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楼板平着压在腿上,楼板的另端砸在另一块楼板上,两块楼板之间逼仄的空间成了容身之所,总算保住一条命。但在废墟之下,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否生还成为未知,我只能等待,或者是束手待毙——何等悲哀!我不遗余力地搜索恶毒语言咒骂老丁。
若非替老丁上课,又怎会被砸在这鬼地方,就是砸,我宁愿被砸在宿舍里也不愿被整座楼活埋。都怨老丁那个龟孙,非他妈的求我帮忙代课。为此他缠了我三天。帮忙就帮忙,他还瞒着我请假原因。既没诚意,我也无须仁义,索性掉头就走。他可怜巴巴地拉住我,说求你了兄弟。我说,我发过誓,这辈子再不相信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他跳起来,急赤白咧地问我是不是哥们儿?我点着头说是啊,是好哥们儿。
那……你干脆明说,帮不帮吧?哥们之间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他连连发问,目光咄咄逼人。我不为激将所动,见他毫无悔意,再一次坚定地说不,老丁随即又软了下来。
老丁,姓丁名楠,三十四岁,习惯自称“老丁”。来学校第一天,我就荣幸地被老丁奉为“死党”。那天,他拉肚子,在厕所里被困,我分给他半张报纸,他提起裤子就感激地搂住我,一边猛烈拍打我的后背一边说好兄弟之类的肉麻话。我叫丁南,他伸出手自我介绍,说你就叫我老丁吧。他大大咧咧,带点耿直,四川方言里叫撇托,还有些絮嘴,向来自我感觉良好,以为所有的人都乐意和他亲近,岂不知他的朋友,包括我在内,见了他恨不得躲着走。并非他人品差,而是他实在过于热情,热情倒也罢了,还偏偏吝啬,就不免有些看似忠厚内藏奸诈。这在第一天认识时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当时不了解他,还客套地和他自报家门:伊尹的伊,四川的川。他站在厕所里眼珠子几乎掉进茅屎坑:小姨?喘喘哦,你占我便宜!我苦笑不得,他一点也不在意,不管场合是否合适,慷慨地提出请我吃饭。结果,那一天我请了一次客。
“君子不记前仇,老哥可帮你介绍好几个对象了,没功劳有苦劳,老哥真有事,非请假不可,就十几天……”老丁一道又一道反复哀求,用尽肢体语言辅助,还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向天发誓。他提起介绍对象的事,让我更为恼火。他妈的介绍对象是假,拿我当冤大头才是真,介绍一个就让我请客,介绍一个就让我请客,害的我那时整天借钱,连三块钱以上的香烟都不敢抽。我有些恼他,不单在乎钱,他太不把人当一回事,居然有一次领来一个长短脚的姑娘,还恬不知耻地拿人家的本科学历向我吹嘘!
“十几天?十一天还是十九天?”他那一套对我已经不起作用。“十……二十天吧,就二十天,二十天,回来后,请你吃饭,请喝酒,泸州。”
当时我就拿定主意敲他的竹杠,苛刻地提了两个条件,要么请客吃饭喝酒,要么坦白从宽。相对于大快朵颐,老丁请假的神秘更加激起我的好奇,但老丁宁可选择放自己的血,也不袒露行踪,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有些反常。他的眼睛亮了又亮,暗了又暗,最后咽了口唾沫选择了前者。为达鱼与熊掌二者兼得,我把态度弄的相当暧昧,让他接连请了三天客。最后一天吃涮羊肉,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明显达到极限,脸色比蔬菜还要绿。
首次获得胜利,我摆出高姿态说决不趁人之危,提醒他可以返悔,饭钱一人一半。他倒吸一口冷气,痛快地掏腰包并连连拱手示不胜感激之意,生怕我临时改变主意或者继续把战线拉长。
最后的一堂课,老丁向学生交代一二,坐在教室后面人模狗样,检查我的教学水平,说白了,是有些不放心——学生面临中考,成绩绩效挂钩,他不能轻易放手。地震发生后,这个长着方脑壳的家伙居然鬼的很,大袋鼠一样一蹦就蹦出教室。
狗娘养的老丁,日你仙人板板!骂累了,我躺在废墟下,也想他的生死状况。和他相比,纵使自己偶然小胜,最后却还注定是输。我感到悲哀。以前赔钱赔时间,而这次,几乎赔上身家性命。我巴望着脱险的老丁来救我,然也幸灾乐祸盼他如我一般处境,甚至尤惨。
折断的楼板和钢筋藕断丝连,末端压住我的右腿,丝毫不能动弹。所有的人都消失了,老丁也消失了,只有孤零零的我比死还难受地躺着。而且,余震不断险象环生。没被砸死,不幸中的万幸,希望别被余震送了小命。被困的时间,我忐忑不安,数秒度过时间。
楼板砸下来之前,先砸在了讲台的讲桌上,磕断成几截,一缓力,再砸到身上,力量就微乎其微了。腿上疼痛钻心,有感觉,至少无大妨,头上不再流血,应是皮外伤,我安慰自己,心神恍惚,似乎经历一场噩梦……新建的四层教学楼瞬间说倒就倒,像自翻斗向下卸一车沙子,把正在教室里的人埋在里面,逃出去的有几个?
