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那些年(上部)一般慎独

发表于-2008年05月23日 上午11:27评论-0条

星期天从母亲那里回来的时候正是月上梢头。我抱着儿子坐在76路公交车上。他很安静地看着交汇过往的车辆,有时提些稚趣的问题。而我尽胡乱想着事情,只哦呀地敷衍。昼渐长而夜渐短,前些天在这个时候,天已经大黑了,而现在暮灯还显得昏暗。街上热闹得紧,车如海洋中的鱼群,倏然穿梭,目光所能触及的每个角落直是人,各种光华琉璃的灯吟颂着世界的精彩。

儿子忽然问,为什么月亮在跟着我们走?

我怔了怔,下意识随他的视线眺望天空。这应该是阴历十几日的月儿,近满,只左下的晕稍有些模糊。月儿确是随着我们的车穿越林立的大厦和高处的枝梢,停停走走,如影随形。我不知如何对他解释,只好简单回答,是为我们照亮。

他仅仅觉得有趣,既不能体味月之美丽清婉,也不会感慨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寂寞,或许这正是孩子们单纯地快乐着的缘由罢。

车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四十五秒钟,月稍歇在尚未完工的高楼塔吊上。我凝视着静泊夜空的弯弯小船,感受到柔滑似脂的清辉倾满人间。塔吊勾起了月,月勾起了我的回忆。

…………

那年十八岁,在第九中学读高三。正距校门约五十米是座办公楼,我们的教室在其东北角。这建筑很有些年头了,灰色的砖墙黑色的瓦,暗黄色的琉璃,老式木制的门窗斑驳破旧,似乎唱着逝水年华的悲歌。教室承荫于几颗异常高大的法国梧桐,仿佛终年沉睡在树影子里的老人,在天气阴霾的日子里,常显得阴森。屋檐下乱生些野蒿杂草,时有雀儿出出进进,呢喃有声,想是在那里做出窝来,哺育幼雏。几缕阳光穿过大树密密缝制的斗篷,投洒在教室的墙身,微风飒飒过处,形成些忽明忽隐,漂浮不定的亮斑。有时会在某些角度看到墙身反射的微弱银光,现出些原本暗淡隐晦的蜘蛛网来。屋子里的青年们已至受到诱惑和感到迷惑的年龄,这些亮斑映入那些透过窗子向外望的混沌冥想的眼帘,便是一个个猛地里刺痛神经的金乌。教室很小,估计不会超出三十平方,更显得向这囹圄塞进去二三十张双斗桌、四、五十个佝头偻背,为前程苦读的学生和同等数量椅子的设计师技艺高超、令人叹服。

班主任姓刘,英语教员,四十岁左右的样子。钱钟书先生说,做媒人和母亲是女人的职业。殊不知这两种职业并不比她们对做喇叭的趣味更浓烈一些。喁喁私语传言其离婚未久又续了一房,添置了新的孩子。不知是生活得太得意还是太失意,言语形式往往出人意表。每每上课伊始,大抵首先要重掷十分钟的时间去缅怀毛主[xi]的种种奇闻轶事,嗓音低沉深情、抑扬顿挫,一如马西米兰·莫雷尔感念水手辛巴德对父亲老莫雷尔先生和他与瓦朗蒂娜·维尔福小姐的恩情。也许刘先生肚里的货色每次搜罗都只够充三十五分钟的数,余下十分钟的空白既不能有交不出货的尴尬,便只好拼凑些难辨真伪的野史搪塞过去,保全颜面。而对于我们这些未经过战争和动荡年代的幼稚青年而言,仰听父辈们讲述象旧床单上的老渍一样锈在脑中的陈事,绝对比大清早满屋子昏天暗地摇头晃脑麻木诵经般地胡读英文来得有趣。于是,学生和老师达成默契,象妓女与嫖客一拍即合。

