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已经70岁，踏入了人生的暮年。他，是一个普通农民,但却是我一生都想超越的人。不是想超越他的生活，他一生贫困；不是想超越他的能力，他当过最大的“官”不过村支书；不是想超越他的学识，他仅仅上过两年初中。我想超越的，是他的坚韧和深沉。

听妈妈说，我爷爷是个“瞎眼光棍”（土语：很讲豪气的文盲），一生娶过三个老婆。我的亲奶奶是二奶奶，听妈妈说是从四川逃难过来的，我爷爷见我奶奶可怜，于是就收了她，生下了我的爸爸、二叔、三叔和小姑姑。可是，就在父亲进入我们县仅有的那所初中读书的时候，我的奶奶突离开了人世，原本学习成绩优秀的父亲，不得不辍了学，回到家里照顾两个叔叔和姑姑。每次说到这里，妈妈总是带着怨怪的口吻：“你的爷爷只知道在外面耍豪气，打架扯皮，还讨了你的三奶奶，却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父亲。要是你爷爷不让你父亲回家，他一定现在早就成了拿‘按月壳儿’（工资）的人”。妈妈的话，我信。因为在我上初中的那会儿，早已从事沉重农活几十年的父亲，还能一边干农活，一边为我完整背颂《岳阳楼记》，对我说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才是胸有大志的人。父亲从学校回到家里后，就娶了我的妈妈，然后作为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被选派到社教工作队当笔杆子，挣取“工分”供养我的两个叔叔和姑姑上学。直到把我的两个叔叔送到师范毕业，成为了人民教师，又娶了二婶、三婶，另立了门户，父亲才开始打理自己的家。正因为此，如今早已是子孙满堂的两个叔叔，对父亲仍是尊重有加。可是，父亲对爷爷却看不出一丝怨意，从来不告诉我们这些，每次妈妈说起，他总是一脸不屑的样子，不让妈妈告诉我们。

父亲养育了我们六个儿女，全家老小的吃喝拉撒都得靠他和母亲。父亲和母亲的分工很明确，父亲主外，母亲主内。也就是说，家庭开支靠父亲去捞，家务则由母亲打理。一人承担八口之家的重负，是多么沉重的担子。也许是这副担子太沉，在我小时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很严肃，很少看到他的笑容。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季节，也是父亲脸上的神情最凝重的季节。因为那年头缺粮少吃是常有的事，要让我们这群“张嘴鸭”不饿肚皮，他就得出门向乡亲们借钱借米。这，对能够背颂《四书》、《五经》、《岳阳楼记》受到过古圣先贤教育的父亲来说，可是不小的考验。虽然是借并不是讨，但是毕竟是向别人伸出手去，放下的是自尊。所以，父亲每次出门去向宽裕人家开口借钱借米的时候，总是显得很犹豫，脸上的表情愈加阴沉，倘要是兄弟姐妹谁不小心碰出了刺耳的响声，父亲就会暴怒着高举宽大的手掌，然后在半空中一轮，沉沉地打在我们的屁股上。然后，转身坚定地走出门。所幸的是，父亲是村子里最过硬的笔头子，又是支书，口碑还不错，每回都不会空手而归。因此，我们也从没有饿过肚皮。不过，父亲那严肃的表情却从此深深地刻到我的记忆里。

生活的重压，让父亲失去了笑容，也变得暴躁，顽劣好动的我，没少领教父亲那双宽大手掌的分量。因此，从小我就对父亲充满了敬畏。但是，随着我慢慢长大，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很优秀的我，受到了父亲更多的钟爱。他也慢慢地不再用手掌来纠正我的犯错，而是把我带在身边干农活，慢慢地教我很多道理。父亲教给我的很多，也很杂，但是却让我懂得了很多。父亲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从此我开始学会对待生活中的挫折；父亲说“外因是条件，内因才是关键”，从此我知道学习知识关键在自己。父亲还教我背颂《曾广贤文》，他说这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教我们怎么做人的。那时的我，并不怎么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但我开始慢慢地不再害怕父亲，有时倒觉得他更象我的朋友。不过，虽然父亲改变了对我的教育方式，但是却依旧很严厉，甚至更加挑剔。有一次，我在一旁听父亲和客人讲话，突然被客人的幽默故事逗得大笑了起来。父亲瞪了我一眼。待客人走后，父亲对我说：“小孩子在客人面前不要这样放肆！别人会说你没教养”。从那天起，我开始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注意自己的举止，形成了现在还算“稳沉”个性。

我最终没有让父亲的心血白费，初中毕业，我以全校最高分考取了县第一中学。在我们那个穷困而边远的乡村，每年仅有四、五个学生能考到全县的重点高中。这，让父亲很是自豪了一把，我也因此成为了全乡的“名人”。那晚，父亲坐在我的床头语重心长地说：“你能考上一中，我既高兴，又很忧虑。我高兴你能走进全县最优秀的学校，忧虑的是将来我又不得不苦上几个年头，供养你上学。不过，只要你能读，就算卖了房子卖了地，我也一定把你送到大学送到走向社会！”父亲的话说得那么坚定，那么有力！那晚，睡意蒙胧中，我感觉到父亲在轻轻地抚摸了我的额头。这样的温情，是他从没在子女面前流露过的！