充满恐怖的瞬间,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地震了。地震的念头只在脑海里电光火石一刹那,根本来不及更多的思索,大脑空间就被眩晕占据,随后我听到地面深处一声巨响,“嘣——”像是开山的炮弹炸响,整栋楼为之一跳,玻璃无声息碎了,落到窗台、地上,发出哗啦的响声。来自地下的波动震得教室里课桌凳子东倒西歪,学生们纷纷摔到,相顾失色。纷纷乱乱,滚的滚,爬的爬,尖叫刺耳。
爆炸声响持续,持续如夏季天边的闷雷,来自四面八方。摔倒的学生,没摔倒的学生,都魂飞天外,大概只剩下求生的念头,竭力找可依附的物体。我比学生们还要慌乱,吓得几乎尿了裤子,面色如土,嘴唇发抖,扶着抖动的讲桌,本能地想到跑,可腿不听使唤。
紧接着,北面墙上开始向下掉砖块,然后就是倾斜,歪倒,一倒一大片,像风掀开门帘,露出外面黄色的天空。靠墙的人,已经连连发出惨叫,一个个身体随之仆倒。
我被恐怖的瞬间吓傻,身体融化在空气之中,只剩下思维,只剩下感觉,感觉脚下剧烈颤动,发抖,摇摆,我像个醉汉,辨不清东西南北。
日光灯管“辟哩啪啦”掉下来,吊扇掉下来,砸在一个女生头上,女孩连叫都没叫一声就趴在地上,引起惊声尖叫。男娃没命的嚎,女娃持久的尖锐哭叫声,骂声,仅仅是四五秒钟的时间,安静的课堂混乱成人间地狱,人都变成了鬼,面目扭曲,五官变形,鼻子眼睛嘴巴挤在一起。
“都别动!”当时,老丁一嗓子盖过所有的声音。他不知何时从教室的最后一排跳到后门口。我才想起他,用手撑着讲桌和黑板,望着他的背影。他抵住门框,回过身来,冲整个班级的学生和我下命令:“都别动,我去看看——”
我他妈的也不想动,可载体都动了,身体能不动吗。套着红裙子穿着牛仔裤的马小青瘫倒在地,马小红关心着她的妹妹,想去拉她。有人喊“地震啦”,学生们似乎才恍然大悟,争先恐后跑向门口。地下的桌子把一个学生绊倒,然后是接二连三摔倒。前后门,实际上并没有跑出去几个人。
班里的课代表——大男孩顾磊还算镇定,迅速跑到门口疏导,果断地说“一个一个来”,越是那种情况下秩序越不能乱,我松开手,想离开讲台,但更为猛烈的摇晃使我一个踉跄失去重心,就在倒地的刹那,奔跑的学生们潮水般退了回来,纷纷站立不稳。地在抖,天在晃,连外面明晃晃的阳光和几近透明的空气都在摇晃……
“躲到桌子底下……”我听见老丁声嘶力竭地喊,耳朵里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山崩地裂,一抬头,白色的粉尘飘然而下,粘连的砖块、断裂的楼板、校长办公室的老板台、电脑、饮水机从天而降……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还是轰轰隆隆的余音。嘴里、鼻子里塞满粉尘沙子,我看不见任何东西,不过触觉还灵敏,硌得慌的感觉特别强烈,然后是头颅欲裂。定定睛,适应了黑暗,我才看清压住自己的是一块楼板,而另一块楼板离头就半尺远,好悬。
记忆被坚硬的东西撞了一下,尖叫声还在持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想起来了,上午老丁请我吃涮羊肉,他和曲小朵有事请假,请假的事由瞒着我,学校有规定,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能有空坑。曲小朵的坑好填,老丁的坑别人想填也填不了——学校里就四个略懂英语的萝卜,一个歇产假,一个是老丁,另一个已经身兼两职,老丁想请假,代课人选非我莫属。
噢,我在替老丁上英语课,刚打上课铃,老丁跑了出去,三十多个学生几乎都在教室里呢,我心里一凉:地震了,他娘的,日你仙人板板,地震了!我双手抓住压在腿上的楼板,想把它掀开。楼板却似有千钧之重,我的每一次用力,都加剧腿上的疼痛。我大口大口喘气,心想完了,这次死的惨,报销了,可恶的老丁,老子可让你害惨啦。
“救命……”我听见一点微弱的声音,很熟悉,似乎在右边。侧耳倾听,声音又没了。“救命啊,有人么,说句话啊,都死了吗?”另一个嘶哑愤怒的声音来自下方,这一次我听清楚了,是张一帆。
“是你吗,张一帆,听见了吗?我是伊老师。”“伊老师,救我……我,我被砸中了。”“别慌,”我安慰张一帆,“会有人来救我们的,还有谁,听的见吗?”惊喜之余,我将头抬起来,差一点儿撞到楼板。
“都死了,就我还活着,”张一帆说,“我喊了半天了,嗓子都喊哑啦……”
大地又是一阵接一阵的颤抖,坍塌的楼房再次向下沉,砖石纷纷向下滑落,动静极大,声音吓人。情况十分危急。我暗暗叫苦,心想怎么这么倒霉。张一帆哭喊着说:“伊老师,又震哩,我怕……”我说着别怕,内心也怕的要命。我的手臂被几块砖砸到,疼的呲牙咧嘴。我还是说:“张一帆,别慌,想办法,用砖填满空隙,晓得不晓得,别让上面的楼板砸下来,尽量护头!”
