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是农村一年中最令人刻骨铭心的情绪分界线，也是一年中最惹人向往和等待的日子。因为岁末的空闲和欢乐从此拉开序幕，从此进入一波又一波的日常交往之中。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颗勤劳才能结出的果实，它比平常格外芳淳、格外厚重、格外丰富，所以完完全全浓缩了乡亲们的一切愿望，一切情谊。

杀年猪这一重要形式，就是在冬至之后，慢慢走进江州农村人的计划的。其实这项工作并不复杂：首先，在坝子边挖一个大土灶，旁边搁上一块长方形条石。如果屋前屋后不好找石头，那就用两根粗糙而牢固的木板凳代替，效果完全一样。这样构置一个简易屠场。只是这种屠场家家具备，不仅不恐怖，还添几分喜庆色彩。灶里安放一面铁锅，锅要大号。其次，杀年猪前要准备很多柴块，外加粗枝大叶。农村人喜欢就地取材，比如山上老死的松树，屋旁晒干的竹篙，土壁剪下的桑条，全是绝好的素材。越干越好，越多越好。第三是杀猪的工具。这个刀儿匠们（屠户）自己会带齐全，包括大的小的，弯的直的，厚的薄的，包括钩子、锤子，刨子，包括炊壶、气枪、围腰，应有尽有。主人只负责烧水，另找二三人帮忙。这些帮手必须是壮汉，他们的任务是协助刀儿匠赶猪，和杀猪时按二把，拉尾巴根。如果这种人劳力没有保证，或者经验不丰富，一旦猪蹄乱蹬，或者逃掉，轻则不入圈栏，重则伤人毁物。立冬以后，刀儿匠们一般都很忙，平均每天少则杀二三条猪，多则七八条。按一条猪两个小时计算，其工作量可以想像。因此刀儿匠们为了节省时间，常常是头天联系，待通盘安排妥当后，再挨着顺序进行。刀儿匠们来到一户农家，那家的水早就烧开了。主人站在屋角翘首等候。于是两个刀儿匠开始分工：一个领着帮忙的汉子们进猪圈，一个提了尖刀立在条石旁边等候。不久，肥猪凄厉的声音传来，叫人毛骨悚然。

熊熊的火焰舔得冰凉的井水渐渐沸腾的时候，猪被强行架在条石上。猪不住哀号，可无济于事。谁叫它平时贪吃贪睡光长膘呢？只见刀儿匠挽好袖子，口衔尖刀，一提，一按，一捅，跟着　一声惊呼，啧啧声不绝于耳。提尾巴按二把的精神抖擞，端盆子舀冷水的进进出出，忙成一团；吼声，哭声，夹杂着尖刀刺进肌肉的沙哑号叫声，响成一片。一股新鲜血液喷射而出，于是便有手在盆子里不住搅和，便有肥猪的四蹄乱蹬。

杀完猪，过去的办法是先割开蹄口，然后打挺杆，等猪全身沟通后，刀儿匠来一个深呼吸，然后嘴含猪蹄，使劲灌气，像青蛙噪鸣一样，直吹得满嘴粪土，额头青筋暴凸。倘使猪小，刀儿匠们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如果猪大，比如三四百斤，刀儿匠们可就惨了。两人轮流上阵，直吹得面红耳赤，精疲力竭。许多刀儿匠说，杀猪有三怕：一怕复刀，二怕吹气，三怕溜须（脱钩）。第一个不吉利，第二个太消耗体力，第三个会影响猪肉成色。所以农村人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观点：衡量一个刀儿匠的级别高低，往往取上面三点水平为标准。

肥猪杀完后，有一段时间，社会上流行使用气枪。究其原因，一为省时，二为轻松刮毛。不过一方有一方的习惯，一时有一时的风气。现在完全流行“软打整”。刀儿匠用开水连浇几壶，一边扯毛一边观察是否烫妥。然后边淋边刨。刨完体毛拉蹄壳，拉完蹄壳捶耳朵。反复颠覆进行。这项工作比较费时，仅次于灌洗内脏。有时碰上主人锅小，开水就供应不上。于是等待。脾气急躁的刀儿匠就不耐烦，不耐烦第二年拉倒。

大体刨完后，刀儿匠找来一根扎实的麻绳，上端系在房梁上，下端挽成一个圆圈。一声吆喝，三五人一起抱负了匆匆钩在上面。剩下的活基本上是刀儿匠们的了。个别山里人也摆架子，肥猪挂在大木架上。

刀儿匠们在这一个程序上是要进行分工的。一般是：一人清洗内脏，一人开腔划肉。相比而言，划肉的难度技巧较高。哪儿大哪儿小，哪儿长哪儿短，要根据骨架结构特点和家庭生活需要相结合。这些需要刀儿匠暗算清楚。所以，农村人还有一种观点：看见划肉的人叫师傅，看见洗肠的人叫徒弟。刀儿匠们一般都是由师徒二人构成的搭档，如果两人配合协调，两项工作几乎能够同时结束。然后就可以直奔另外一家了。不多久，一大摊猪肉摆在了桌子上。热气腾腾的猪下水也盛在簸箕中。终于，四下里渐渐安静下来。

每年立冬来临，特别是腊月开始以后，刀儿匠们走乡串户，往来奔忙。刚刚才解决清楚东家，转瞬西家又喧哗。此起彼伏，蔚为壮观。辛勤耕耘了一年的农民们，开始收获沉甸甸的希翼。哪家猪儿大，哪家出口多，都是农村年关的热门话题。优胜者绝对自豪，落后者发誓来年赶超。杀毕猪也不是一了百了，农村人自有农村人的风俗，哪点割下来做“刨猪汤”，哪些留下来过年，哪块送给未来的亲家母，一切胸有成竹。招待乡亲们依旧图个欢喜与和睦，大家一起来，吃大块肉，喝大碗酒，划拳猜令，手舞足蹈，吃个牙松嘴嘛，东倒西歪。