我的位置在第二排东首靠墙的窗子下,同桌姓宋,白净面皮上架一副眼镜,甚是斯文。然而身量窈窕,温婉含羞,掩口娇笑之时尤其显得兰花指嫩滑细白,令人联想到反串旦角的男戏子。兼前后皆是女生,夹与其中,时时有男娇女媚的袭扰,便象被一团腻香环围,掐了喉颈,迫害口鼻,还不得不吸吐,尴尬地痛恨。女孩子,城市的原本比农村的早熟开放些,诱惑男人的本能便觉醒得先进时尚些,修习得深刻全面些,手段丰富高明些。限于校规约束,涂脂抹粉的帮衬是用不上了,所幸似真还假、若有若无的绵情尚能以随意掌控的一颦一笑在脸这个富极变化的舞台上公演。后排两个农村女孩子因为相对质朴羞涩、寡言少语,连姓氏都被遗忘;前面两位都市小姐一粉肥健硕,使臀下的座椅有哭的心情;一矮瘦枯黄,与灵长目动物有无血缘关系令人生疑,一方面常研究书报电视的秘笈,一方面不乏相互交流的环境和对象,既早早领会了引诱男人的诀窍,又擅同声共气的闲话,以致一别经年,还被人刻骨铭心地记忆。

实际上高二的时候颅腔已被所有的课程塞得结实,高三的一年整日更由名目繁多的模拟试题反复浇铸。待智力失去了计算和想象功能,就在即将接受命运审判的这个夏天来临之前的一片燥热里,手托腮帮,透过这人满得一个臭屁要被每个人欣赏品味和猜疑出处的小房间里一块二十平方厘米的玻璃,象候在被告席的嫌犯,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自由还是绞索,对外面一棵树产生精神恋爱般痴望,脑际全然空白地愣怔。有时女生凑拢过来,不失时机的被口轻薄取讨去些便宜,各取所需,皆大欢喜;要么取一张白纸,圆珠笔纵横打上十九道,铅笔分别画x和o分示黑白子,与同桌做些围棋厮杀的幼稚勾当。只下午放了学,在球场上驰骋,最为逍遥快活。

家离学校不很远,顶着城东路上无以遮掩的炎炎烈日,来到林立着参天巨树,绿荫遮天蔽日的金水大道,好像自炼狱到天堂走了一遭,再沿着罗列了林林总总的高楼、商店、学校、机关、影院、歌舞厅、美容院、按摩房,把污垢藏纳得繁华的文化路,象小鱼儿在迷宫般的岩缝中迅捷地穿梭,闪转腾挪于钢铁洪流和非洲大草原上无边无际的角马群一样的自行车大军里,到达农业路的学校,骑车大概二、三十分钟的路程。路上的风景象自家的漂亮老婆,经不起惯看。入学之初如同新婚,骑车回家吃饭不厌其烦。时间长了,源于人类生性的喜新厌旧和无耻惰心,不愿再每中午回去。不单怪风景愈发面目可憎,且认为自行车生得丑旧,光天化日和它扯在一起不免有损颜面,好比西装领结却踩一双布鞋被众目睽睽地观赏,只愿趁晚自习结束的月夜由得它载回去。遂对父母说学业紧张,非午间也需要用功不可。父母被哄得高兴,申请费用自然水到渠成,转脸入了同桌的伙,纠结着多些自在。家中一般的经济状况,容不得吃什么好的,总是二、三元的标准,一些馄饨、包子、热干面之类的,骗过了胃算罢。想来人说谎的本领象鸭子破壳而出便能凫水,只不过年纪愈大,这本事愈是老练而已。

普通的中午,普通的天气,我、宋同桌,和他的朋友,一个记不清名姓的邻班胖子到惯去的地摊。那地摊位于离校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西南角,通风,随意,食品廉价,重要的是人流量多,热闹,方便浮躁的无聊青年们观看花枝招展的人文景观,尤其受到青睐。要了三屉小笼包子,三碗馄饨,盐,醋,酱油,辣椒,杯盘碗碟的一大堆,三人占了整张条几,边吃边聊,顾盼生风。