“伊老师,我手都动不了……”
“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来救我……”张一帆脑子倒还清醒,一句话点燃濒临绝境灭绝的希望。
余震消失了,暂时恢复死一般的沉寂。我第一次用那样别扭的姿势打电话,仰面朝天,清理掉落一旁影响通话的碎砖和石子水泥碎屑,近乎艰难地掏手机,按张一帆提供的十三位阿拉伯数字进行拨号。手上全是血,手指沾在软键上,数字一点就重复,好几次才算拨完整,核对无误,听筒里却没有任何提示。重拨,还跟上次一样。我又换个号码,把电话打给老丁,又打一个个固定电话,都不通。他妈的没信号。我不禁绝望地扔掉手机。新盖的教学楼都成了这样,信号塔和基站难逃幸免也在情理之中。
张一帆一个劲催,我估计他受伤也不严重,否则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发出杀猪般的哭嚎。他的嚎叫,惹得我心烦意乱,索性任由他哭。他太娇生惯养,依仗有个当镇长的爹,自出娘胎就没受过这份洋罪,话又说过来,又有谁能受过这洋罪呢,地震哦,我心情越发沉重,只觉生命危在旦夕,脑子乱成一团,死亡的字眼一个劲向外冒,继而替爸爸妈妈担心,又转念想到担心徒劳无益,才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苦苦思索自救办法。
死一样的沉寂,间或偶有发生的余震,惊魂之余又是惶惶不安,生死难测,更不晓得何时才会有人来。时间过的很慢,每一分钟都像一年一样漫长。
危难时刻,我的预感还是正确的,没有人舍弃我们。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应该不会很长,但我不能确定时间长短,从远处传来了焦急的呼唤,“有人吗?我来救你们了。”我精神一振,听出那是校长的声音。
逃过毁灭性灾难的学生和教师在曹东荣校长的带领下,开始回来寻找埋在废墟下的人。他们的声音那样亲切,我和张一帆都喜出望外,激动难以形容。张一帆叫的更加卖力,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曹东荣校长首先发现我被埋的位置。透过废墟的缝隙,我看见曹校长灰蒙蒙的平头和严肃的脸孔,嗓子变得特别干涩,只叫了一声“曹校长”就再也说不出话来。曹东荣透过废墟的间隙向我喊话,询问伤势,然后让我保持镇定蓄积体力,他们去商量最佳营救方案。
死地逃生之后,回顾被困的险境,我仍不由惊出一身身冷汗。挡住我的楼板上方,横七竖八横陈几块楼板,粘连的墙体压在其上,每堵断墙都有千百斤的重量,横七竖八的门框,黄色的课桌椅残缺不全,碎玻璃和剥落水泥墙体,尖锐的瓷瓦棱角,教学楼现在危机四伏,解救谈何容易。
他们在做努力,准备一点一点掀开废墟的一个侧面解救我,耗时耗力而不见明显成效,连我都心急如焚。
“小伊,小伊——”大概半个多小时过去,我听见老丁的声音。老丁爬上废墟,焦急地呼喊。他的呼喊伴随着几分钟的摇晃,我忍不住骂了起来,“狗日的龟儿子,你别站老子上面!”
老丁弄来一台液压千斤顶,让营救事半功倍。听见我骂他,老丁咧咧嘴,说不上是笑还是哭。他整个人变得像从地狱里刚爬出来的鬼一样,也顾不上和我斗嘴,审时度势,紧张投入到营救过程。尽管有了工具,但营救还是阻碍重重。不断发生的余震,使任何意外随时有可能发生。我和他们都格外紧张。
营救我的人数大概在十人左右,掀的掀,搬的搬,换成老丁指挥。他在楼板夹层看到我,面露欣慰之色。千斤顶顶起份量十足的楼板,老丁迅速垫上支撑物防止二次坍塌,腾出工具,又在间隙里爬上爬下,尽量拓宽救命通道。
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老丁藏头缩腹钻到离我不到一尺的上方,探进脑袋在我面孔上方呲牙献媚,挤着眼睛问我死了没。我不想在他面前感动的流泪,口中呻吟数声。
“拔出萝卜带出坑,小伊,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晓得不晓得?哎,信不信,老哥有先见之明,真别说,这会儿想,那长短脚的姑娘,你们还真合适,就怕……”他表情严肃,眼睛通红,大概也瞧出我在无病呻吟,在那种情况下忍不住摆起龙门阵,“就怕到时候,你不嫌弃人家,人家还嫌弃你呢!”我苦笑,说你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环境复杂,转个身都困难,营救严重耗费体力,气温又高,很快老丁满头大汗,白衬衣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趴下身子的老丁小心翼翼抽去砸碎砸烂的桌子腿,“吁”地长松一口气。我和他已经近在咫尺,看清他头上落满一层土,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尽是汗痕。他的额头上长着几个醒目的红疙瘩,油光闪亮,鼻子两侧螨虫祸害过后的点点麻坑清晰可见。
“动动腿试试。”他擦了一把汗。我心存感激,向外抽了抽腿,居然能动。“哎吆!”我叫出声来,腿像断了一样疼痛钻心。“坚持住,使劲向外磨,把手给我,好,好……”老丁鼓励着我。“慢点,小心。”他拉住我,使劲向外薅。疼痛可想而知,胳膊在外力的拉扯下几乎齐肩而断。他一把抱住我的后腰,周围传来欢呼声。
“那地方……左边,曾有人,喊过救命,张一帆,在下面。”我坐在地上,指着三米多高、五十多米长的废墟心惊肉跳,又忽然觉得缺少了一点东西,仔细一想,几乎叫出来。啊——是张一帆。有人来救我们的时候,他还叫的正欢,现在,刚才,怎么没了一点动静?是晕过去还是?
我不敢想下去,复杂的目光望着顷刻间化为乌有的教学楼,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不禁悚然动容。天色暗了,废墟变得黑黝黝的,更加残酷狰狞,在乌云交加中像张牙舞爪的怪物,随时准备爬起来吞噬一切。当得知三楼的学生绝大部分被埋在这堆庞大的废墟底下的时候,我再也坚持不住,鼻子一酸,悲恸大哭。
我已忍耐多时,那时候若不放声大哭出来,恐怕一辈子都将心理难安!
