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人生的漂泊形同乘坐班车,注定的命运如固定的线路,一站至另一站。不同的是,班车能够终点亦起点、起点亦终点地循环,人生仅有一始一终。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温了毕业。在两个相邻的车站之间,撒几滴惺惺作态的泪,权作对这空荡荡的两年告别,匆匆踏上另一站旅程。
九四年底,经人介绍,在一个房地产公司做出纳员。毗邻金海大道一幢大楼,被周旁的矮屋低舍烘托得高大伟岸、鹤立鸡群,因此大楼面上的灰色神情多少显些傲慢阴沉,像受贿之前的官员的脸。
主管会计是位兼职的老师傅,年高德劭的同时,笑容被从事了一辈子的职业淬炼得奸猾。每月来一、两次汇总账目,被稚嫩后学面上的崇敬瞻仰之色恭维一下之后即飘然而去,余下的时间全由我独守静默如死的空房。公司刚刚开办,每月只是填几张可怜的凭证,清汤寡水的待摊费用和管理费用之流。当甚至凝视对面墙壁上一颗钉子和仰望天花板的时间都要远多于埋首数据之时,年轻的胡思乱想喧宾夺主,工作成了副业。
空虚最要不得,空虚之时萌生的思念更能杀人。那张卡片好似传播怀旧的以太,又仿佛记录了美丽而荒唐的情景剧的胶片,时时把校园往事在脑中播映,那一个可爱天使和可笑呆子自然是其中无可争辩的主角。当年地摊上那一幕序曲最是深刻,引人反复回味,常使我把那胖子的庞躯恨得一塌糊涂:你吃也吃罢,乐也乐罢,为何错挡三千笑容,独独放过一个伊的眼神?若非如此,哪里来的这害人性命的相思?陷入情网的青年的心思正如一泓秋水,起了波澜,不怪自家的平静易碎,倒来埋怨那一片微风轻送的柳叶爱弄涟漪。自虐伤神,反要迁怒于缘分作祟,未尝不是这般道理。
既然思念生出抑止不住的忧郁,必然少不得再萌发些蠢蠢欲动的相见的渴望,到最后星火燎原,连梦中也要咬牙切齿,恨不能立时如何如何之。婚后的男人多半会淡忘和老婆恋爱的短暂柔情,偏偏要对一段夭折的感情长久地遗憾。料想狐狸见了高悬枝头的葡萄,也定然以为毋庸置疑的甜,而对错过,耿耿于怀。
二十二
时光验证了当初摒弃足球转而热爱篮球之举的英明。几年前校园球场上的羊牯们,尽管如今早已作鸟兽散,低年级其中一个,还是与我偶然得以联系,恰恰与伊同届相识。当然,打探消息需使些手段,不能让人感觉意外唐突,暗笑自家有急色的嫌疑,更不能失了轻描淡写的泱泱气度。是以,既真实地询问,又虚伪地漠不关心。一别数年,那兄弟尚顾及义气,满口应承帮忙打听,我自也满口“小事一桩,无需刻意挂怀”地回应,一边在心里七上八下打鼓,怕人看穿底细。
接下来每一天都有鲁宾逊刻记日子的心情。迫切的渴望,愈被时间不知何故地拖延,愈在内心生出狐疑。仿佛求人家办事情,先付了定金,得了应承,却迟迟不见下文,要禁不住怀疑那人是骗子,会携款潜逃。时而忧心忡忡,时而义愤填膺,时而骂自己多虑,忧郁、狰狞、癔症、痴笑、顾影自怜,种种心态表情变化个饱。
那兄弟果未失信,电话说伊考入同城某所大学,恰在单位附近。所告甚详,惟其语气暧昧,使我有赤身luo体供人浏览的感觉,尴尬之余,再将当日托付之时的言语修辞一一回想哪里露出马脚,自不细说。
又准备几个星期。好在时间充裕,压制住急躁,告诫自家须得万万避免校园里那一次面对面对决的惨痛和困窘,便将时间、地点、服装、道具、神态、语言诸多环节要素一一细细策划,办公室惬意的僻静里再反反复复脑中排练,然而总难满意。
爱情毁人不倦。任人多么理智成熟,立刻被俘虏。当一种声音响彻诸多声音之顶,一种情感凌驾诸多情感其上,深陷爱情的人的行为未必不及猫狗表达欲望之时的莽撞。时隔多年,自以为多多少少长进一些,明悟一些,不致再一次稀里糊涂马上变作奴隶。但此时,在纷纭杂沓的假设与想象中焦虑并兴奋着,全未料到尚不及当初见其面、闻其声而崩溃,仅仅一些个幻想便已使理性语无伦次;全未料到自己更仿佛攀树的猴子,只想摘果,却不意将再一次把红红的部位给人观赏。
二十三
那天有风。
对于心怀叵测的学生而言,为逃学寻找理由,本是一门必修课程。我自是深谙此道。下午溜出单位,径直向那学校而去。
且不说趁着一路闲暇,与自家翻来覆去做胡天胡地的思想斗争,便是一个开场白的设计,也煞费苦心、殊难定夺。我一向在伊面前惯吃败仗,显然是少有机心、疏于策划、乱于表演使然,此次滔滔不绝的爱慕以为自己成熟有力,起来造反,定要翻身雪耻,将伊拿了。然而愈是想象得曲洄复杂,愈不能使阴谋完美妥帖,脑子愈发要短路,直至学校那一挂黧黑的铁门拦住去路,仍然在千头万绪中浑噩。
校园静谧,老师们正课堂上催眠,学生们则挣扎着把一丝清醒向窗外的天空求救。教学楼下隐秘处,仍不安全,那门卫的眼神异样,既贼一般在身上洗劫,又仿佛防备还没下手的罪犯。我在脚边添几个焦灼的烟头,还不听夺魂的铃声,按捺不住燥气,悄悄摸上楼去。那兄弟描述的大致情况一早在脑中绘了图,是以顺利侦察到目标教室,敞开的后门处潜伏窥伺。
学生们好像挤在一处吃奶的孩子,饥饿的津津有味地吸吮,饱腹的又开始温习困盹,只那些厌食的,既仿佛知道吃饭对身体有益,但一直吃将下去又嫌奶水油腻难咽,便心不在焉,一边断断续续听几句讲台传来的蚊咛,一边自顾想着什么心事。
走廊空无一人。我那里胡乱看了几眼。少年成长为青年,课堂上自也不去无端胡闹,是以四处沉静,只廊顶的灯闭着眼,醉听教室里先生们的演讲慷慨激昂。勇气不比学问,学了记了便可以积累成自家的东西。原先几次经验、今番很一顿准备尚未登场使用,统统九霄云外去了。好像角落里埋伏许多眼睛,监视我做什么丑事,只待形成事实,便要跳将出来大喊“抓贼”。受不住紧张,在那许多倩影中也难以分辨哪个是伊,遂逃下楼去。
二十四
校园很小,进门便是教学楼,也不见花草树木的美化。不合逻辑。人愈是丑陋,往往愈要装扮遮掩,表示美丽;愈是思想贫瘠,愈会在脸上贴金,宣告富庶。却不知反而引人作呕。这校园虽简陋,然而面上不施脂粉,少一份弄虚作假的轻浮,倒多一份朴实严肃。一架报栏怨妇般站在路边,漆皮脱褪好像人老珠黄,想是少受光顾,不被重视的缘由。左边人民日报,政治肃穆得令人敬而远之;右边一排光荣榜,主人公们大多表情庄重,笑意内敛,唯有第三个笑得灿烂,似乎评上先进,得意之时,连上颚一颗明晃晃的金牙也要挣扎出来、熠熠生辉。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中学里和伊邂逅,便是先仰仗报栏遮丑,再一览芳容。顿时对它感觉亲切。一念及此,翻开一曲记忆。
那一场凄迷的雨啊,那一场纯纯的羞涩。一片清泠,一缕阳光,一段岁月复活在心里,漾起许许柔情:那曾经引你发笑、或许还能给你一点点暖意的呆子,那葱葱郁郁绽开着生命的绿色里为你燃烧灵魂的青年,他回来了。经此一别,我的杨子,还记得我么?还有没有那些年只为我飘扬的笑容?
