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衣竿是5月1号走的,他要回家去结婚。
他走时,把铺盖、蚊帐、工衣、工具都交由我为他保管。
还说:大哥,你尽管放心,我把婚结了就带着媳妇赶回来,最多一个星期就搞定,继续和你们一起做工,和你们在一起兄弟我感到踏实,又好耍。我说:新婚燕尔,到不需要那样紧张,钱是挣不完的,先在家好好和媳妇,和父母亲人多住些日子,然后再上来还不迟。
晾衣竿真名叫“林有水”,特瘦,猴子似的,不高,最多160厘米,但肥猪肉一顿却能吃下二斤,还说哪个说猪皮上有毛,给我拿来,我就先从有毛的吃起走,但无论他怎样能吃,还是猴子似的,始终长不起肉,工友们就叫他晾衣竿。这两年时间来都和我们在一起做泥水工,手艺不错,为人诚实,特别喜欢吃辣椒,越辣的越好,和我一样,不辣的辣椒就当是在吃青菜,所以我们都喜欢买那种人见人怕的“小米辣”来“懒”起吃(在瓶子里用盐腌制),哪怕嘴巴里辣得丝丝哈哈,但我们就是要这个感觉,尤其是感冒了,拿出几个懒好的小米辣放进面条汤里煮开来,在丝丝哈哈地喝下去,第二天感冒准好。
晾衣竿这一嗜好,让我想起我曾经的一个战友,我那战友是贵州人,也是喜欢吃辣椒,记得在云南边防上,一次战友和我打赌,说看谁先不停顿一口吃下10个小米辣,如果谁输了,晚上的那班岗就由谁代替站,规则是不准整个咽,必须每个都要嚼碎,旁边有人监督,当兵人啥都不怕,就是怕晚上三更半夜叫起来站岗,而云南的小米辣是最辣的,一般的人碰都不敢碰,但为了晚上能舒舒服服地睡个完整觉,都不想输,结果大家都没有输,都没停顿一口就爵碎咽下了10个小米辣,尽管大家都辣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吃相甚是难看。然而,真正的麻烦是在后面,晚上那班岗当然还是各站各的,第二天是队列训练,肚子里头辣得钻心的痛,好像有股气流在里面转来转去的;战友一会又请假上厕所,我一见他上厕所,我就像条件反射一样跟着要上厕所。后来弄得班长挨排长批,排长挨连长批。我们还各自写了检查。
5月12号下午,我们因停工待料,就都在工棚里呆着,有的看电视,有的打牌,我还是坐在自己的床铺上看我的书。突然,有工友说:你们快来看,地震了啊!我问哪里地震了?说是四川的汶川县哟。我马上放下书本,赶紧打开自己的电视,电视上说: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8分,在四川汶川县发生了7·8级地震(当时还未修正为8·0级),已经造成房屋倒塌,人员伤亡等等。看到这样的新闻,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这时有个工友喊了起来:晾衣竿!晾衣竿就是汶川县的呀,我才突然想起晾衣竿,才马上掏出手机翻他的号码,可是一点信号都没有。我们接着看电视,说因为地震过于强烈,已经造成所有通讯,电力,交通,道路全部中断。
真是晴天霹雳!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我的兄弟我的晾衣竿,你现在怎么样了?你可千万不要吓老大哥啊,我还等着吃你拿回来的喜糖哩。
晾衣竿从来不抽纸烟,只抽原生态的叶子烟,卷着安进自制的一根烟杆上,点火吧嗒着抽,做工时不方便,我有时就递一根纸烟给他,他抽两口就扔了,说不好抽,头晕,就又蹲下去拿出烟包来卷自己的土旱烟抽,那香味虽然有些呛人,却有股纯和的味道,闻久了还觉得有些舒服。晾衣竿平时也喜欢哼哼唱唱的,但因为是文盲,歌词几乎都是乱来的,记得当时我问他有没有文化时,他说:有啊,我就一字不识。我想,中国汉字这么复杂又多,就一字不识那多厉害呀。旁边一工友说:卵!一字不识就是文盲啊。我才晓得被晾衣竿耍了。狗日的,唱歌更有意思,但又听不清楚他到底唱的是什么,根据那韵味大致整理成如下:
这里的山歌十八湾
这里的连环九连滩
九连滩歌连湾
这里的排对排对排……
旁边的工友有时就说:晾衣竿,你狗日砍脑壳的唱些啥子鸡巴哟,还是去请李琼吐泡口水给你吃了来再唱。晾衣竿却说:啷个!你心头不安逸,你也可以唱嘛,李琼哪里有我唱得好。
这些天,凡是知道晾衣竿电话的工友都在拼命的打,总是不通,终于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汶川那边有了信号,可依然打不通;晚上,我们就都什么也不做了,就都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一个叫映秀镇的地名让我引起了注意,我隐约记得,晾衣竿就好像是映秀镇的,电视上说那里已经夷为平地,我的晾衣竿我的好兄弟呀,你狗日的是不是还在?电视上那一幕幕被解放军挖出来的断肢残臂、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躯体画面,让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一对夫妇关在蚊帐里躺着看电视,却突然听见他们发出了嚎啕大哭,我相信那哭声是真的,眼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瞬间就没了,残了,断了,而那些被深深埋藏在废墟里的同胞呢,就一瞬间啊!是人,都不想去死。而汶川县的所有道路被中断,救援队伍进不去,真是急死人了。我心头始终在担念着晾衣竿,我只晓得他有几个老乡在三乡镇,我得抽时间下趟三乡去问问。
晾衣竿有大哥大嫂,有父母,有侄儿侄女,晾衣竿从来就没进过学校,很小就开始学泥水匠手艺,长期漂泊在外,自己长得有些勉强,又瘦得过于精华,跟女人碰面就脸红,所以30岁了还没有找到媳妇,今年家里给他找了个因车祸死了老公的女人,那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晾衣竿还问过我:大哥,你看要得不?我说:啷个要不得,只要女方愿意,就一起组建个家庭,孩子大家抚养就是,你不小了,应该有个家了。他说: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大哥,等我回去结婚后再上来,以后我请你去我家里耍,你晓得九寨沟不?去九寨沟如果坐汽车就必须要经过我们汶川县,到时我请你去九寨沟耍,一切费用兄弟包了。
但具体说来,真正了解到汶川,还是在这次地震中的电视上看到,原来远远超过晾衣竿平时向我描述的美丽,确实是山高水长,确实是崇山峻岭,确实是房屋在云雾间下山要半天;可是地震这个恶魔,居然用它的魔爪毁灭了我们美丽的家园。
这样毁灭性的灾难,有多少人被无辜夺去生命,记得我在当工程兵时,一次山洞塌方,只是小小的几米洞顶垮塌,我的两位年青的战友被掩埋,连队火速施救,可是塌方过大,等挖出来后已经没气了,我的两位年青的战友(其中一个就是和我打赌吃小米辣的那个贵州人)就这样死在了那次灾难中。
今天是地震后的第七天,趁下雨休息我下三乡镇去。
汽车上很多人,我只能站着,在我面前的坐位上是一对年轻的恋人,男的坐在女的腿上,女的抱着男的男的反手揽住女的腰,一边晃悠悠地在说着汶川地震的事,我想:你们是幸福的,哪怕今天突然吵了一架或者等下就提出分手也是幸福的。见此情景我又想起了晾衣竿,他平时无论是在工地上还是在下班路上,一见着单身女子走路,就会自言自语地说:还在这里乱走,啷个还不回家去把晌午(午饭)煮好,等下我回来吃啥子。但真的见到女人跟他面对面了,却又像耗子见到了猫,一次我和他上中山市的“万家百货”买衣服,在交钱时,收银员问他有没有2毛钱,他却慌慌张张结结巴巴不敢正眼看人家,等那漂亮的收银小姐找钱给他时,他却早就离开了,最后还是我给他拿过去的,让那收银小姐笑得就差没倒下了。