在场的人都默默落泪。一楼的学生都幸免于难。二楼的学生,从楼梯逃脱一部分,从走廊跳下一部分,受伤者多,死者无几,埋在废墟下的人也有一二十人。我们那一层伤亡最多,只有靠近楼梯的两个班级逃出一大部分,其余两个班的学生除偶然逃脱,大都被盖在废墟里面。
地震发生以后,脱离险境的学生,同事,还有家属楼里逃出来的人,正巧赶在外面的人,莫不乱了阵脚。那一刻,什么都顾不得思考了,盲从于本能逃命的人群潮水样地奔安全开阔的操场而去,在从未经历过的巨幅摇摆和山崩地裂中眼睁睁地望着教学楼、家属楼和附近的建筑相继坍塌,毁于一旦,只剩下胆战心惊,只剩下颤栗惊悚。
尘埃落定,大地稍有平静,这才有人想到救人。校长曹东荣也是死里逃生人群中的一员,他是最冷静下来的人。通过清点人数,学校整整少了八十个学生和十一个老师。来自附近的学生家长,自发赶来的群众,惊魂未定的学生,被曹东荣组织在一起,开展了浩浩荡荡的营救。
一个下午的努力,仅从教学楼废墟里就成功救出九人,包括我在内。还挖出十二名死者的尸体。地震以前我所在的那个班级,据曹东荣说,还有二十三名学生被掩埋在断壁残垣之下,生死未卜。二十三名学生,二十三条人命!
天上下起了雨,时间已至黄昏。着眼四望,废墟满目。学校的院墙歪了,教学楼塌了,食堂倒了,宿舍垮了,附近的家属楼部分坍塌,四楼和五楼变成一楼和二楼。雨落在废墟上,灰蒙蒙的颜色开始潮湿,增加了一种冰冷的成份。
有群众说,镇上房屋倒塌的情况更加令人触目惊心,商店,医院,幼儿园,小学,镇政府、民房……传来的消息,让人心情更加沉重,不约而同陷入家园濒临毁灭的巨大悲哀。
有雨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雨的无情倾泻无疑雪上加霜。曹东荣在计划上做了一些调整,抢救固然重要,但必须妥善安置生存下来的人和安排转移伤员。伤势严重的学生仅得到简单的包扎,若不及时治疗,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曹东荣把操场上的人分组,分别负责转移重伤者和搜救,抽部分人去倒塌的仓库和食堂,找帆布和木料搭建栖身帐篷,找食物维持生命。条件特殊,天不作美,活着的人不能被淋死冻死,也不能饿死病死。他在危机时刻显现出良好的组织能力和应变能力,沉着冷静安排好一切,又第一个带领身强力壮的人继续去寻找埋在废墟下的人。另几十名轻伤者留在操场,彼此照顾,等待援助。我被编排在轻伤行列,躲避在帐篷内浑身发抖,学生血肉模糊的情形总让人不寒而栗。
从垮塌的食堂废墟下找到中午剩下的一些馒头和蔬菜,尽管少的可怜,却没有人争食。电路中断,通信中断,没有任何照明设备,连火柴都没有。在操场上搭建起来的帐篷里,仅能容纳数十人,男生和伤势较轻的人就只得到未曾完全倒塌的屋舍下避雨。到处都是潮冷阴冷,呻吟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充斥死亡的怪气息。女人在啜泣,孩子在哭。对于伤亡人数,大家都不愿提起。连绵不断的雨敲打着帐篷顶,雨水在顶上汇成一洼,风一吹,哗一声倒下来。没有人说话,都在静默,眼睛望着外面黑色的天空,沉浸在心理重压、担心、过度惊骇和悲伤之中。
旁边有个女孩躺在地上伤心地哭泣,有可能是睡醒后想起了家人。她哭的很伤心,情绪瘟疫一样传染给每一个人,引来一片低啜。“别哭,孩子。”一个温柔的声音,像是安慰女孩,也像在安慰所有的人,我才听出曲小朵原来也在帐篷里。
女孩说,阿姨,我怕。曲小朵说别怕,会过去的。女孩哭着说,阿姨……天都哭了。曲小朵像母亲唱摇篮曲一样轻声说,孩子,天哭了,是同情我们,可我们不能哭,要坚强,懂吗?女孩停止了哭泣,却还在不由自主的抽泣。
我坐起来,抚摸着自己的腿,两条腿一粗一细,肿涨处坚硬得像石头,大概胫骨裂了。我一瘸一拐地走出简易的帐篷,经过曲小朵身边时问了一句,嫂子,你没事吧。曲小朵没有回答。我又补充问,佳佳呢?在黑暗中,我听出曲小朵平静下的不平静,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没啦……
那夜的雨越下越紧,雨点不算大,但比较密集,扯成直线向下倾注,真的像是天在哭。哭你娘的个屌,我破口大骂,钻进雨中。
地震带来的破坏超出想象,镇中心医院损毁严重,陷入瘫痪状态,根本不能开展手术治疗。学校的伤员送到镇医院,又和其他伤者向县城转移。我们学校转送重伤员的面包车很快回来,司机说,车辆受阻,伤员被群众抬着连夜向县城进发。
他的面包车上的车载收音机是得知和接受外界信息的唯一途径,消息让每一个人镇定下来,格外关心起报道。广播上说,地震后一小时,总书记就作出重要指示,“尽快抢救伤员,保证灾区人民生命安全。”地震两小时后,抗震救灾总指挥部总指挥就乘坐专机向这里赶来……广播上的消息像一颗颗定心丸,让学校里的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广播上还说,地震波及十几个省市,重灾区范围超过十万平方公里,几个县城和乡镇瞬间夷为平地,伤亡惨重……
“天塌啦,地陷啦,高高的山,两半啦……”镇里的疯婆子不知何时出现,她扯着嗓子喊叫,嘇人的声音在夜空有很强的穿透力……
