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外交流中心工作过，负责联系外国人收养中国儿童的接洽事宜和各项手续。

当一批收养手续办理完成后,国外的收养人会亲自来把他们领养的孩子带走,我将带着他们到当地的福利院去,把后续手续办妥,顺便看看当地的风情。认识芬迪一家是那次四川江安之行。

我原以为这些外国人收养孤儿是抱着中国大款们做善事一样的心态,把行善积德作为一项任务。有些外国人专门收养身体有缺陷的孩子,芬迪和她的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收养了一个三岁多叫小山的兔唇男孩。当我把他们带到孩子面前时,他们眼神里写满的是温情,就像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芬迪耐心地给孩子擦去挂着的鼻涕,她没有使用纸巾,而是从包里掏出一条绵软的手帕,动作很轻,生怕弄疼孩子,我为她细心的爱折服,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有价值的。

在江安停留的第三晚,小山突然发起了高烧,小脸烧得通红。芬迪夫妇把自己带来的衣服都裹在孩子身上,急得不住问我该怎么办。那时候已是夜里11点,福利院又在比较偏远的小镇,我带着他们敲开了一个又一个小诊所,那些鳖脚的江湖医生都不愿接治,小山已经开始痊孪。

我第一次带队就遇到这么严重的问题,完全乱了手脚,冷静下来才想到要和当地有关部门联系,小山被送到县医院后,得到及时的救治,当医生说度过危险期的时候,我们都瘫软在地上。

小山要住院治疗,我陪芬迪夫妇留下来。他们不像中国父母那样抱着孩子喂饭、喂水,哄着睡觉,当小山退了烧能自己做这些时,他们只是在旁边注视着他,用眼神鼓励着他。他们每天都要向医生问小山的病情,把我的翻译认真用笔记下来,耐心地帮小山做康复训练。这对外国夫妇和有缺陷的孩子成了医院里谈论的中心,这让他们感到很不自在。

芬迪说,他们有个五岁的儿子杰西,生活比较富足,收养小山,因为觉得这样的孩子应该得到更多的爱,他们也愿意付出爱,并且希望杰西也明白这点。

两周后,小山出院。我带他们办好了剩下的收养手续,又一路送他们到北京转机回国。这些日子我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对小山也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临走他抱着我的腿一声声叫着"姐姐",稚嫩的童声让我的心酸酸的,我不禁对他的未来担忧——连爸爸妈妈的话都听不懂,怎么交流。芬迪看出了我的担心,她说回去后会请一个讲中文的保姆。

小山看他们的眼神怯怯的,充满了不安,但当芬迪向他伸出手时,他还是把手放在了她的手心里面,看着他们的背影,我默默祈祷。希望芬迪在握住小山的手的同时,也握住了他的未来和幸福。

他们回国后,常常给我写电子邮件,从那些邮件中,我看到小山一点点融人到他们的家庭。

起初杰西对小山充满了敌意,他用各种恶作剧来捉弄小山。在他喝水的吸管上扎孔,把盐倒在他的牛奶里,不许他告状。游戏的时候,杰西将自己的玩具护得死死的,把小山扔在角落里不管。芬迪说她知道杰西对小山做的每一件事,但她并不揭穿,只是告诉杰西要像爱爸爸妈妈一样爱弟弟。有些事情只能让孩子自己体会,自己改正。杰西只是个五岁多的孩子,家里突然冒出个外国弟弟来,跟他分事玩具,分享卧室,甚至分享父母的爱,哪个孩子也接受不了。芬迪认为,时间会让杰西接受小山,把他当成弟弟去爱的。然而,当她每次看到小山委屈的眼神,心里就像针扎一样疼,无论杰西怎么欺负他,他都一声不吭,在角落里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地板上,芬迪担心这样下去小山会患上自闭症。小山曾哭着跟保姆说,他想回福利院。

我托四川的朋友定期照些江安的风景,也把我自己的生活照一起发给芬迪,她说小山每次看照片时会特别高兴,话也多了。现在小山已经能用简单的英文眼　他们交流了。

杰西接受小山缘于一次小意外。

那天他们在花园里玩。芬迪在厨房里忙碌,保姆在晾衣服。杰西照例不理小山,跑到游泳池边试验他的小帆船,小山坐在草地上,看着杰西的背影。杰西的小船往池中间漂去,他使劲探着身体去够,小山在后面喊着"哥哥小心",　杰西并不理会。突然他失去重心,歪倒在游泳池里,眼看着呛了几口水。

小山吓坏了,一边哭喊着一边往厨房方向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把游泳池边的一只大塑料鸭子使劲往杰西落水的池边推　,　用力抛向哥哥的方向。由于他身体太小　,　这一使劲险些也使他失去平衡而落水。杰西扑腾着抱住　鸭子　,　小山才跑去厨房叫芬迪。杰西被救上来时除了落水时喝了　几口水　,　衣服湿透了嘴唇冻得有些发紫之外　,　没有其他损伤　,　他　对芬迪说　,　弟弟救了他。那一　年　,　小山五岁。