正自顾自推敲念想,细细发掘情感,不觉将丑表情印在报栏玻璃板上,还暗暗咀嚼到甜。几声轻咳耳边炸响。回过头去,却是门卫表达威严。想必素日惯看白眼,或常被视为无物,早憋一腔壮烈的悲愤,如今发现嫌疑,虽然尚未掌握其犯罪事实,警惕和威慑绝不能少,也必能自然而然引人注目。却不料这一番警犬般的敏锐和恫吓的咆哮,惊坏人家好事,反使那嫌疑生起杀人的心。
一场无由来的解释。后来开窍,还是敬上一根香烟,把一团恭维堆在面部,满足守卫的尊严显赫,算是蒙混过关。
正值此时,铃声响起来。
二十五
教学楼颤抖呻吟,仿佛轰然起火,许多声音不知哪里齐刷刷跳出来,将它噼噼啪啪点燃。吞吐而出的人流,色彩绚亮,一个个在鬓边倾放着韶华。我一旁躲起来,《三进山城》里辨认共党的特务一般在每张面孔上打劫,克扣人家表情,混混沌沌不知想些什么,心里既满满的堆积得难过,又不晓得确切内容为何。
天空晴朗,云也悠闲,只鲁莽的风不作美,吹得校门顶端的旗子哗哗的响,吹得头发衣衫醉舞,吹得人心乱。几年光景过去,善变的青年由表及里,从外观、意识、理想、追求一一淘洗更换,扔一些去,取一些来,去的未必不值得珍惜,来的也未必适合自己。前方的路一定要走,只是不知路过的风景留在身后,迤逦的呼唤能不能牵绊着青年回一回首?矗立流徙的风中,茫然看陌生的人们漫延而过,在定格的时间里缅怀往昔,我忽然意识到一切已然改变。这使我怅然若失。我已不是我,伊也已不是伊,岁月把那些清晰真实的感动从身边带走,一幕天,一片叶子,一场小雨,一丛碧绿,一些笑容眼神。回不去了,真的是回不去了。可收藏了枯萎的花瓣之后,我将以怎样的心怀念一个春天?
我仍然守望着一片小小的天空,抱着希望和幻想,坚持心中不灭的火焰。那时候,我惟愿把一个美丽故事继续下去,直至生命终结之前完成;我愿以全部无私和忠诚谱写爱的乐章,为伊的生命之曲刻画幸福的感叹。尽管如今我的井中泉水枯竭,还是拿起笔来挖掘,期盼再次掬饮那些年的生动清凉…………
盘点杂乱无章的念想的当口,倒也不忘一双眼睛筛子般将一张张面孔过滤。我一贯胆小怯弱,从不曾长久与人对视,更勿论大庭广众下抵抗睽睽众目。现今被想见伊的情绪逼上梁山,不得不反对内心的慌张混乱,但既不能好似中流砥柱一样拦在路中、直把灼热的目光向着人群疯狂扫射,便只好垂低眼帘避在路旁,只缝隙里放出光线在每一张洋溢青春的面颊上嗅闻。
贼不走空。
那一朵绽放在五颜六色里的百合不正是伊么?别的色彩原本为映衬伊的清丽而生,被狂风吹落满地,唯独伊,因着融合于阳光而不损洁白。相比当年,伊稚气稍减,更显端庄娴静,浓黑的辫子在后面含羞跳动,向这边走来。
又是这般。我直直望伊,动弹不得。眼见还三两米距离,伊就要过去,我梦中醒过来,忙踮一踮脚尖,把右手在胸腹间摆一摆,无声地嘶喊“我在这里”。
不知是巧合,还是那小提醒起作用,人群中伊果然望来,认出比当年不相上下的青年的苦相,猛一怔,在面上把惊愕昙花一现,转身便逃。
二十六
伊迈出几步,顿住,两三秒钟接受事实,缓缓转过身,向我走来。
三年来的相思和诸般滋味尽满满倾注在这一刻重逢的杯子里,苦涩和甜蜜其中滚滚翻涌。情感厚积,此时更膨胀得要将胸腔崩裂,喷薄而发,然而喉头仿佛拦水的堤坝,被波涛冲击得不停颤抖,兀自不肯放行,任其宣泄。只眼睛蒙一层淡淡雾气,伊的倩影在里面迷梦一般模糊,旋舞。
伊冉冉一笑。旁边魂魄再失。
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每一次面见,每一次被摄魂,尴尬羞怯也好,无地自容也罢,没有许多非分之想,不过是愿意伊时而被截留些笑容眼神下来,与我而言则好像一段时间有食物充饥,穷人的日子便能继续往下捱。每次浑然不知想要说什么做什么,仅仅一颗心活泛泛地欢喜,得些微好处,已经跳起来满足。此情此景,虽同样是物我两忘,却多出目的和打算,加增了期望值,自然,距离柏拉图精神恋爱又远了一些。据说这情况和青年体内分泌的什么东西的产量有莫大干系,好奇心衰退,得取心见长,不由自家控制。不好断定是进步,还是退化?
办公室设计和编排的一切自不消说,完了。再痛恨自家的懦弱窝囊同时,我知道一定要说些什么。那恨意于事无补,大业仍要继续。我首先面皮翻来覆去,想做出笑的表情,以之为接下去发言的引子,然而皮下肌肉却僵硬着,不肯妥协、配合。环节不能连贯,因此喉结徒自滚动,喑哑不能出声。后来大脑干预,肌肉通融,那笑容似哭,终于痛苦地浮上来,才心里不知多深的地方发一声:杨子……像是垂死呻吟,又像是低声叹息。
依惯例,那亮澈智慧的眸子先径直撕去我的伪装。饱览其中乱七八糟的情绪念想之余,柔声问道:你回来了?