半夜时分,老丁又从废墟下救出一个学生,巧的是他救出来的那个学生就是疯婆子的儿子李贺。老丁抱着李贺踏步而来,我接了上去。借着车灯的光亮,小男孩的脸色苍白。小男孩挣扎着说:“丁,丁老师,我……我,我没事,放下我……”话没说完,“噗”一声,他喷出一大口血,全部喷在老丁脸上。
他的声音特别熟悉,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我醒来时听到发出第一声微弱呼救的学生。所有学生的声音,我都熟悉。
楼塌的时候,李贺被砸断了一匹肋巴骨,在抢救的过程中断裂的肋巴骨不慎扎进肝脏,没多大会儿,李贺就停止了呼吸。他的妈妈,那个疯婆子那会儿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们都感到遗憾和伤心。
疯婆子是十几年前陇南来的难民,带着小李贺嫁到本地。疯婆子患有羊癫风,起初不是很严重,后来又被男人抛弃,就彻底疯了,连儿子都不认识。
在李贺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被雨水打湿,被鲜血浸透,只能看到一行字。那是他在废墟下写的信。我费了好大力气,几乎将李贺的手指掰断,才看到那是写给疯婆子的信。信中说,妈妈,来世我还做你的娃……
我开始相信,疯婆子地震后来到学校并非偶然。
那天晚上,又有一名初一的学生因伤势过重遗憾地离开这个曾经美好的世界,老丁蹲在操场上发出一声声狼一样的嗥叫,在夜空里久久回荡,其悲凉辛酸令人不敢回忆。
为了忘却痛苦,我在废墟里呼喊,寻找,拖着一条残腿和淋的像落汤鸡似的学生们战斗在一起,在黑暗中苦寻。不断有人摔到,发出沉闷的哼声,没有退却,永不言弃。
不管有无余震,地面似乎总在晃动着,似乎这那样永远晃动下去。不仅是感觉,事实上,平均每隔二三十分钟就会发生一次余震,持续时间或长或短,间隔时间没有规律,不断造成新的人员受伤。
每个人的体能锐减,一下午一晚上水米不进,学生们已经筋疲力尽。作为校长,曹东荣建议暂时休息,或者倒开班,轮流休息,避免更大的伤亡。他的决定使大家都左右为难,沉默不语。老丁的个人英雄主义又上来了。那时候天快亮了,估计时间在凌晨四点左右。
“不行,老子说不行就是不行!”老丁的嗓门儿就是这样大,一出语惊四座。曹东荣做决定的时候,老丁正在撒尿,回头喊了一嗓子,估计没尿完就跑了过来。
“谁敢?我看谁敢撤!”他把犀利的目光逼向曹东荣。
曹东荣还理智,竭力避开正面交锋,老丁却犯了神经病,指着曹东荣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曹东荣,日你仙人板板,你要对这次地震负责!”
大家聚集在空地上,闻听老丁开黄腔都愣住,老丁唱的这是哪一出?但大家都没有去拉,也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和判断。一个人步步紧逼,一个人在逐步后退,眼看两个人就要打起来,才有人试图拖开老丁,老丁更加愤怒,像一头咆哮的狮子,把身后的人甩倒。准确的说老丁当时就像一只疯狗,见谁咬谁,他一把揪住曹东荣的衣领继续发泄愤怒:“要不是你个龟儿子,这座楼咋会塌了!”
老丁人高马大,曹东荣也不是吃素的,教体育出身,彪悍威武,但校长曹东荣不跟老丁一般见识。连我在内,大家都认为老丁疯了,明明是地震震塌了教学楼,他却把责任归咎于校长,不是抽疯是什么?老丁却坚持赖校长,大家还以为老丁是赖校长没在教学课程上安排灾难逃生的知识预防,老丁动起了手。老丁的表现实在过于得寸进尺,不知道被地震震拧了哪根筋,说什么也不肯放过曹东荣。大家谁都劝不住,纷纷嚷嚷中,就见老丁一拳打过去,接着又是一拳,快如闪电,两拳都结实打中曹东荣的鼻子。曹东荣吭都不吭一声,捂着鼻子,血从手指缝里无声地流下来。曹东荣痛苦地弯下腰,捂着鼻子,血从手指缝隙流了出来。占了便宜的老丁依然不肯善罢甘休,我冲上去,紧紧抱住他的后腰,他还不断地向前冲,想一脚把曹东荣踹倒在泥水里。他撒泼耍赖般踢腾着腿,浑身颤抖着喊:“谁他妈拉我我打死谁——”
我甩开他,将脸凑到他跟前,激动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对他也咆哮起来:“你把我从废墟里拉出来的,你打死我吧!”我的胸膛鼓鼓的,肌肉几乎涨破衬衫的扭扣。老丁终于被我震慑住。
风波过后,天光大亮,雨仍下个不休。又一轮地震余波过后,雨才稍稍有些住。坐在地上休息一阵的曹东荣站起来,脱掉上衣,用湿衣服擦了把脸,把脸上的血擦干净,扔在地上,光着膀子迈开大步,越过空旷、烟雨蒙蒙的操场,登上废墟,蓝色背心越来越小。老丁蹲在地上,呜呜地委屈地哭了,原本茂密的头发服服帖帖贴在头上,似乎有些谢顶。
我瘸着腿走了几步,又回来,站到他面前。他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抱着膀子说:“丁楠,你个龟孙儿,我日你仙人板板,四班二十几个人要有个好歹,老子饶不了你!”
老丁“嚯”地站起来,“小伊,姓伊的,伊川,你娃狗日的,你咋不会说话哩!是老子救了你的命!”我呵呵冷笑,说一码归一码。老丁跟在我后面问为啥子,我站住脚。
“不为啥,你狗日的,地震的时候,你狗日的为啥叫班里的学生们都别动?”