我们江州地区农村过年杀猪到底起源于何时，恐怕不易稽考。我猜测可能是游牧文明向农耕文明过度时候留下的一种习俗。或者至少受到一定影响。那时迁徙的民族总要预备一些食物，以备来到不具备生活条件的地方时充饥。而腌肉是最耐保存最精当的食品。许多年后，这些人固定下来，这种习惯也就沿袭了下来。再加上后来分散的生活方式，萧条的商业贸易，落后的贮藏手段，加上交通不便，购买力差，物价紊乱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农民们觉得自己准备一点肉和油，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经过成千上万年的经验，一直推广到今天。现代科学认为吃腊肉的习惯不卫生。试想，如果完全解释为一种陋习，在科学高度普及的今天，为什么仍然有其广泛的市场呢？

刀儿匠们走了以后，农民们要做的后续工作还相当多。他们得把肉摊开放在桌子上、簸箕里，然后晾干。刚杀完的猪肉是不能立刻腌制的，一定要等到水分充分蒸发，肉完全冷却，才能入缸。这一过程一般要一天左右。缸是瓦缸，桶是木桶。现在城里有的人用塑料容器，农村人不赞成，认为腌不出本味。腌制腊肉有规定，一般一百斤肉搭配四斤盐巴。根据自己平时口味大小，可加可减。盐巴要抹到位，均匀是要求。封盖前可加一包九叶青牌花椒和一瓶料酒，那样味更鲜美。一周左右，把肉取出来，用温水洗净，然后晾挂在通风处，风干。三五天后，用柏树枝、柑子叶、细木灰等物混合熏烤。火要文，烟要浓。半天左右后，待到稍干气正，颜色由白入黄，阵阵芳香扑鼻，便用竹竿挂成串串悬在房梁或墙壁上。有的农村人不讲究，腌制完成后，直接吊在灶钩上，下面用普通柴火熏，这样能省去好多麻烦。往后的时间慢慢品尝，一直延续到第二年七八月，俭省的甚至吃个对年。

其实，很多城里人是不能真正理解杀过年猪在农村人心中的地位的。这不仅仅是暗示大家说，我丰收了，我该休息了。更主要的是，它能拉近邻里之间的距离，和睦社会关系。再说，这还是一个对农村家庭主妇能力大小检查的难得机会。农村男人也爱面子，堂客（妻子）的能干贤慧与否，是社会地位的组成部分。通常，杀了一个大大的过年猪，许多男人舒心了，春节过后可以安安心心出门打工。

农村杀过年猪，经常有一些趣闻轶事，而且颇有意思，兹摘录几段，供大家一乐：

其一。某刀儿匠手艺不精，一刀下去，猪不死，再下刀，那猪一疼痛，居然从条石上跑下来。边逃边号，边号边喷血。吓得全村人尖叫。于是引出几百个人，分别手拿棍棒。大家以为发生了凶案，准备抓凶手去当地派出所。此刀儿匠第二年封刀改行。

其二。某刀儿匠，一天给人家吹猪，吹完后裤裆潮湿，起先以为是坐在烫猪毛的水中，后来一检查，发现后面是干的前面是湿的。原来一用力，硬是把尿给憋出来了。此事传出后，该刀儿匠被村民评为敬业先锋，从此生意特好。

其三。一菜鸟刀儿匠去给人家杀猪，他不知道猪的德性，以为都是愚蠢的代名词。刚一跨进猪圈，还未揪住耳朵，那猪又凶又恶，呼的一下冲过来，劈头盖脸对准他的屁股一翘，刀儿匠立刻脚朝天，头触地，跌进墙角猪屎中，先打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牙祭。

其四。一男青年，春节去未来的丈母娘家拜年。按江州风俗，他最好是提两只猪脚杆去，这样才显得大方。但他为了讨好，竟然提了三只。谁想事情还是搞砸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媒人告诉他说：一只猪脚杆小还可以原谅，三只都这样，不晓得是好吝啬的家庭。原来这家人向来小气，用朝头肉招待刀儿匠，刀儿匠为了报复他，知道他家儿子正在耍朋友，就专门把猪脚杆下到最小限度。

因此农村人过去杀猪招待刀儿匠时，有三样东西少不了：一是小肠汤，二是二刀座墩，三是猪血旺，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不过现在社会进入商品年代了，刀儿匠们的思想越来越开通，主人招待什么一般不计较。只要付完工钱，吃不吃饭都无所谓。这家猪还没有杀完，腰杆上的手机又响了。过去那种检验方圆几十里谁家堂客手艺第一的风俗没有了，过去那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习惯也慢慢消失了　，只留下把边油脚油拿来煎熬的传统。要么就是那些娃儿们闲得无聊时唱的歌谣：

红萝卜，咪咪甜

看到看到要过年

娃儿要吃肉

大人没的钱……

这歌谣鼓动起娃儿们欢乐的时候，有时会打捞起大人们艰苦岁月的一些辛酸往事。渐渐听的回数多了，也就麻木了，也就毫不在意。至于娃儿们自己要唱到何时，唱到什么程度，或者说在心里产生什么效果，这在大人们看来，嘻戏的内容历史上从来都可以忽略不计。

5、23完稿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8-5-24 8:53:2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