二十七
那张贺年卡还办公室桌斗藏着,每天拿出来看一看。久而久之形成习惯,仿佛每日必不可少的刷牙洗脸,否则身上哪里便不舒服。时间长了,那简单几个字渗入纸张的细细纹路,更深的却是刻在心里。可毕竟是不能觊觎真人音容笑貌,快乐也快乐了,安慰也安慰了,只是心中多少什么东西抓挠,搅得人心痒难受。此时这一句未必隐蕴深情的天籁般的问候,恰象一种对情感空白的填补,使人极大满足的同时,更否定自家自作多情。
倘若一扇门打开,出也出得,入也入得,便再无顾虑阻碍。几年暗地里付出情感,好比自家田里播种发芽,却不见肥料甘霖滋润照顾,少不得要怀疑一番辛苦不合时宜地荒废。然而捧一张卡片,揣一声问候,便像听圣旨宣布升官发财,又像得清泉浇灌、养分滋补,以为得手,得意忘形之状,不亚于即便阿q被吴妈憎恶恐惧看一眼,也反以为受到钟情青睐,更生出与伊双宿双飞的心来。
好在不曾出丑,硬生生把眼眶里经营多时的潮湿咽下肚去,再把彼此经历近况聊一聊,结结巴巴说些闲话,将秀色一顿饱餐,算是崭新历程的开始。
伊欣然答应随我单位一去,含羞道登门造访。那素来丑旧的自行车为能载伊此程,也立时锃亮许多。一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街道树木也透着喜庆,好像祝贺娶亲。时而蹦几个字出来,得伊柔柔回应,心中甜蜜,悠哉游哉,盼这道路没个尽头。
单位门口,两个保安正自口沫横飞地横论是非,见我颔首示意,再见到后面车座下来的女子,眼睛马上射出吃人的光。我感觉好笑,一边内心鄙夷,一边胸膛更加昂挺,一边面上虚荣炫耀,仿佛后面跟了皇军,汉奸心实胆壮、面上有光,更能狐假虎威地卖弄做戏。然而转念一想,自家每次见伊,神情目光较之他们如何?呆傻蠢痴必是有的,不知会不会有那般垂涎的模样?念此汗颜。
请伊进我房间,指指点点,先一顿吹嘘。但凡人在吹牛和拍马两件事情上常常忘乎所以,不小心尾巴露出来,所以我惯有的木讷口吃也立变作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待我兴头过去,伊对面落座,又被返璞归真的直勾勾的目光迫害得不能抬头。哪里有过这样的好事!伊温婉羞涩,在我眼中仿佛唾手可得的猎物,与几年前校园那些情景大相径庭,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喜悦油然而生,面上一两颗痘子也兴奋地突兀跳跃。
这场重逢的简单小故事后来在恨短的时间里稀里糊涂结束。也没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大概是这刺激使我忘记了所要表达的令人羞于启齿的主题。但伊秀外慧中,定然猜一个七七八八。能在伊面前挺直腰板这一事实虽然一时难以接受,随时光流逝,见面愈多,也渐渐自然。日后请伊家中吃饭,拜访了父母,辅导了蠢笨表弟的功课,其乐融融之际,我自认为接下去的好情节总该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却不知冥冥中注定的悲剧已拉开序幕。
二十八
许多年以来,尽管杨子已经身边离去了很久,感情尘封了很久,每当相似那个雨急风骤的傍晚来临,依然浮现忘不去的一幕,不由心中旧创破裂,内里隐隐作痛。
一个春夏交替时节的黄昏,天空深处酝酿着暴雨,阴沉得厉害。左右无事,囚室般的屋子里出来溜达。一来关心天气,担心被大雨半路上下了毒手;二来顺便和闲人们扯淡,熬过最后下班前顶难捱的时间。大厅前端的小屋子,两个保安正施展才华,给天算命,安排风雨降临的诸多事宜,如力道、时辰、点数,仿佛一个个比得上《西游记》里与泾河龙王打赌的神算袁守诚。爱情与死亡,人生两大主题,两青年不多时便放弃了对于呼风唤雨的兴趣,转移到女人身上。然而言辞笑语间愈见暧昧下流,不堪入耳,我站起身踱至大门处清净耳根,眺望不知预兆着什么的天空之时,恰见伊轻轻盈盈,远远走来。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圣人这么说可能是当真吃过什么苦头,才感慨得如此哲学经典。我如今听到这话,认为有理,如奉纶音,更有时候以此向后辈青年灌输训导,看青涩稚嫩面上的沉思和仰慕,愈发飘飘然。伊前来探望,原本是好事,是幸福,然而隐匿其后的祸端谁哪里看得清楚?这一场锥心刺骨的了断终究是因缘有定,虽与我急功近利的心态不无关系,但冥冥注定,被饱以肝肠寸断的痛苦则是迟早要发生。时也,命也,岂容我一介凡夫俗子道一个“透”字了得?
抢上前去,先面部团一簇谄笑表示欢迎,请伊进门。两人既已相熟,自不像从前客套和相互窘迫,一径言笑晏晏。路过那小屋子,两保安狎笑戛然而止,魂飞魄散之余,再用目光吃人,其状可笑可怖,无以言表。伊进了我那房间,囹圄变花园,鬼蜮变天堂,一室无边暖暖春意。来得突然,伊却并非有什么目的和事情,只不过单位学校两相毗近,闲暇来望。然而被伊首次主动登门,于我不消说受不得如此关心,方寸大失。先胡乱问自家几个为何,之后揣摩猜度,全是一番天马行空的自我哄骗:扪心自问,无论如何不能否定伊心中必有我一席之地的观点。向来思想主导行为,否则伊没有心中记挂而不请自来,未免不合情理。其心理丑陋复杂,抑止不住狂喜。
过那许多年,其时谈话内容明细已记不得了,隐隐约约我仿佛将话题不知有意无意间,怎么引至以往的书信上去。伊告知尚且收藏。我见不得伊羞怯怯的模样,更加曲解,想到歪处去。或许是那些将伊百般折磨的文字积淀了自家太多青春、情感和幻想,单只付出,不见获取,好像债主好不容易拿了欠债潜逃的,现在当事双方三头六证对簿公堂,怎样也要讨个说法。
二十九
狂风大作时,满地残枝零叶。窗外氤氲的满满的乌沉,胀破了浩瀚的天,自杳无边际的最朦胧处,到近前屋檐树梢,又疾疾落至地面。却是一帘厚重的雨。外面世界里,光线像是蓦然被倾盆而下的水珠吸取,从高天流迁而来的黑暗,便雾一般在大地上每一个角落、每一丝罅隙里弥漫。
风雨来势骤急,瞬间湮灭一切世间尘埃,门前路上的青砖现出本色纹理,那许多过往的痕迹再也不见,只激溅无数水花,开谢在风里。枝叶离断,红妆凋残,天地间唯一一个声音响彻四方,层层亭台楼阁无边烟雨中寂寥。
房间的灯亮起来,延溢着暖暖的淡黄色的流苏,驱走身上薄薄的凉意,充盈于整个空间。伊对面静静坐着,宛如阿佛洛狄忒的雕像,线条细腻生动,形象隽美而庄严,明净的眸子投入窗外遥远的苍茫里去,瞳中浅浅一抹迷离的忧伤。那一片无垠的遮天黑幕掩映下,灯光尤其静谧耀烨,流连在伊面颊,把白皙下面透出的红润更妆点得娇艳欲滴。虽然此时二人相对无语,还是想起李商隐一句“分曹射覆蜡灯红”。灯,红了伊的容颜,纵无隔座春酒,亦是暖在我心。
雨点滴滴答答敲叩着玻璃窗,好像也要进来,陶醉于这无声的美丽,倒无心将两个人的视线浣一个清远。“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默诵李煜绝句,心仿佛也随之飘去。此情此景,最能消弭暌隔渺茫的时空。隔了岁月的河,我向对岸那些年回望,伊此刻端注大雨薄发雾霭,和梧桐树下初见的那场小雨中的神情,不正是同样的物我两忘么?