老丁不解地问哪又咋啦嘛,我恼火地转过身,胸中怒火从眼睛向外喷:“你狗日的说咋啦?你不叫他们动,他们才会砸在楼底下哩嘛!你……你……”我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最后绷出一句:“你就是学校里的千古罪人!”
老丁愣了,他可能没想到这些,不停地眨着眼睛:“不是小伊,不是,你听我说哩……”我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神:“狗日的,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一楼的娃都逃出来了,二楼,跳楼也没摔死几个,三楼大半数人不都没事嘛?你狗日的为啥叫大家别动?你以为你狗日的是啥人物?你狗日的啥子也不是,你晓得不晓得,你晓得不晓得数咱那个班埋底下的人多?”
“是哈,数咱那个班的人多……”一连串的发问像一次又一次地震,让刚才还怒狮样的老丁摇摇欲坠,脸色由红变白。我拖拉着腿走出很远,还能听到他的叹息。
说完那些话,我的心里也特别难受。我不是把责任推给某个人,而是竭力想要找到一些平衡——若不发泄出来,我才会疯掉。若不是自己在灾难面前六神无主,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学生被压在废墟底下,连学生,课代表顾磊都知道及时疏散同学,连死去的马小红当时都知道喊一声“地震啦”,而我,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地震一点行动也没有,而且,我被及时救出来,我的学生张一帆现在还躺在废墟之下,真正的罪人,不应该是老丁而应该是我。
我的内疚,随着营救工作的艰难而越发多了起来。
张一帆还没有被救出来。由于他所处废墟的底层,晚上没办法开展救援,天一亮,大家第一个想到救他。七八点钟,镇里的干部匆匆赶到学校,由镇党委副书记老刘带头,总共四十多个人。他们自地震以后就组织抗震救灾,马不停蹄,从第一站幼儿园来到第二站——我们的学校。我在他们带来的消息中得知父母俱安然无恙,激动地留下热泪。而也有一些人,听到消息后就把脸扭过去。镇上死了大约几百人,伤者目前无法完全统计,垮塌了上千间房子……听到这些,老丁的眼神又凶狠起来,恨不得一口把曹东荣给吞了。
张一帆的爸爸,镇里的镇长,在地震中已经失去生命,刘副书记听完曹东荣的简要介绍,说张一帆一家人都死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把张一帆抢救出来,留下一点张家的血脉。
那时张一帆的情况已经十分危险,被雨淋了一夜,发起了高烧,处于半昏迷状态。从废墟顶上望下去,只能看见他的一条胳膊。但白天干活毕竟容易些,镇里的脱产干部拿着撬棍、钢管,老丁的千斤顶,十几个人,用了半个上午的时间,虽然暂时没能救出张一帆,但毕竟把他周围的废墟清理的差不多,暂可保他生命不被余震威胁。
曹东荣冒着危险钻进去,带着救命的食物和仅有的一点消炎退烧药。张一帆迷迷糊糊醒了,看了校长一阵子,没有笑,也没有哭,又合上眼睛,把头歪向一边。曹东荣深怕张一帆睡过去,就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张一帆猛地睁开眼,恼火地说:“你烦不烦啊你——”他只是腿部受到重创,发着烧,说话有些底气,看来生命暂时无虞。
曹东荣也放下心来,耐心地说,一帆,我们来救你了。张一帆冒出一句让大伙面面相觑的话:晚了。
他面目表情悲戚绝望。张一帆的腿,被楼板砸住,没有半点知觉,怪不得他开始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后来却安静下来。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情知下肢难保,已对生不感兴趣。尽管他那样,我们还是原谅他的孩子气,但摆在我们面前的最大困难就是无法顺利地救他出来,除非有起重机和吊车。张一帆的拒不配合,让大家心里沉甸甸的。曹东荣把药喂到他的嘴边,他根本就不吃,校长曹东荣愧疚地说,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张一帆又吼叫起来:“早干啥去啦!晚啦——”
他可能恼怒没有人先来救他,声音充满愤恨,令人心头不约而同蒙上一层阴影。曹东荣无计可施,把两根黄瓜放在地上,站在他的旁边威严喝道:“张一帆,听着!我以校长的身份,命令你,给我吃下去!”