那胖子生的魁伟肥壮,压得马扎咿咿呀呀地骂,想是决不肯让每一口吃食轻易化作除了身上油膏之外的废物造成的结果。然而身体的膨胀和气球是一端道理,使体积增加的物事从顶端的口进入,口却未必变大,于是胖子的头和身子便愈不成比例,似乎头和身子怄气,偏不愿附和身子的发展。落座时三人自然分开,在肉山的反衬下看上去孱弱无告的我和宋并肩在同一边才不显得孤苦无依。

当时我讲了个什么笑话,离不去低级庸俗,宋同桌喷饭洒泪,邻班同学浑身肥油如波浪般起伏颤动。谢幕时目寻观众,对面一桌上几个女孩子,十六七岁的样子,最喜欢装模做样的年龄,被正在风卷残云的胖子挡了大半去,只其中一个失去左臂落入视线。不由怒火中烧,想原本投向我的眼神被截留,泛起辛勤劳作者对不劳而获者的鄙夷和到手的生意被人抢去的切齿痛恨,在心底直将那宽阔壮笨的背脊狠骂。那唯一能见的女子轻埋螓首,露一段白玉的颈子,双肩耸动,勺子里一粒馄饨举在唇边却是不吃,想是在窃笑,又像是对那粒馄饨发生爱情,绽开欢颜。见有人配合,心下得意之时,起了性子,愈使出手段发疯,象做戏的猴子看人哄笑喝彩,越是卖力。想是在矜持,女子却也不向我们这里望,但伊双肩耸动得厉害,不相干的人定要以为是生病抽搐,想必压抑得艰难。正自遗憾气力白费,叹伊顽强,并殚精竭虑想务必一见欢颜,伊忽仰起头,缓了口气。目光相触,嫣然一笑。

目瞪口呆。玛格丽特·戈蒂埃的美丽既象皓月下的萤火虫,我又从不曾有过阿尔芒·迪瓦尔对爱情的经历和勇气,便只象仲夏夜、池塘里正聒噪得起劲的蛙,被人用手电筒猛一惊,呆住动弹不得。之后的结账和离去没有被记忆所收藏,只截止到这一笑。人类描写男女一见钟情时擦出火花的对视和如受电击的神情既多且滥,如若再加上一笔的话,便是,那一眼和那一笑即是日后百般幸福、千般痛苦、万般无奈、灵魂堕落抑或升华的根源。那时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因此忽然静谧起来,耳中充盈着的嘈杂被驱逐出去,人类的言语行为瞬间被定格,时间不再成为概念的被停顿,一切物事,静的动的,变成世上最伟大的艺术家亦难以在其画布上描摹出的最为真实的景。一个人百十年的生命在无始无终的历史长河中甚至算不得一粒沙子,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在这刹那的感觉比之于他几十年的相对极为漫长的生命而言也算不得一粒沙子,然而就像拿破仑·波拿巴,爱因斯坦,弗里德里希·列宁,圣伯多禄这些独一无二的,即使是相比于满天繁星亦不逊色的璀璨的沙子一样,青年的一生中无与伦比的绚烂正在这一瞬绽放。

附近还有数所学校,每天放学出门便撞到大把幽灵般四处游荡的学生,互相胡乱毫无目的地造访,象乡间村妇闲来串门拉家常。那女子是哪里的自也无从猜测。久来考大学继承了科举的基因,求取功名利禄被原封不动地遗传。小儿自从通了明悟便被迫在拉板车和做高官、薄薪和厚禄之间练习选择题,一味呆学和盲从得久了,没有也不敢有什么别的妖冶悖常的想法。但英文学得好,不见得明白freedom被love奴役的道理,化学专家也不见得能透彻男女口上接吻居然身子里会分泌些什么东西的起因。师长的师长告诉他们何为好恶对错,师长告诉我们何为好恶对错,我们将在以后告诉后辈何为好恶对错。接受别人的思想象母鸡孵同行的蛋,蛋破出仔,却当作自家的孩子。人类的生活有时不是凭自己的意识支配的,而是被惯例和规则支配的。臭气闻得久了,便不觉臭,以为正常,反辩驳人说不臭。过了些时日,渐渐淡忘了那天,只把愿意再见那女子的念想藏在心里见不得人的私暗处。