正思至情浓处,听伊那里轻轻叹一口气。一缕淡淡忧悒,洗不尽、诉不完,才上眉头,像极了那独自凭栏,远望陌头杨柳色的红颜,寂寞、幽怨,正上心头。
我忽然感觉离伊很远。除却温柔美丽,竟然于伊全不了解,尽管伊气息流淌在身边,很近。是怎样的一种闲愁,使伊融化眼神在风雨里?我是否置身于这一片臆想的幻境中人?我徒自生命之杯里倾注柔情的醇酿,却不知这浓浓一杯能不能经流唇齿,汩汩涌入伊心田,点燃青春激情的火焰?
一种莽然的迫切,我望着那秋水般清湛的眼睛,轻声唤一句:“杨子……”
三十
沉思默想中的意境、目的达到后的伪装、对于超出需求的富足的渴望,均是琉璃一般易碎。这突兀的两个字,仿佛芒刺在气泡上狠狠一下,又好像朝阳消融晨雾,生生将伊从雨帘后面一方渺茫的冥想的天空里拉出来,重新直对一张远不英俊的脸。由美倏然而丑,不知伊心目中,两个汉字该杀,还是用这两个字扼断奇思妙绪的人该杀?
《德经》里老子说: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是建议做麻烦复杂的事情需从简单易行的细微地方着手。既然要攻坚,直取碰硬一定不免伤亡,无如耐下性子做持久战想,务必先细细勘察前面屏障哪里薄弱,再墙角处不动声色、悄无声息地施以斧凿,更能事半功倍,坐收兵不血刃之奇功。然而反观几年斗争历程,盖为辛苦营造,鲁莽破坏,机会不见得从来没有,只不过战略上过于重视,战术上又过于藐视敌人,手段方法便全然不对,一而再而三虎头蛇尾,一番番努力进取皆付之东流使然。
可办公室里一颗浮躁急迫的心哪里想的了那许多?肚皮饿这几年,便是一锅生饭也要眼冒金星地囫囵吞下去。前期不做慎重考察,以致投资消耗巨大,如今仿佛金灿灿的收成那里摇曳生姿,哪还能顾得上维持矫揉造作的羽扇纶巾的潇洒,绅士的涵养含蓄?情令智昏,更勿论什么有效无效、真亦假来假亦真的障眼法,便如同阿q直直过去对吴妈要求困觉,我深深吸一口气,恨恨说出三个憋在心中多年、使得人发疯的字来。
一壁后悔,一壁舒畅。仿佛当庭最后陈述的疑犯,总要担心言语不够殊无遗漏的细致、表演不够声情并茂的感人,生怕不能说服打动法官,但又好在终于可以听到判决,不必再牵肠挂肚地受另一种折磨。
伊刚刚游梦中回来,好像一觉乍醒,犹自品味妙谛,如何猜得到我这厢翻天覆地和自家苦斗的结果?一旦失却素日于我入微的观察测量,此刻猛不防听到表白,怔住不能相信。幸亏几年常由我的冒失唐突栽培,训练有素,随即瞠目结舌的表情面部消失,垂下头去,默然思索半晌。
自然界杀手和猎物每每较量拼搏,胜负自是五五之分。然而杀手每一次全想能够得手,猎物每一次全想能够逃脱。期望总生于利己之心,此乃天性。生死之际,我一颗心忐忑不安,亦是想望着一网下去,满满沉甸甸的收获。只不知天意如何?