张一帆还是无动于衷,一天一夜的可怕经历让他万念俱灰。他躺在废墟的夹层就像是山上叶岩夹层中的化石。
放弃或者很容易,放弃一个人,相信没人能做到。搜寻和施救分别继续,虽然不能挽回已经死去的人的生命,但至少废墟之下还能抢救出生还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陆续有人被找到,死了或者活着,一百多人分成十几个组,冒着生命危险,艰难地钻进钻出,不放弃任何一线希望。
当马小红和马小青的尸体被挖掘出来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哭了。我在张一帆的旁边听老丁哽咽着说,比马小青早出生几分钟的马小红将妹妹的头抱在自己怀里,两个人谁也没能逃脱噩运,同生共死在一起,环环相扣的手臂彼此环绕着对方的腰,已经僵硬,分都分不开……
老丁闭着眼睛,回忆着亲历的一幕,泪水和雨水蜿蜒向下流淌。我也仿佛看见马小青和马小红被挖掘出来的样子,马小青脸上带着恐惧,临死时也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那么睁着眼睛去了……马小红死后仍然保持着死前的平静……
张一帆也听到这些,哭了,一颗冰冷的心开始融化。
经过不懈的努力,张一帆即将脱离险境。他把珍贵的药片吃下去,流着泪问我:“伊老师,我错了,我不该埋怨你们先救别人……”我不知该如何安慰,想他那时还不知道父母双亡的消息,难过地将脸扭向别处。张一帆继续自言自语:“那么多人,还有我爸,他们不会忘记我的,我晓得。”
刘副书记走过来。一天一夜的操劳,他的眼睛充满血丝,他心情沉重地说:“孩子,不仅仅是我们这里遭了灾,还有比我们这里更严重的地方,幼儿园,小学……路都堵住了,断了,他们正赶来呢,总理也来了,昨天就来了……”
那时候,由于电力和通信中断,消息闭塞,我们还不知道,从省会城市到我们镇,地震仅仅发生二十小时后,就已有一批人民子弟兵先遣到达。武警,人民解放军,医疗救援队伍……来自各省市、各个部队各个部门的人,他们克服地理环境特殊复杂的困难,开辟出一条条新的道路,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而且,在全国各条主要交通干线上,公路,铁路,民航,直升飞机上,救灾设备,机械、食品、药品、救灾帐篷、棉衣棉被等急需物资,和更多的救灾部队源源不断……
张一帆被救出的时候,校园里出现了亲切的迷彩服装,让大家更加兴奋和激动。部队的到来,让我们这些教师、群众和学生的重点转向运送重伤人员。由于交通不畅,需要人徒步护送伤员奔向县城。事关者大,镇里的刘副书记、曹东荣和部队的负责同志一商量,决定挑选精兵强将组织突击队,转移陆续救援出来的人。决议一出,就有人争先恐后报名。大男孩顾磊第一个站出来。
我佩服地望着顾磊。地震来临时顾磊反应迅速头脑清醒,震后就一直参与抢救。三十个小时过去,他依然精神抖擞。像他一样许多孩子纷纷被撤换,他一直坚持在救援现场。但他的踊跃报名,没有得到批准。虽然他的个头已经一米七多,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刘副书记坚决不同意,救援现场出现了感人的一幕:顾磊扑通一声跪下来,膝行几步,拍着胸膛请愿:“叔叔,您让我去吧,我身体能行,真的。”
在场的人无不感动的热泪盈眶。刘副书记搀起顾磊,拍了拍他的肩膀,环顾四周。或者这样的一幕也感动了他,又见人手实在短缺,他只对曹东荣和顾磊交代了声“注意安全”就转过脸去。
我也没去成,留下来搜寻被掩埋的学生。老丁也留下来,现场也需要人。他望着曹东荣一行人的背影怔怔出神。他是后悔了吗?想到早晨他和校长动手的一幕。真是个混球,我又骂了老丁一句。
接下来,我们谁也没说话,各自埋头在废墟堆里扒拉着。自从军队来到学校,老丁就老实多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老丁在解放军面前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个人英雄主义荡然无存。我望着前后判若两人的老丁,发现老丁也在望着我。
老丁慢腾腾地凑到我面前,我看出他有话要说。过了一会儿,他耷拉着脑袋说,我犯了个大错误。我心里有气,说你是后悔打了校长还是后悔救了我?他重重地摇头说都不是。
“地震后,我从走廊里掉下来,摔在哪里也不知道,摔懵了,站起来不是第一个往废墟里冲,而是往家跑,你说,这是不是自私?”老丁的声音里充满愧疚,仿佛在向我忏悔。
我说是有点,那么多学生等着你救呢。老丁身体抖了抖,可是……他似乎想辩解,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也陷入自责,同时也做了个设想,设想自己家就在附近,设想自己没被埋在废墟里,自己会本能地往家跑还是……教室里的一幕闪现,自责和愧疚阵阵涌上心头,我也很想对老丁说对不起,他却不再给我时间和机会。
天黑的时候,老丁和我又碰到一起。老丁心里好像得到一点解脱,搜救进展神速,让他又开始话多起来。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等地震过后,老哥答应你,给你介绍个好对象。像你嫂子一样长的月亮那么美,鲜花那样艳。”我的心情也在一阵紧张忙碌过后有所好转,丢开一块石块讽刺着他说我没听错吧。老丁弯下腰搬动一摞砖说,没错,肥水不流外人田。
地震发生以来,我第一次笑了,喊着他的名字说:“丁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介绍的那些对象,哪一个不是你家亲戚?尽是残次品!”
老丁眨眨眼睛说:“是啊,这也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的肚子咕咕直叫。老丁摸摸肚子说出我的感受:“嗨,饿得前心贴后背,要是老婆现在能给我做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抄手,我能一气挖出一个人来。”
他提起他的老婆曲小朵,让我不由想起昨夜曲小朵幽幽的回答,没了……我想起老丁才几岁的女儿,就想安慰他几句,小心翼翼地提到他们的女儿佳佳,安慰的话刚开了个头,随即被老丁打断。老丁这人很聪明,立即明白我什么意思,“嘘”了一声说:“嘘……别说!”