然而毕竟是春天,鸟语花香、翠华绿浓,正值檐下燕雀双宿双飞、阿猫阿狗追逐求偶、少男少女最易想入非非、春天也最爱布施些机缘巧合请君入瓮的季节,私暗处的念想少不得被拿出来晒一晒光,出一出芽。那翩若惊鸿的一笑自然象牛反刍,开始食物不及消化,现在要重翻出胃来咀嚼回味。既感觉甜,又恨当日为何不随了伊去,探明根底,至少也要冒面皮被唾之不韪去搭讪一二,不致现在怅撼。想到妙处,时而痴笑,时而忧悒,时而咬牙切齿,表情丑得骇人。原先读李白的诗:解释春风无限恨,始终一知半解,春风怎么会恨?如何解释?现在似乎有些明白,料指贵妃娘娘沉香亭北倚阑干时怀春的模样好看,遭了嫉妒。只不知诗仙有无描述男人思春的名句,想那丑态落入笔下,定是另一经典。

若不是某一天,生活将象以前一样,学习和胡混中平静地度过:书山学海中苦行;围棋篮球课外书;与春情萌动的女生配戏。简明、易控,懵懂而无忧,轻佻而快乐。至于对那女子的念想倒也算不得什么,唇鼻间刚爬出短髭的青年一时情不自禁、哀怨惆怅,原就不值钱得很,好比风吹柳絮,转眼即逝,不稍时又会把廉价的爱慕抛到别的脸上去。这种轻率的爱就象蜥蜴的尾巴,一条不慎脱断,很快会长出另一条。若不是某一天。

尽管高三的一年基本上晚间十二点之前没休息过,为第二天向老师交差,也为对父母证明辛苦,但绝少迟到。那一天早晨的瞌睡偏似溺水的人抓到浮物,紧攫之心坚韧,比得上革命党人宁死不屈的毅然决然。待急切的母亲唤我醒来,眼见要迟到,班主任阴骘铁青的脸上肥厚的玻璃镜片凸露出狰狞变形的双眼浮现在面前。顾不上吃早餐,飞骑而驰。赶到学校时所幸离早自习课还剩两分钟,闪电般把车寄存了,一路狂奔。在教室拐角处,几乎和反向而来的一个人撞了满怀。那人蹦蹦跳跳着来的,以为自己是采蘑菇的小红帽,心不专属于路,并不甚快,恰逢教室拐弯即到,我也放慢了速度,所以两人尚能及时顿下来。饶是如此,都闹了手忙脚乱。尚未见到对方模样,唯恐显得不够诚心,被人非难,我赶忙一边伸手作势去扶,一边道歉说:哎哟,对不起对不起……

本意是期望原宥,逃之夭夭,所以这诚意多少有些生人见面时说久仰的客套。不料见了那人的面,眼和心登时同被劈脸打上一拳,震撼之余,和目瞪口呆再续前缘,象亚巴郎的侄子罗德的老婆在回眸一望之间变为盐柱,僵立在索多玛城外。那人的目光怪异,兼具射线和磁铁的功能:两人目光隔了空间连接,既被稳稳吸定,又被穿透内腑。容颜相识,便正是……伊!长久不见,女子的相貌原本模糊了,这便给心施烙,留一个印记,自此是永远无法忘怀的了。