这时候,伊抬起头,面白似霜,坚定凄然说,不。
三十一
晴天霹雳。死刑。
几年情感牢狱,甘愿被羁押,无非盼望总有一天自由,拥有整片蔚蓝。倘若伊当时不予答复,还算得上一个缓期,日后费心活动,未必不能有机可乘。但恰是如此,斩钉截铁地拒绝,人犯那里满怀希望、洗耳恭听,消息却是不折不扣的立即执行的死刑。
雨,愈发紧了。天地间一根根绵密的水线串联,使人分不清那重重珠帘是由深邃穹空的神秘处垂挂下来,还是从大地内心沸腾喷迸而出、翻卷而上?雨点哔哔啵啵,打在房子上,打在柏油马路上,打在宽大葱郁的芭蕉叶子上,震颤着人世间,鞭笞着孤苦脆弱的心。地面低洼的地方很快汇聚起小小的塘,无数涟漪里面拥挤挣扎,便如我胸壑间千头万绪汹涌激荡,又无法归纳和诠释,前仆后继地死亡。
伊委婉讲述朋友之道。淅沥耳中,我一面心伤淌血,一面诧异:情人做不得便做不得罢,为何偏偏要以“朋友”二字推脱敷衍?仿佛“朋友”是二流便宜货色,倘使人采买爱情的本钱不够丰富,便要被对方请出这逊色廉价的东西,托辞搪塞、介绍撮合,糊弄打发掉纠缠麻烦了事。我这份感情自家当然诚惶诚恐地供起来,以为珍贵,然而人家眼中不见得一定要礼尚往来地珍惜。譬如碧玉未经雕琢而成印玺或者佩饰之前,假若不被人欣赏满意成色,只好拿去加工鼎矍杯盏,适合来为“朋友”埋酒盛饭。
原来如此。罢了,罢了,几年苦苦相思全是自作多情的典范,如今竹篮打水,又怪得了谁?脑际一时空白,模模糊糊、反反复复问自家“为什么?”,却不能像孔乙己自问“多乎哉?”下面有“不多也”的令自家满意的答案。感觉伊不应如此,似乎于情于理绝然不通,但又挑不出毛病供作反驳的依据,好像死胡同里摸索徘徊,不见光亮,不得出路,要把自己逼疯。又一时间所有令人羞涩窘迫、怦然心动的旧时画面连续剧般一一从头播映,看剧中痴人嘴角眉梢抹的均是甜蜜,灵魂回到过去体味,记忆的杯子里盈溢多少慰藉。再大梦醒觉,往昔千般醉人的好登时变作对这判决绝佳的嘲讽,沉湎既去,愤懑立生。
爱与恨间原本只一条纤不可见的线相隔。再没有另一种情感使得人在苦求而不得之时勃然大怒。培根说:爱情所能得到的回报,从来都是要么得到爱,要么得到对方在内心深处暗暗地蔑视。我想,伊的确有足够的理由产生这种蔑视,因为即便面颊两行清泪有些值得人同情怜悯,更多的却是房间战栗于我的咆哮之中。
伊面色凄苦苍白,对于“为什么”的质问,无法给与我一个能够坦然接受的答案。起身打开房门,伊头也不回,冲进茫茫的雨里。
三十二
门敞开着,吱吱呀呀扭摆,楼道穿流的风中嗟叹。伊的肩背恍恍惚惚,隐逝在那里。亦步亦趋,静静的走廊上踏出离别的回音,踏在我心上,踏得生疼。房间里去了一枝红艳露凝香的颜色,墙壁白的悲惨,灯一片死寂里泛黄。一切生机消弭,只余下空荡荡的屋子和我,躯壳伫立着憔悴。
衣袂带风,卷走一腔深深怨气。不知怎地,怔在原地走马灯般回忆往事。那时候,伊一边手执汤匙,红红的唇轻轻触碰好像不忍心咬下去的馄饨,一边抬起头笑意盈盈地望我那么一眼;那时候,麻雀的晨曲中相遇,伊跳跃小小的辫子,远远的来,我的痴相中抿齿一笑,轻灵灵地跑开;那时候,漫天细雨的梧桐叶下,风和裙的舞韵里,伊把芳名和怯怯的温柔一起交我手中;那时候,冬青树丛和乒乓球台共同见证,我将仰慕和赤诚的汗水洒在那片土地,而聪颖的伊,猜透我的心思,再眼角蕴含一丝笑容抚慰那窘困的缄默……
难道这就是结局?难道这些燃放我生命的焰火、放飞我青春的激情就这样献给了如歌岁月,淹没在蜿蜒而去的长河,销声匿迹,只能在记忆的深处、沉夜的梦中悲泣和呼唤?我一直渴望与幻想着走入伊的森林,碧草绿茵上撒播童话,蜂鸟蝴蝶的翅翼上刻画纯洁。虽然我从未在伊灵魂深处的天空中游弋,却也从未被黑暗笼罩、被忧伤困扰,无论相隔多远,伊一直暖于我眼、我心。希望,总有一个希望,在孤独和思念的夜晚点起篝火,红彤彤的色彩里放歌。这些年自卑和怀疑中勉力支撑,总是看到遥远的地方,一个眼神、一抹微笑,绚烂着释放光明。终于有一天,我以为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来到阳光照耀着的园圃,可以风中采集花朵的芬芳,却不意门扉紧掩,花瓣凋零。如何会是这样?不是真的,我不禁哑然失笑,这一定不是真的。
可的的确确,这一次眼睁睁看伊从身边离去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句子虽然无奈怅憾,毕竟还曾经心有灵犀可以安慰一些酸楚,而我独独这里自古多情空余恨地难过,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三十三
追入雨中,正是珠泪滂沱时。待心里明白醒过的梦无法延续、挽留不得,停下脚步,已是湿透重衣。呆呆地那里痴望,伊身影黯淡,蜿蜒远行,再渐渐消瘦、细渺,终于被雨水无情冲洗不见。
所有在干燥里蒙垢的绿色都亮起来。路边奔腾的小溪起始黢黑混浊,后来慢慢清澄透明,大概世间的污渍和罪愆都一并为这场疾风暴雨横扫清除。惟愿心中一重郁积难舒的酸苦,也由得它带了去罢。雨点密密麻麻,仍恨恨将世界捶打,像是倾泻无法抑止的忿怨。水滴而水流,顺沿已经屈服颓倒了的头发淌下来,淌过额头,淌过面颊,汇合默然的泪水,一同化作口中的咸涩。
春去夏至的当晚,雨水还阴冷袭人,不像是炎炎夏季的前奏,倒有一场秋雨一场寒的萧索。衣衫紧紧贴着身体,一分分榨取体表的温热,熄灭心头的火焰,刺寒入骨。
纪伯伦在《雨之歌》中赞道,阿施塔特女神王冠上散落下来的璀璨珍珠,清晨的女儿偷了去,用以镶嵌绿野大地。此时心如槁木死灰,不能领略其美,只觉这雨好像裂地之神波塞冬戟尖闪落的寒芒,穿过肋骨,穿透心房胸膛,杀死我一切思想。
我以率真和想象构筑华殿,迎迓爱情登上宝座,甘愿臣服。然而这一瞬间崩溃坍塌,我守着新生的遗迹,希望的断壁残垣,只剩下心中一片“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的空落。想要哭出声音,却千言万语胸间喉头壅塞,无隙可宣,便作一阵阵哽咽,被风声雨声掩埋。
伊的面容身形久久萦绕,有宿存而不去的,也有方生而烟消的,便如曹子建诗云“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伊婉兮清扬,如何便不及那巧笑倩兮的洛水宓妃?只是如今,徒自“旧香残粉似当初”的幻念中虚空,除了暗暗垂一些“人情恨不如”的泪,又待如何?我只能无边怅惘的雨里,抖颤双唇,哀然一声:杨子……算作一场无痕大梦的悼词。