实际上,不仅老丁的女儿离开了老丁,就连他的老婆曲小朵,也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而导致伤口感染,最后不得不截去右边的胳膊。听到曲小朵要截肢后,那时的我还在以为地震给一个家庭带来的不幸,是老丁冲曹东荣大发脾气的原因——过度的悲伤总能让人心智大乱。但直到曹东荣壮烈牺牲的消息传来,老丁在废墟上失声痛哭,并向我讲述一切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实际上并不了解老丁这个人,一点也不了解。
曹校长遇难的时间是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下午,地点在通往县城的山路上。连日的降雨和余震不断,坚固的大山也失去控制,于是发生了大规模的山体滑坡。当时转移伤员的突击队正走在半路,那山体滑坡面积很大,泥石流席卷而来,停下或者后退都将让众人死无葬身之地。曹东荣果断决定赶在滑坡塌方之前越过那段道路。
据顾磊描述,当时山似乎要倾倒一般,山尖在不断拔高,半山腰的泥石纷纷向下滑落,来势汹汹,伴随势若惊雷的轰轰隆隆声,天地都变了颜色。
就在他们将要躲过洪水猛兽致命一击的时候,意外发生了。走在最后的顾磊崴了脚,一下扑到在地。生死关头,曹东荣飞速跑回来,一把拉起顾磊,使劲在顾磊背后推了一把。在他的帮助下,求生欲望强烈的顾磊顺着倾斜的山路向下跳跃着奔跑出十几步,再回头,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曹东荣眼看就要跑出泥石流所笼罩的范围,但山基的几块石块滚落在了道路中央,挡住曹东荣逃命的道路。然后,滚滚而下的泥石流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将一个鲜活的生命吞噬……
把病人安置在县里的野战医院以后,顾磊连夜向镇里赶来。顾磊说,我的命是校长给的,我不能离开学校。
顾磊痛苦流涕地讲完曹校长光荣牺牲的前后经过,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只见老丁猛烈地打自己的耳光。边打边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也感到难受,但看到老丁的样子,还是走过去劝他不必过于难受。他却跪下来,跪向学校的废墟,内疚地说:“曹校长,我对不起您……”
原来,学校去年盖那栋教学楼的时候,负责招标的曹东荣利用手中的权利向建筑公司透露了建筑预算,得到了不少的好处费。参与建筑工程监督的老丁作为学校派出的代表,在老曹的授意下财迷心窍,也拿到了部分好处,对工地上的偷工减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难怪地震发生后的第二天早晨,老丁为什么口口声声要曹东荣向死难的学生负责。原来如此。
那天晚上,老丁和我推心置腹,将他的内心隐藏的东西一一展示出来。他的良心发现和忏悔,让我再一次陷入震惊。我万万没有想到,地震震塌了建筑,也震塌了人。我默默地看着老丁痛苦的样子,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变黑,终于感到身心疲惫,浑身散架一般。
第二天,老丁看起来憔悴许多,脸上胡须密密一层,脸颊深陷下去,眼睛深陷下去。我坐在他的旁边,拿着分到的饼干和水,感到饥饿并不像想象的严重。我也觉得有些话必须给他说出来,否则会死不瞑目。我说我这人才是真正的自私和胆小如鼠,在地震发生的那一刻竟然不顾孩子们的安危,我只想到我自己,我才是学校的罪人。
无论我说什么,老丁就是不说话。他可能知道那种情况下的一种安慰其实更是一种责备,只会让人永久地活在过去,所以选择沉默,以默默充当倾听者的身份,等待着时间来消化一切悲伤和疼痛。他大口大口吞咽食物,眼睛始终盯着远处那一片废墟。
几天来,从废墟的底下,总共挖出三十七具学生尸体。
天终于晴了,日头明晃晃地刺激着人的眼睛,使一切看起来有些梦境的虚幻。学校,家属楼,街道,都不复存在,那么的不真实,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一种残酷场景。相对于不复的繁华,秩序井然的救灾帐篷和临时安置点多少让人感到一些踏实,然而这种踏实的代价付出实在太大,大的人喘不过气来。
老丁问我,知道我请假的原因吗?我恍若隔世,麻木地摇头。老丁说,他的女儿从小就得了免疫性红斑狼疮,那种病不好治疗,他们一直瞒着孩子,瞒着所有的人。他们刚刚又凑了几万块钱,准备和孩子的妈妈去北京医院住院治疗,还没走,就发生了大地震。
最后一次谈话,我只表示了唏嘘感叹。若不是我对他故意出的难题,老丁他们一家人,说不定在地震之前就已经上了火车,正在去往北京的路途中。老丁那时候说了一句话。老丁说,人的命,天注定。
然后,老丁抠自己的脚趾头,抠完左脚抠右脚,又把手指放到鼻子下闻闻,然后,他穿上开了帮的皮鞋,拍着屁股走上家属楼的废墟。
我把腿上的绑腿布绑好,随后也走向废墟。我看见他的身影在尚且挺立着的两层家属楼中间走廊的窗口一闪而过。再看见他时,他正伸去开一扇门。就在他的手握住门锁的时候,我感到一种不详,脚下又传来异样。“老丁——”我惊恐万分,脸色大变。老丁听见我拼命的呼喊,手拧着锁回过头。房间的外墙倒塌,我清楚看见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古怪,接着,我看见门开了,看见变成二楼的四楼无声地坍塌下来,把他砸在底下,然后,烟尘满天,坍塌的巨大声响才传到耳朵里。未曾完全倒塌的家属楼,彻彻底底变成一堆废墟。我被惊呆了。
我被惊呆了,头“嗡”地一下,彻底失去了力量,包括失去清醒,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后来我才知道,坍塌挤压的一截木头折断的死后斜向飞了出来,正好打在我的脑袋上,把我打晕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镇里的野战医院。我能起身的时候,就看到一些熟悉的人。
曲小朵也在野战医院里。听到丈夫遇难的消息,曲小朵没有大惊大恸。她躺在医院里,脸庞上挂着月色一样的平静。曲小朵一边的袖管空荡荡的,她反而安慰我不要哭。
在野战医院,一屋子的人,顾磊、躺在床上失去一条腿的张一帆,我的父母亲,还有我,我们都哭了。曲小朵后来拿出一张存折,存折上面染满血迹。她递给我,我不解其意,曲小朵说,镇里不能没有学校。
然后,我才听见曲小朵压抑许久的哭声,仿佛此刻方才得知丈夫和女儿已经不在的事实。我抹了一把泪。
当我能够站起来的时候,我坚决要求出院。出院以后,我长久地望着天上的太阳,感受着它的温暖。
我长久注视着灾后的小镇,在废墟间的小镇一瘸一拐地穿行。我看到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沉默寡言着,眼神复杂。我看到疯婆子又出现在乱七八糟的街道上。她的目光依然涣散,让我身在梦中的感觉更加强烈。
疯婆子忽然冒出的一句话惊醒了我,她惊恐地叫了一声,地震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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