就像经过长时间虔诚却不灵验的祈雨、即将绝望的农夫,忽然间看到自家干涸龟裂的土地正在汩汩地涌出清泉一样,首要揉揉眼睛或者狠拧一下大腿,否则不能断定其真实性。每个自认风流的青年必是哄骗自己的专家,我曾经偷偷地幻想过会再见到那个明眸善睐的美丽姑娘,甚至和每一个多情而富于联想的青年一样,在梦中详尽设计过各式样罗曼蒂克的相见方式和地点,却于这次宿命的相逢如此的风马牛不相及。无从考证那一刻我会有什么样的表情,若被人抓拍定是要摘取什么奖的,总是这一生中最为痴呆的罢。神甫讲过,人的爱来自天主。但我看来却有些诡异,象夜盗的窃贼,悄无声息地来,不知不觉取了心去,自此胸腔便是空的,不能再向心里灌注别的物事。伊先被一惊,再一怔,显然认出我来,抿齿一笑。虽然时光流逝去一十五年,此时电脑前的我依然感到面酣耳热,仿佛回到那个美妙的清晨,还是那个单纯的青年,站着傻傻地喜悦。

那一笑,真好。

轻灵的空气注入了什么化学试剂,凝固般令人窒息。每一个男人一生总会有一次被上天不知何时何地赐予一个耀出夺目光芒的、利剑般的笑容洞穿心房。像周星驰电影里唐寅初见秋香表演回眸一笑百媚生一样,魂魄全失,世界不复存在了,天地间只剩下孤零零两个人:一个头顶光环,浑身散发着柔和光辉的天使和一个目光沉滞,茫然不知所想的呆子。直直地望那女子,大脑象沸开的锅,腾不尽的气泡,气泡破开,且是空白。直至蠢相为嘶哑的上课铃惊碎,一两分钟直似过了一世般长,魂魄归位,又生丑媳妇见公婆的无地自容。伊笑看我的窘迫,居然没有立时离开,定有恶作剧的心,想等等看还会不会有更诙谐的事在那人身上发生。我不自然地缩回原先作势欲扶的手,却失去了应有的位置,无论垂下还是抬起,都感觉是那么不恰当,象做了丑事,以为隐秘,不想被人当场揭穿。我直觉伊的眼光宛如摇曳着划过无边的黑暗天际的流星那么明亮,又感觉经受使精神亢奋类药物的作用,难以承受心房受到极度抚慰后无以言表的快感所引发的一阵阵痉挛。你……好,我艰涩地从牙齿间隙里挤出两个字,匆忙逃进教室,似乎身后有洪水猛兽,本能地逃命。坐到位子上,倒没有忘记一边手忙脚乱地拿出些书本遮在面前作状阅读,呵斥鼓动的心窝囊,一边窃自凭窗外望,保持身体和头部的正姿,只把眼角的余光极力向外搜寻。

女子正从这林荫小路经过,居然向教室探视,万不料在距离不过几十公分的一块玻璃后乍现出那个见过两次傻了两次的青年的苦相,相互一惊,伊随即低头腼腆了一下,小红帽着去了。

我陡然记起逃走时伊似乎也说了句什么。说了么?似乎说了。是“你好”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确定这件事太难,象做一道晦涩曲折的证明题,头绪模糊,脑中浮现一些公式,好像对,又好像不对,似是而非。

有人碰了碰手肘,方回过神来。宋同桌告诉我,书拿倒了。

不消说,这节课毁了。讲台上的先生可笑,不知在自顾自地讲些什么,直是更迭着口型。我只盘算着自己的念想。小径幽深,树叶婆娑,花儿倾吐,心象在夏日里蝉的歌唱声中被深情的柳枝低下头亲吻的湖面,乱了。

从那个早晨起,教室变成了伊夫堡,我化身被囚禁在地牢里思念美赛苔丝的爱德蒙·唐太斯,每天都无时不刻强烈地想再见到伊,活下去的动力只是祈祷与幻想。思念长了牙齿,把脏腑咬得厉害,心碎的凄凉。坐在位置上魂不守舍,听课和做试题的人好像是另一个自己,不时透过隔离了我和世界的窗子看一看外面,期盼耶稣行复活的奇迹一般等待一个身影浮现,两节课之间的放风时间更在那拐角处,举肩勾颈,朝着女子那天来的方向张望。