三十四
那时候心中情绪激荡,贺年卡首先遭殃,随一缕青烟黯然魂去。青年混沌无知,以为放一把火便能毁尸灭迹,藉此磨灭那引人误入歧途、饱受煎熬的证据和本源,更能从此解脱忘怀。却不料飘飘摇摇的火苗不单单熔融掉唯一的纪念,且将自家的心烧灼得斑驳破碎,额外多出一份令人心痛后悔的遗憾。
保加利亚伦理学家基里尔·瓦西列夫在《情爱论》里形容爱情“像一道看不见的强劲的电弧一样在男女之间产生的那种精神和肉体的强烈的倾慕之情”,“它的动力和内在的本质是男子和女子的性欲,是延续种属的本能”。讲得明白,看得透彻。不过我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单相思本质愚昧可悲,未必能象电弧一般在伊身上引起共振;而且那性欲和延续种属的本能更加无从谈起,心目中伊冰清玉洁,多看一眼也觉惶惑,精神上强烈倾慕倒也罢了,如何敢生起龌龊的心来?想瓦西列夫先生在批判柏拉图精神恋爱之时,没有亲身体会,对我这情况必是始料不及的。反而是佛说人生七苦,其中“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经由我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梦,做了确凿的验证。
接下去一段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知道伤心徒劳无益,却仍然要徒劳无益伤心,此人之常情,本无可厚非。但不去学“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的境界,那多少算有一些拿得起放得下的潇洒,反而整日“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地颓唐。糊涂之至。一方面坟墓般的办公室里穿梭行尸走肉,一方面结交一帮江湖朋友,纠集起来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地胡混,酒和女人里面自己埋葬。
爱情二字误人,陷入情网之后必然失智丧志,尤其自觉受到伤害,更不能平心静气正确对待事物,好像心急吃热豆腐被烫了口舌,不去寻主观谬误,总结经验教训,以图下一回调查研究、掌握方式方法,对症下药,反而要破口大骂豆腐的直系亲属,硬要说它是臭的、只会毒害人,使人腹泻,丢失有益的营养。后来伊两次电话给我,表示交谊不绝,其意自然是留下余地好日后相处。无奈受伤的野兽,总要对给予创伤的猎人狠狠呲牙低哮,做不友好的样子,方能表示出尊严不可侵犯。内心深处纵然百般不舍,口里却出言无状,恶毒讥讽。伊几番安慰不能奏效,终于不复多言。直到最后一次酩酊大醉之时去一趟电话,竟遭遇伊的母亲,心乱之下以为发现了极合适的倾诉对象,径直倒些苦水、洒些清泪、得些鄙夷,彼此再无音讯。
这一晃眼,又是七、八年。
三十五
人死灯灭,是要与世间一切诀别,裹了寿衣,棺材里永远沉睡的。那些旧事,那些流金岁月,也记忆的相册里一帧帧精裱起来深深掩埋。尴尬羞怯,迥迥而去;浪漫婉约,也收藏得泛黄;愁苦凄清,更无影踪。取而代之的,是和老婆孩子、柴米油盐无休无止的斗争。如若抛弃理想,便只好对现实卑躬屈膝;做不了展翼飞越高山的雄鹰,便只能象院子里低头啄食的鸡鸭,偶尔向天空扑腾一两下多余的翅膀,痛恨高天上翱翔的雄鹰同时,也向没有遗传翅膀的动物表示:自家也象雄鹰一般身具飞翔的能力,是不愿、不屑飞翔而已。聊以自慰。人生便是如此,路是有的,一条走不下去,唯有改道而行。挣挣扎扎,不过沿袭先人走过的轨迹捱活,来来去去,也不能车痕足迹犬牙交错的路上留下另辟蹊径的脚印。
道理是这样,却还要生活下去。人的信仰和信念就像串起冰糖葫芦的竹签子,生活的各个部分得以在上面集中、完整、次序井然,一旦抽出竹签踩于脚下,果子要散落地上,变质腐烂一作尘泥。所以起初的信仰若被推翻或者杀害,就要另觅新酒往那空瓶子里灌装,使生活有些滋味可以品尝,可以自醉或是醉人,不至于失去目标、没有奔头。比如说原先一些思想被大众供起来膜拜,一方天空里虔诚奉行,如今在物欲横流的庙里没了那些思想的供桌,不得延续香火,即便有人声嘶力竭鼓舞号召,也无奈其日趋式微、形同死灭,信徒们只好转向金钱权位祈祷,以寻求精神寄托。正是同样道理。
明白了癞蛤蟆比天鹅终究是遥远的距离,在逻辑上,曾对杨子产生非对称的理想和愿望的破灭自然而然渐渐接受,承认并非像儿子打老子一般有悖情理伦常。人天性喜爱填补空白,见到白纸会忍不住上面涂画,象《天龙八部》里段誉手痒难禁,非向柱子上续补诗句不可;遇上单纯青年会情不自禁循循教导,否则得不到崇仰的目光,要像《围城》里李梅亭那样在宽大的墨镜后面生出不为人知的憾恨;心血来潮,就算空旷的雪地上还要狠狠印几下足迹,孤芳自赏之余,以为这行动在时空里能够永垂不朽。机缘巧合,社会上很结识几个朋友,贩夫走卒,草莽人物。伊的离去形成空白,恰巧得以填补,又断定这一个小小的群体存在思想意识上的真空,亟需自家灌输栽培,便去与他们打一片火热。然而,不识趣地为愤怒中的泼妇讲述伦理道德,往往首先遭遇狗血淋头,更有可能面孔上增添一本“美人抓破脸”的山茶花的颜色;或者,忘乎所以地泼墨挥毫,不仅仅笺上的宝迹不见得为人欣赏吹捧,还要将自家修饰得人鬼难分。几年昏天暗地一起厮混下来,各处酒家美食熟稔于心,歌舞酒色之技圆润自如,朋友们粗鄙言行不曾因我而得教化、变得斯文高尚,反以为“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便是风流潇洒,久而久之与朋友形成默契,一道自鸣得意,仿佛苍蝇们在污水沟和粪坑里颇能沟通,心有灵犀、达成共识。
三十六
假若要使骗子不再害人,须得能有比害人更有好处的事业去做;若使妓女从良,首先非要为她赎身不可。那有好处的事业和赎身正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前提。而若使一匹悍马屈服,势必要有一根牢固结实的缰绳;对于野性难驯的男人来说,最彻底有效的治理莫过于塞给他老婆孩子。