杰西接受了小山　,　愿意和他分享自己的玩具、卧室和父母的爱　,　两个男孩子变得亲密无间　,　孤苦伶灯的小山终于在异国他乡找到了属于他的温暖和爱。

随着小山一天天长大　,　他的唇裂变得明显起来。三瓣嘴唇向　外翻着　,　挤掉了人中的位置　,　看上去像鼻子直接连着奇怪的嘴。　小山上学第一天就遭到了同学的嘲笑　,　孩子们像看怪物一样围着他　,　尽管老师制止了这一切　,　并给了他更多的关爱　,　可还是有人歧视他、捉弄他。从那天起　,　小山变得闷闷不乐　,　而杰西几乎天　天打架　,　想用拳头制止别人的嘲笑。

一天　,　一个经常被杰西揍的孩子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小山身上　,　说他长得这么丑　,　没有人会爱　,　上帝不会怜悯他　,　活着也是别人的累赘　,　不如去死。小山　没有反抗他的拳头　,　他带着一脸伤回到家　,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呜　呜地哭着。

芬迪一直守在门口　,　从下午　到晚上。人夜以后　,　小山才开口　说话　,　他说自己是累赘　,　是被别　人厌恶的丑八怪　,　不然亲生父母　为什么会抛弃他。芬迪隔着门缝　对他说　:"　孩子　,　你是妈妈的宝贝　,　你和爸爸、杰西是妈妈在这　世上最重要最重要的亲人　,　妈妈　爱你　,　这里所有的人都爱你　!"

过了一会儿　,　满脸泪痕的小山打开门　,　被芬迪一把抱在怀里　,　小山把泪水都洒在妈妈的肩头。餐厅里　,　海奇和杰西一直都没有用餐　,　很耐心地等着他们　,　芬迪说　,　一家人一起吃晚餐是最幸福的。那一刻小山终于明白　,　妈妈爸爸和哥哥永远不会嫌弃他　,　也永远不会遗弃他。

芬迪知道容貌缺陷对一个孩子造成的心理影响是很严重的　,　她联系好一位整容专家　,　打算通过手术修复小山的唇裂。然而　,　老天眼他们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　她先生的公司出了严重的经济问　题　,　助手亏空完公款后还借了大量外债　,　她先生得到消息时心脏　病突发去世了　,　公司宣告破产。　这对芬迪而言　,　她幸福安逸的生　活完全明塌了　,　小山也失去了手术的机会。

那段日子对这家人而言是灰色的。芬迪卖了大房子　,　辞退了保姆　,　常常一整天都蓬头垢面地坐在窗前发呆　;　杰西把打架变成了一种发泄　,　甚至开始自由酒。和我往来电邮的成了小山　,　他说要帮妈妈和哥哥振作起来　,　从那些文字里　,　我读出了他的坚强。

小山不再惧怕同学的嘲笑。他代哥哥向那些挨打的孩子道歉　,　也请他们不要轻视自己　,　他说虽然自己的容貌丑陋　,　但身体和精神都是健康的　,　还有深爱他的家人　,　没有什么可自卑的。小山变得开朗热心　,　没有人再敌视他了。

小山劝杰西别再酣酒打架了　,　这个时候只有他们兄弟能帮母亲振作起来。杰西抱着小山痛哭了一场　,　两兄弟决定跟母亲一　起渡过难关。

那天　,　芬迪照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　他们兄弟为母亲精心准备了一桌晚餐。

小山走到芬迪的房门口　,　隔着门缝对她说　:"　妈妈　,　您曾说我是您的宝贝　,　是您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　,　同样　,　您也是我和杰西在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　,　请为我们振作起来　,　我们爱您　!"

芬迪满脸泪痕地从房间里走出来　,　他们三个拥抱在一起　,　很久很久都没有分开。

那天　,　他们一起用丁晚餐　,　三个人都感到了许久未有的温馨和幸福。

不久　,　芬迪带着两个儿子来到中国　,　她在一家国际学校任教　,　杰西上了外籍学校　,　小山在一所普通中学就读。芬迪常常邀请我去她家里吃饭　,　或是周末一　起去郊游。我分享着他们一家人的幸福　,　心里漾满了感动。

芬迪说　,　上帝赐予了她两个小天使　,　一个出生在她的家里　,　一个远在异国他乡　,　在我的帮助下　,　她找到了他并把他带回家。

小山说　,　谢谢我让他知道　,　这个世界上还有为他付出爱的亲人　,　还有值得他去爱的妈妈和哥哥。这个不一样的家庭　,　让我明白　,　爱本无界　,　可以穿越时间和　空间地给予和接受　,　不同国籍　,　不同民族　,　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们也能相亲相爱地一起生活。

几年前　,　芬迪和她的先生把爱付出给一个孤苦伶钉的孩子　,　并教会他如何去爱。如今　,　杰西和小山　,　也会继续把善良和爱心传递下去　,　与更多的人分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