我找到了晾衣竿的老乡,但有几个已经回去了,就还剩下一个没走,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说:我本来就是一个人,不慌的,等过几天拿到工钱了就回去当个志愿者。我抓住他的手说:兄弟,你好样的!他也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笑得孩子似的,并向我说:回去的人已经有消息反馈,林有水(就是晾衣竿)回去就结婚了的,还办了酒席。本来是想返回广东,但过几天就是母亲的70岁生日,结果地震那天刚好是他母亲的生日酒宴,中午酒不够了,就叫了个人下山来买酒,他的家是住在半山腰上的,等下山买酒的人(灾难就在这时发生的)从水塘里爬起来回去时,看见的是林有水家背后的半个山完全垮了下来,他家当天有几十人吃酒,买酒的人因为离开下山就逃过了这一劫难,山体坐了大半边下来,带着林有水的那几间瓦房一起被推到了谷底。我问:谷底是平地吗?他说:不是,是岷江。
那就是说,晾衣竿和他的新婚妻子,还有妻子带来的两个孩子,自己的父母、哥嫂、侄儿侄女、以及当天在他家吃母亲生日宴酒的亲朋好友,都随屋后那半个山体一起滑进了山脚下的滚滚岷江里被捂得严严实实,我的天啦!那还能有活吗,即使后来救援人员进去了,我想也已经无法挖掘和施救。
我现在清楚地知道了晾衣竿的准确信息,反而不乱了,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埋怨,当然是从我的个人情感出发,就算自私吧:晾衣竿,你为什么不早几天返回广东?为什么不把新婚妻子带着实现你对我说过的诺言,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九寨沟吗,还说最多一个星期就回来。害得我又为你多“懒”了两瓶子小米辣,这回还是按照你的要求懒的,里面放了许多切条的生姜,味道比以前的更好吃了,你狗日的就这样又耍了大哥一回,就这样在瞬间与我兄弟阴阳两隔!
回来后我把晾衣竿遇难的消息告诉给了全体工友,首先是那对夫妇大哭了起来,然后是其他工友跟着哭,我也跟着哭,哭吧!这样的感情是不需要扭捏作态的,放开声调痛快地哭吧。大家哭完后都说:太可惜了啊,还好年轻哟,人家才回去结婚,晾衣竿这人又和气又好耍,又能吃苦耐劳,又不得罪人,一说一个笑,多好的人啦,实在是太可惜了啊,唉!随即我提出向晾衣竿的家乡捐款,我说虽然我们是打工行列中最低等的泥水匠,但一样是人,眼下家乡遭遇这么大的灾难,就算是尽一份普通人微薄的力吧,接着就这个50块那个一百块,我也把身上仅有的300块丢进了纸皮箱里,其他人一见,就开始数目多了起来,我们20多个人一共捐到了近3000块,我想把这点钱,在其他几个工友的监督下去银行按照电视上公布的捐款账号汇出去。
明天,我们又要搬家了,现在工棚里的其他工友仍然是一脸的严肃正襟危坐在各自的电视机前看汶川大地震的新闻,我得把晾衣竿的被子、蚊帐、工衣、上班鞋、工具等物品,全部打理好,搬到下个工地的工棚后,我依然要为晾衣竿占一个床位,我还是不太相信这是完全是真的,我甚至还想像着晾衣竿突然有一天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来了,对我说:大哥,兄弟我在路上耽搁了,请不要见小弟的气。
晾衣竿,我的好兄弟,我还想闻你的叶子烟气味,我还想听你唱李琼的歌,我还想和你一起在工棚门外的电灯下一边吃着小米辣一边划拳喝酒。
晾衣竿,大哥还等着你回来呀。
08·05·22·于中山急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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