看看和伊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已经远在身后毒恶嘲讽,那些绮念早象陈年烂账一般没了指望回收,只好做别的打算,总不能让空虚的神经日日胡思乱想,闲出一身病来。二十六岁那年上,听人劝要保卫胜利果实,于是把身边一个看上去老实本分的女人娶进门。两三年的交往有了归宿,有了政府公文做保障,再不怕人觊觎;父母那里交了差;也有力对抗了潜意识里对伊贼心不死的残余势力,一举数得。待圈占了空地,播下种子,果实确是得以保卫,然而是苦是甜,一时半刻不一定能咂摸出味道来,所以,为填补空白而诓骗人家嫁给自己就定义为胜利,一,为时尚早,二,不厚道;三,有自欺欺人之嫌。而且,原本以为女人中了圈套,得意之时,身上骨头也轻上二两,但随着二人世界内的从不间断的斗争进行下去,精神胜利法在愈来愈明显的敌强我弱的态势面前渐渐理屈词穷、无地自容,便愈来愈弄不清楚究竟两个人谁入彀中?谁主导着战争变化的格局和方向?不论怎样,结果真真切切是我愈发惊悚于家中老实的女人用满脸活跃的眼眉调集一切可能表达出来的愤怒的表情、摧枯拉朽的指责、凌迟神经的絮叨。大呼上当,不得已学一学野草在巉岩夹缝里求生存的本事,也属无可奈何之举。
只是泥塘改造为清水池,不单单藏污纳垢的秉性需改一改,还要向浮萍和水蛭虾蟆诀别,否则清不清,浊不浊,不垢不净,里外不是。所以,婚后装模作样的中规中矩,和狐朋狗党疑似割袍断义,也算大势所趋。不过,衙门公堂上“明镜高悬”四字往往是一种迷惑人的幌子,如今的法院也要在审判席高处挂一架天平表示公正,庄严肃穆背后,人未必不在引诱之下原形毕露、丑态百出。最逼真的西贝货也是有使用期限的,狼披了羊皮并不能真的变作食草动物,终有一天要露出尾巴和獠牙。
三十七
换一个干净的环境并不能阻止蜣螂对屎球的由衷热爱。收敛和约束是种苦刑,对酒鬼是这样,对贪官是这样,对傲慢自大的人是这样,对耐不得寂寞的人也是这样。几年不务正业,好不容易学得一身鬼混的过硬本领,不料刚刚投靠的组织里全没有用武之地,仿佛阿谀奉承的小人没了马屁可拍,山高水深的权威没了肤浅可以批驳,中饱私囊的公仆没了竹杠可敲。再念起一时的无限风光,失落的同时,还一边倍受煎熬,一边阴谋复辟。只是毕竟剃度受戒、做了和尚,同意皈依就要食素,不方便寺院里佛祖前肆无忌惮享用荤腥,抽冷子偷偷出来找一个莫须有的理由放宽一回戒律便罢了。既然环境条件不允许时常在屎球的香气里陶醉,偶尔推上一次、闻上一遍,也是好的。相比小别胜新婚,滋味更无耻的浓。
所有杂艺中,稍稍不被禁止的,是篮球和围棋。之所以被认可,因为前者强身健体,可以为组织多做贡献;后者益智,据说能抵挡帕金森以及老年痴呆症。但女人说,强身健体和益智是要有限度的,否则前者反要伤身,后者会过分浪费时间,均对于多做贡献不利。起先,被剥夺去自由的权利还知道奋然反抗,但和女人斗争下去,胜利的天平倾轧,那可怜的反抗之声则由咆哮到嘟哝,到哀求,到无言以对,终于三缄其口。
历史证明,越是被蔑视,越是饱受奴役和压迫,越是统治者认为彻底征服了的民族或阶层,越是要反蔑视、反压迫、反征服。男人眼见自由仿佛佃户的血汗,愈被地主一丝丝狠狠榨取,要忍无可忍起来革命。这是血性,男人自出生伊始就应该在血管中奔腾。类似《四世同堂》里的冠晓荷只谋求日本人一只手中的骨头,万万不敢触那另一只手中的机关枪的霉头,还有祁瑞丰在他胖太太眼口中时常邂逅鄙夷侮骂,不能不小心翼翼奴颜婢膝地伺候,这两人要么是先天病例,血性不足,要么是错投了男胎。但革命二字说来容易,统治者却不是好相与的,他们有刺刀和皮鞭。女人则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咒骂和纠缠。那么,命如何来革?当然不能鲁莽,不能去革人家的命反而被人把自家的命革掉。
三十八
按照中国人的礼仪习惯,常常见面亲切问“吃了么?”,本来和拱手作揖同样是走过场的寒暄。大概说者无心,不会真的关心人家的肚皮;听者也无意,多半含笑应寥寥一句“吃过了”,对仗工整,擦肩而过,人生中最简单的交际便算是圆满完成了。这两句话虽然简单,其中学问却深,好比领导台上结束,听众下面鼓掌,演讲内容不见得被双方满意和崇仰,但都尽了满足对方的责任,能回归解脱后的自然。然而秃子最怕听人说到“光”、“亮”,若是无意中被亲切了的那人恰巧家境不妙而又偏偏象那秃子一般多心,首先要联想到这问候是在怀疑和讽刺自家的生活质量。于是尽管咽的是糟糠,也要在人家面前深深打几个响嗝,证明吃得过瘾酣畅;再皱起眉头,袖子抹一抹嘴巴,表示油水大的过分而惹厌,待辛苦压制了肠胃中翻涌的,却来不及把外面残留的也一股脑收藏进肚皮里去。至于食物究竟丰盈美味到何种地步,却是不便形容,只须目不斜视,把趾高气扬的背影留给观众,任他们自己遐想。所以说,家丑不可外扬。我究竟如何革命?过程细节,不为人知的曲折坎坷、辛酸壮烈、可歌可泣,只能秘而不宣。
和女人两下妥协。男女间斗争,结局无非三种:1,一方具备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谦逊,比孔融不遑多让,心中尽管不以为然,还是表现出恭顺屈服;或者是出于生就的懦弱,迫于淫威,不敢抵抗,远远看到对方手中的皮鞭,便首先要着紧心疼自己的屁股,投降也就顺理成章、一蹴而蹴。爱惜面子和丧失勇气有时候是会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的。2,斗鸡斗狗的比赛里常能见到,两败俱伤,一拍两散,各自对对方深深鄙视仇恨;3,出于战略考虑的妥协,是技术,也是艺术。过日子与和面蒸馒头是同一般道理:面多了,水显得尴尬,面须得妥协,不然结果变作砌砖;水多了,面也不好看,水便需要妥协,否则形同搅拌水泥。要馒头既筋道又绵软,绝少不了面和水一个适当的比例。战争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消灭敌人,而是使自家的利益合理化、最大化。
就这样,拾前人牙慧,革命稍稍起些作用,女人的虎视眈眈之下,在篮球围棋里保持些微尊严和小小的快乐。虽然还要在女人股掌中不断挣扎和斡旋,不过满足她的权威感和心理需要的同时,自由得以苟延残喘,总聊胜于无。
三十九
或许女人眼中,我颈子上一根线松去十米八米的,并无大碍。虽然感觉风筝向往天空的情结可笑,也不必去费心理解,只须这根线绳不断掉,松松紧紧,不是一端还在手里?不是全凭自家掌握?倒是生活渐渐苍白无味,看我爪下挣扎,也增添一种色彩点缀的情趣。于我而言,尽管朦朦胧胧感到可悲,但事已至此,只能接受。好在刺刀下面也不止我一个训练出奴性,明白水深火热是普遍存在的现象,而非自家专利,心中能够得些安慰。就这么一个七月的午后,欣欣然坐在了棋社里。