我渴望上学,确切地说,渴望到学校去。学校是知识、智慧、真理、青春、纯洁、热情川流不息的殿堂,然而这份渴望远远不因着学校本身的特性而尤其显得迫切,而因着伊的存在。渴望,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呈现艳丽的色彩,是玫瑰的色彩,是奔放的色彩,是旖旎撩人的色彩。在这种色彩的反映下,校园的天空既是蔚蓝的,又是绚丽的;空气是轻盈的、给嗅觉以安慰与享受的,混合了像是来自伊发间的淡淡幽香;自由飞翔的鸟儿是调皮灵动的,它们轻捷快乐地扇动翅膀,象伊蹦蹦跳跳来去的步伐;植物热情洋溢地展现着赏心悦目的绿色,清风徐来之际,错落摇摆的枝叶间像是飘扬着魔笛的音符;而风,我忠实的朋友,挟着微醺暖意,吹开一扇年轻的心门,轻轻拈起他们的思念,送给心爱的人。可不是么,这渴望来自一颗无拘无束、追求自由和美好的心,在天空翱翔,为一支厄洛斯的箭射中,便象喷迸的烟花,释放出五彩斑斓,渲染得世界美丽。

我们的校园占地是不小的,距办公楼北面约二十米处,还坐落着一栋很大面积的教学楼,三层还是四层记不很清了,初中和高中部的学生大都盘踞在那里,批量生产校园噪声和垃圾,为祸一方。再北去几十米是大片的学生宿舍,绿意盎然,规治着很多树木和常青植物,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曲径通幽处间隙掩映些凉亭与花坛,颇有些闲情雅趣。只不过物事再好,在错位的对象面前就会走样,好比在目不识丁的人眼中,一本珍藏书的作用不见得比一包草纸更大,对于桀骜不驯的青少年来说,毋宁把累赘碍事的设施铲清荡平,可以更畅快淋漓地撒野。东北方一座二层小楼,高三的几个理科班。正东方有操场,非标的四百米跑道环绕着中间一大块绿地,两端各伫了球门,形成一个足球场,只是太多人的践踏使草皮有些惨不忍睹,一片片的,失去草丛掩盖的土色与绿色混杂,花花的,象中了白癜风的脸。操场以北是三个篮球场地,原本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球在上面运行,常象爆破后斜飞的弹片,全估量不出其轨迹,为胜负平添许多曲折悬念。恰在我高三那年,有领导一时心血来潮,泥土地被固化为展漾的水泥地。抚掌庆幸喝彩之余,常在那里留下不见得矫健的身姿。

学校惯例在上午的两个课时后督使学生锻炼身体。场面蔚为壮观:届时所有门栏齐齐打开,无人知会,一俟铃响,象猪猡听到“喽喽”的唤声会自发聚拢槽边的条件反射,学生蜂拥而出,到操场排成整齐的队列。高音喇叭响处,第七套广播体操开始了,耳熟能详的曲调象夏日里酣睡时在耳边盘旋嘤咛的小虫,聒噪之声嚼噬着脑髓,麻木昏懵之时挥之不去,令人生厌。