父亲的疼爱，我的自强，并没能让我的人生一凡风顺。也许是我太想用我的优秀来感激父亲，在高中的日子，我克苦读书，学习成绩一路上升。但是，由于对穷困家庭的顾念和疲惫父亲的痛惜，我的心底深外里落下了一道抹不去的伤痛，我脆弱的身心很快被结核杆菌入侵。临近高考前，我病倒了。在得知我病了的那一刻，父亲的神情顿时显得木呆呆的，很久没说话。但是，父亲还是很快决定四处去借钱，为我治病。为了我不让我没了读书的机会，已经多年没去县城的父亲顾不上没有体面的衣服，穿着他那件早已褪色的棉大衣，来到学校，找到校务处主任，希望给我办理休学手续。可是教务处主任没等听完班主任老师的介绍，也不顾父亲的苦苦的哀求，左臂很权威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说：“我们学校没有休学的先例！”然后扬长而去。不能休学，就意味着我只能进入复读班，得另交二千多元的复读费。这对我穷困的家庭，将是致命的打击！准确地说，如果花这么多钱让我复读，就意味着我同样读高中的二哥、读初中的弟弟妹妹没有了学费，全都得辍学！我知道父亲对子女的深爱，不容他作出这样的选择。我对父亲说：“您放心，不休就不休，我照样能考上”。父亲无奈地说：“只能靠你自己奋斗了！”那一刻，父亲表情很难形容，是我一生中看到父亲最苦涩最无力最痛苦的表情。我是个绝少仇恨的人，但是对主任在一个倾其所有送孩子读书的父亲面前，不容分辩地一挥手划出的那道弧线，至今充满着刻骨铬心的恨。恨它的不尽人情，恨它的僵死和生硬，恨它的草率与势利！这恨，将铭刻一生。

后来，经过班主任老师的帮助和自己努力，我总算没有失学，磕磕碰碰地考取了一所普通但可就业的学校。二年后，在远离家乡700公里的小县城，谋上了如今这份稳定而清贫的职业。虽然，我没有能够如愿考上大学，也没能谋取到足以让父亲宽慰的职业，但父亲没有怨我的无能，没有怨我远离家乡不能常回去看望他。他反倒安慰我说“人能处处能，草能处处生。我相信我的儿了无论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都不会差！”正是有父亲的鼓励，我每次面对生活的困难，总能以坚韧地闯过一关又一关。

每年春节，总是要回家，看到年老的父母。而每次回家，看到他们仍然是那样劳累，作为他们一生最钟爱的儿子，竟然无能为力，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可父亲从不怨我半句，也从不主动向我要钱。每次来电话，总是问我的工作、孩子、身体，有时哪怕他正生着病，也满口回答说：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今年春节，父母总是早早地就准备好了年货，只等我们回家。车门打开，看到前来接我们的父亲那已经弯曲躯体和写满沧桑的老脸，我感到心在酸疼。父亲看见女儿走下车，慢慢走过来，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什么话也没说。当听到有老乡对他说：老人家，今年您要过个闹热年了！父亲立即大声说：“是的！是的！娃儿们孙子们都要回来！”那语调，那神气，痛快到了心底。看得出，接儿孙们回家，是老人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

全家老小欢渡春节，是全家人最幸福的日子。父亲整天故意大声地斥喝着调皮顽劣的女儿，那斥喝不是在指责女儿，他是要在这短暂的春节里，享受他做爷爷的幸福，尽力传递他对孙辈的慈爱。

幸福的时光总是走得很快。春节一眨眼就结束了。母亲照例忙着为我打理行装，装上腊肉、豆巾、糍粑之类好吃的东西。父亲也隐隐流露出几分不舍来，开始沉默起来。我知道父亲的沉默不是无言，他是在认真清理自己沧桑的一生，然后把他觉得应该教给我的体验，在临行前的晚上用最简短的语言讲给我听。关于工作、关于做人、关于人生，父亲总能有他独特的看法，让我受益一生。所以每当父亲开始变得沉默起来的时候，我就在揣想他今年又要给我什么嘱咐？也许因为一生沧桑的他注意到我因不愿意让他失望而日渐负重的心态，父亲近几年来不再特别在意我的工作，说得更多的是关于怎么对待人生悲欢荣辱的话题。一次，他对我说：“宰相一生，平民一生；只要堂堂做人，就是快乐一生”。然后，他给我讲了几个因考学不顺或因成功欲望太强而遭到失败后失智的事例。父亲虽然没有说明他的担忧，但我已经心领神会。我知道作为老人，已经不在意荣华与富贵，他希望的是儿孙能平安幸福一生。说实话，近年来我正为自己的失意而痛苦，没想到老父亲为我解下了这个心结，让我能轻松地工作，随意地生活，坦然地走去。

今年春节临行前，父亲悠悠地吧嗒着土烟，在我的对面坐下，开始了他一年中最隆重的送行仪式。我原以为父亲有很多话要说，做好了交谈的准备。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父亲说我今年只有一句话：你不用担心家里，明年春节早点回家！

我没想到父亲的话这么短，但是他这句简短的话，在我们父子之间，却都明白还有很多想说而没说的话。当父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其实心里早已开始疼痛，但是我尽力保持着自己的平静，不让父亲看出。我平平淡淡地回答父亲：行！

第二天早晨，我和妻子、女儿在母亲和侄儿的陪送下，离开了家。父亲没去送我。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从不送我离家，因为他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忌讳：不能送远行的儿子上路，只能永远盼着儿子回家！这是深爱我的老父亲对我永远平安的祝福！

我爱您，一生勤劳但却贫困的老父亲！

我爱您，一生坚韧而深沉老父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