愧,无知无觉还是出之坦然。
善生,她说,我是你的羞耻。
不堪回首的青春历程是他们必须穿越的黑暗漫长的隧道。
从精神病院康复出来,她选择了背上行囊,浪迹天涯。
世界上有两种流浪的人,一种为生存,一种为生命,苏内河是后者。她的血液里天生流淌着脆弱而坚定的流浪者气质,即便不是因为年少的打击,她也不会循规蹈矩,安静平和地生活,她迟早会遵循内心的真实召唤,选择离开,漫无目的地漂泊流浪,只是那件事,让她提前迈出步伐。
她有很好的天分和灵气,写作,摄影,设计,绘画……,每一样都是才能卓绝,但她只利用其中的一小部分用以谋生,做过编辑,设计师,摄影师,地理杂志专栏撰稿人……,这一时期的内河应该是快乐自在的。
她在浪迹天涯的旅程中,给他写那么多的信,那么多的诗歌,他从没有仔细阅读,他总是自以为是地相信,纸上的墨迹不会随着时间而消亡,她最终会留下断续的线索,而他最终会重新回头去拼写和回忆这些句子。
那些信在数十年后回头看,其实并非写给对方,那原本是写给自己的信,用文字见证缓慢的成长,青涩辛酸的少年时光,所经受的煎熬挣扎,青春的偏执和剧烈。
她的心灵曾遭受了巨大的创伤,但我们看见这个坚强善良隐忍的女子依旧乐观地活着,从来没有放弃她的信仰。
她最后一次来找他,是她去墨脱前,他已离婚。倔强的出走,十年归来时,她还是她,所有的伤痛坎坷,不过是生命过往已经灰暗的烙印,挥一挥手,岁月无痕。。
他们的对话,我一直记得。
她说,我已决定在墨脱中学教孩子们英语和语文。
他说,进入墨脱你能获得意义吗?那不过是个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
她说,很多事情必须要在亲身经历和体验之后才能确定,也许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滴水之力,对身边的世界推进并不大,这个世界将依然由权力和欲望来颠覆,但我成全自己所感受到的指引,这是仅属于我自己的微小而真实的信念。
进出墨脱只能靠徒步,路途艰难,但是你以后可以来看望我吗,你会来吗,善生?
是,我会来,他黯然地看着她,是,内河,有一天我会来看望你。
四年以后,他兑现承诺,来到墨脱。
庆昭在墨脱中学内河的房间里看到了她的照片。她看着照片上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蓄满眼泪即将要流下她内心全部的清凉和伤感。她的身边,是一群单纯的孩子,所有的人都在灿烂无比的阳光下展露笑容,这样坦然单纯的笑,是与天地融为一体才能有的质地。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苏内河,她真实的面容,从一张发黄的照片中闪着淡的光,不是想象中的桀骜不驯,完全是温和平静的模样。
墨脱中学的老师告诉他,说,她在一个雨天送几个孩子回家,回来的时候遇到泥石流,被冲到山下的江里,尸体至今未找到。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旅馆老板娘说,大家都想把她找回来,但是哪里也找不着,现在终于等到朋友来看她了。
苏内河,是曾被世间否认和遗忘的女子,但最终有人念着她,这是我们的幸运。
生命如同河流,河的此岸是生活表象中的自我,河的彼岸是内心理想的自我,中间是世俗约定的价值和庸常现实的人生,从此岸到彼岸,要穿越的是黑暗漫长的河流,我们该如何泅渡?
苏内河,她是涉水而过的那一个。
墨脱,莲花隐藏的圣地,她在那里绽放出最美的姿态,并且散发出圣洁的光芒,却顷刻凋谢,生命迅疾地没有一丝留恋。
佛说,众生都如池塘中的莲花,有的在超脱中盛开,其他则被水深深淹没于黑暗淤泥中,有些已接近开放,它们需要更多光明。
安妮宝贝说,如果不经历艰辛的路途,如何能够抵达美好的地方。他们的苦痛和温暖,他们的所向和所求,以及获得的道路,是时间流转的路途,是生命起伏的路途,是穿越人间俗世的路途,也是一条坚韧静默而隐忍的精神实践的路途。
穿越世俗漫长的河流,回归生命最本真的状态,随心所行的生活需要怎样的勇气。阳光下内河的笑容如此纯粹明媚,那与天地融为一体才能有的质地灼痛我的眼睛。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理想,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甘愿为理想而活的勇气。追寻简单、安宁、单纯、本真的心灵旅途中,我相信,那个叫苏内河的女子,陌上花开之时,当缓缓归矣。
生命原是一条轮回的路,关于它的意义和价值,关于生活所选择的方式,我们无需过多追问,只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意愿行走于通往美好的路途就足够。因为有时候行动比追问更重要。
黑暗的夜晚,明亮的灯光下,关于《莲花》,我写下长长的文字,纪念一个叫苏内河的女子,纪念我们一路走过的失去与所得。
本文已被编辑[语燕呢喃]于2008-5-25 20:41:1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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