羊群须得牧人赶放,总有不老实的畜牲无视规则,务必还要仰仗皮鞭的恐吓。鉴于存在个体大于整体意识的叛逆,为鞭策、督导、拨乱反正,要由班主任亲自押解,偶尔会有亲信弟子作伥,起牧人身边犬只的作用,以及学生处安排专人清点缺席者。法律身后永远站着暴力,权威不容挑衅和质疑。这种方式能够锻炼身体与否很有疑问,即使领导们也不见得相信其功效,这是管理的惯例,象驴子不必知道拉磨的意义,直去拉便不错。如此摆治学生又说可以培养纪律性,学生必然由此获益。这言论使人联想到苦主切需明白施暴者一番苦心在于纠正自家的错误,使辨明是非。古人云“朝闻道,夕可死”,既懂了道理,又不必丧了性命,岂非大占便宜?因此,挨打受虐是好事,决不应抱怨愤懑,该有感恩戴德之心才对,更不妨将没挨过打的部位一并伸过去加深印象。许多青年从此懂得一个道理,智慧深的人看问题远,手段高的人办事情好。同样诊治,名医救人,庸医杀人。一些自家看来毫无意义的蠢事既然被权威定义为做了便好,不做便不好,那么一定不是蠢事,应该不遗余力地执行。现行学校制度的一大功能原是把没有丝毫抵抗能力的孩子塞在模子里,参差不齐的圭角去平,可塑性成了帮凶。

一个阴霾的天气,上午靡靡飘起细雨,言情小说里男主角彻底征服女主角时营造氛围的走狗,凉薄似纱,人几乎感觉不到雨丝。广播里传出消息:由于天气不好,取消课间操。凡闻讯者皆雀跃、奔走相告,其嗡嗡嘤嘤,象炸锅的蜂群,不想这小快乐给一些人咬牙痛恨。学生们如同跌碎的水银立时散布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低年级们像极了幼小的动物,暴露出喜爱打闹的本性,一些设施和花草树木由此遭殃,所谓的秩序和纪律因而被践踏。嬉笑的、追逐的、闲聊的、观看的,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吆喝声,整个校园瞬间变成尼禄的斗兽场。

我和几个同学在教室门口有一句没一句地扯淡,保持着为师长嘉许的最高年级的成熟稳重,鄙夷着低年级们的荒诞不经,下意识地四处张望。

那一种巧合,若有若无地揭示了缘分,也同样若有若无地点碎了心湖的宁静。

伊,恰在那树下静立。

成熟稳重顿时象陷在秋雨中烂泥里,遭车轮碾轧的黄叶,无人问津,任人践踏。仿佛有无形的线牵扯心脏上行,为喉结所阻,进退不得,便是医学解释压迫气管、影响呼吸、面红耳赤、无语凝噎等症状的根源。一早便猜测到,既然同校必然会重逢,然而依然不能承受穿心洞肺的震撼,好比病毒厉害,注射的疫苗竟抵挡不住它进攻。心象化学反应釜,投入“去”和“不去”两种试剂,相互排斥,水火不容,在刻骨仇恨中噼里啪啦地扭打,要把对方驱逐和消灭,偏又势均力敌,不好分出胜负,倒把容器摇摆不定,在抉择中复杂。

忽然灵光闪现,想出解决办法,颇觉巧妙。遂以左手为“去”,和右手“不去”猜拳,由得天定。偶然左手胜出,吐一口胸臆间的闷气,有憋不住气浮出水面得以吸氧的舒畅。原本自欺比欺人更心安理得些。

忘记是谁启开的头绪,愈憎恶几个人乐此不疲的蠢话题。先找了借口脱身,绕到近了一些的一个报刊架后,谋划如何迂回接近,希冀伪造一种不经刻意雕琢的登场,自然又偶然,当然要被伊诧异地首先发现才好。这幕剧的关键环节是,定要因为伊发现我,我方发现伊,再略为勉强、出于客套、不失礼节地过去。最后提醒务必一换那种呆傻的样子,即要佯装潇洒而出的时候,却居然被双腿执拗地不配合起来。只好一边骂自家的窝囊,浏览着报纸上密如蚁群、不知所云的文字,一边对那交通工具作语重心长的劝服。时间过的和心跳一样愈来愈快,眼见距下一堂课开始的时间所剩无几,我无路可退,终向女子迈步走去。