王三爷李四爷们已来了不少,彼此面上笑容花团锦簇,拉手见礼后散坐几张桌子。这些人好像前清遗老遗少,无所事事,非向茶寮酒肆戏院里不能寻找慰藉和寄托。象一些爬虫动物每天在午后阳光里把身心晾晒一样,此时既不需劳作,也不去破坏,不约而同悠悠然踱出来,只将闲人的功夫消磨。此一类人,不见为生活奔波操劳,整日疏疏懒懒,最是惬意。其心淡泊宁静,令人惊佩叹服。
一张桌子上闹得最凶,四人打牌,被一旁凑趣的指挥家围一个水泼不进,四周口沫横飞指指点点。大家既然相熟,打牌的自然不便恼怒,只是被一群帮闲的七嘴八舌将自家思考能力和悠闲心情百般凌辱,懵然不知对如此盛情该不该发作,不知是在取乐,还是受虐?而那讲牌的,不自知犯了人家的怒,各自兴起,彼此还发生口角,均以为认识高人一等,既想一把抢过去,用牌拳击,又恨不能挂大盘讲解,批驳旁人谬误。
转一圈,别处几盘对弈的,水平着实有限,看几眼,先马上替人着急,再观棋不语中生困;想凑热闹,牌技羞得怕见人,遭内行的白眼不说,还生恐被唾液的流弹袭击。百无聊赖时,正见到一个朋友,棋力伯仲之间,姗姗来迟。如遇大赦,即刻奉上求救的眼神,那人会意,径直取一副棋,远避一方枪林弹雨的是非,二人角落里无声厮杀。
手谈最忌心浮气躁。这一盘棋,那人落了下风,越是急于扭转乾坤,越是章法大乱。二人打斗过招,原本功力相若,一时不慎失了先机,言败尚早,未尝不能冷静坚持、伺机反扑,然而求胜心切,愈是破绽百出,愈被人拿住弱处痛殴。大势已去,棋子唱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歌,空调的冷气不能防止他额头鬓角淌汗。我一边那里得意,“啪”,打开一柄折扇,似乎再扇上两下,便能使敌人“樯橹灰飞烟灭”;一边嘬口茶水,抬头四下里征集喝彩。偏偏一边无人观战,少听一二声发自内心的叫好,我这里无法微笑着捋须配合,显不出雄姿英发。不免遗憾之时,伊的身影,宽大的玻璃窗外面,几秒钟过去。
杨子。
四十
这盘棋,我输了。
事情来得突然,恰逢我一边欣赏那人托腮冥想的苦郁之状,一边调集眼部的幸灾乐祸和指挥口齿的挪揄做心理进攻。表情言语落井下石在兴头上,所以没来得及撤退,一时间面上凝住。
爱情刻镂的创伤,好比风湿带来的疼痛,天气晴朗的时候是不会发作的。每当隐隐痛起来,一定是不请自来的风湿,预报后面心情的阴寒。时间虽为良药,本也只能弥合心上创口,而无法抹去疤痕。原以为,那些年的事情既然过去了,没有理由无止境地把无疾而终的爱情作贱自己。 情感虽有缺憾,生活还要继续,即便一总的当初都是美丽,到如今已是“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标本旧照,慨叹也好,怀旧也罢,只有把一份心情深埋起来,权作绚烂一时的纯真的陪葬。人可以不懂生活,却要有些波折经历,耆年没有精神激情堪以度日的时候,可赖回忆维持烛影飘摇的灵魂的一点点需求。春夏秋季蚂蚁搜罗食物,正是为了熬过冬天;我一厢蝇营狗苟,何尝不是为了去忘怀?可造化弄人,这几年深沟高垒,和对伊的念念不忘抗衡,攻守转换张弛有度、大有成效,岂知短短几秒钟,一切防御竟然彻底崩溃坍塌。谁说“梦魂纵有也成虚”便能抹煞已在另一个时空里游离的岁月碎片?毕竟“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无法自欺和泯灭。
果由因生,“缘”在其间推波助澜。所以佛陀教诲,应缘来勿喜,缘去不哀。解脱因果之苦,惟有涅槃。道理不错,只是心中无垢、拈花入灭,谈何容易?和伊一段宿缘害人耗尽心血热情,眼盼薪尽火息,有个尽头,却难料数年自律养性修心,竟然禁不得某一日三秒钟的一面之力。不知天意如此安排,却是为何?
玻璃窗子把世界划作两半。里面一具躯壳,角落里灯光昏暗的纹枰之前木坐,似乎曾抬起头什么地方乜一眼,稍作停顿,继而埋首棋盘上黑白二色的瓜葛纠缠,却已折去意气、沉默无言;而魂魄飞出去,立于路旁,怔怔的,看灿烂的阳光里,伊去的远了。慢慢的,一个背影只余下浅浅的金色的边,慢慢的,恍惚的轮廓也空气中不见。
万里无云。无风。如此平凡的日子,和平凡的人一样,自身边流逝去,好像从未存在,什么也没有发生。此时,太阳聚集了天空所有的血色,远远的,寂寞的,象一个伤痕。
四十一
老舍说,伤感不是真正的,健康的,感情。由伤感而落的泪是露水,没有甘霖的功用。是啊,伤感有什么用呢?露水和甘霖同样会消失的无影无踪,然而露水在叶片上蒸发短暂凄苦的美,甘霖却下入泥土,能滋润禾苗的根,孕育花实。不过,伤感是离别的魂。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是一定要在世间应验的,离别在人,感由心生,确是由不得月亮不损,由不得人不叹息的。
这一段,总该结束了。痴情往复,苦苦甜甜,笑和泪,也算对得起年少。至于伊,无意间水里投下石子,无机心、淡别离,轻轻悄悄地远去,引一边涟漪荡漾,最终还是要平息下来的。石子是取不出来了,那就任凭它留在那里罢,好像蚌壳里一粒沙,一时磨砺,却早晚成熟,变作珍珠。
生命之河中跋涉,人,一面体味潺潺流水的温柔惬意,一面要承受水下棱石在身体留些创伤。远方是海,人们当知道归向那里得取精神自由和圆满。过程,一路上应的些景儿,迤逦缠绵的,险恶坎坷的,一概会过去,既走不回头,也不能滞足不前。路上行走,经历,用眼看,以耳听,更要心去感觉,山川河流、花草阳光、人缘情性、世态炎凉,将好恶美丑,这一遭全记在心里。因为再没有下一趟。仔细琢磨,一番游历中产生许多疑问,人生目的便是带着这些疑问,向远方大海寻找答案。
…… ……
车身晃动,又开始前行。红灯短暂,不能长久挽留人的心情。月光那么洁净华婉,静谧无声,覆于身上,感觉清清凉凉的,心也亮堂起来。想起儿子的问题,我微笑着,抚摩他的小脑袋,再对他说,月亮在天上,在黑夜里,是为迷失的人们照亮回家的路。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5-23 19:50:1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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