一袭白色连衣裙,和风漫摇,适宜地裹着身体,凸显姣好的轮廓,四周的绿色衬得女子宛如一朵洁白无瑕的莲花,亭亭而立。风的轻吻乱了发,伊不时抬起手拂一拂,优雅贞静地凝视这雨。一边是喧嚣沸腾的教学楼,一边是平静而诗意的雨色,矛盾融于整体,动衬托其静,一切因伊而协调。

当我进入这风景,象佳作中的败笔,所有雅致尽皆消失。

我不能确定伪装是否奏效,是否果然被伊首先诧异地发现?直觉那轻浅含笑的目光似乎蕴含些不怀好意、令人心虚的洞察。我猛然发现脚上蹬一双黑面白边的布鞋,不知何时溅上些泥点子,一滴滴土色死命地贴在黑白色之间,无耻的夺目。羞愧的脚趾不自觉在鞋窝里搅动,不知该哪里躲起来。

我轻咳两声。清嗓子本是领导和模范演讲作报告的开场白,时时代表身份和权威,被匆忙间借来作遮羞布,要骂我有辱斯文。一股气流从喉间冲出,是声音,不像自家的产品,像中风变形、口歪眼斜的脸,让人不敢联系起原先的模样。“你……好”。伊颔首示意,不作声响。女子坦然平静的态度令我察觉失算,料必然识破伎俩。耍钱的老千尚未及作弊即被人看穿身份手法,无论怎样厚颜无耻,手段是终究不能使出来了。先前准备好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象钩上的钓饵对警惕的鱼失去作用。演讲的人上了台却发现丢失了稿子,腹中又无多备的库存,直好把眼睛在地面寻找缝隙。喉管像有异物堵塞,使吞咽唾液都变得艰难,我嚅喏出声,声音却被等待的目光打回原形,变成气流滑下去;面皮发热,可以想象从真皮翻腾上来猪血红。时间的紧迫容不得机会的失去,我渐渐平静下来,把目光丛那面目可憎的布鞋上收回,一寸寸提升,作贼下手前的察言观色。

人的胆子奇妙,最能热胀冷缩,见伊眼中的问号柔和,象嫌犯看法官并不严厉,立生撒泼抵赖、巧辩翻供的心。批评了自家的唐突,避去预谋和用心,解说猛地里不做课间操,心里生些犯贱的失落,四处闲逛,完全是凑巧相遇云云。话匣子打开,便如同撕破脸后的破口大骂,撇开伪装,褪去含蓄,滚滚滔滔,络绎不绝。

女子仍把持得稳当,只赏到表演精彩处微露霁色,不作答复。早年看一本书,说日本女人听人讲话时会将身体前倾,仅仅表示注意和尊重的意思,并诫示中国男人切勿想入非非,以为要和自己亲近,否则一时把持不住,失仪失态,会把人吓跑,反而有损自家人格国格。只可惜女子的微笑烈酒般醉人,我沉迷得糊涂,早把警人之言抛至脑后。见伊忽而粉面含春、掩羞藏笑,以为诸般矜持拿捏全是作态,实在芳心可可,只消窗纸捅破、堤坝炸掉,能更上层楼。有了这想法,便象阿q身后有白盔白甲的革命党支持,登时气粗胆壮。

忌讳是敬畏卑怯的附属品,是声带上的滤网,由不得疯话随意而出,但既然由逻辑推理而得正确的理论依据,便无需投鼠忌器。我直望进女子的双眼深处,理直气壮要求来者通名报姓。

显然没有过蠢念头翻来覆去作怪的经验,但见那厮转眼间由羊而狼,咄咄逼人,女子一时心怯,如实招了,杨瑞,瑞雪的瑞。班级、教室逐一而得。年代已隔得久远,后面的内容忘得七七八八,无非东扯西拉,所有青年男女初识所编辑的不痛不痒的话,无聊荒唐,幼稚可笑。游戏的胜负暂先不论,这姑且算是斗智斗勇的过程,不啻一笔宝贵财富,待时光流逝去,可身披夕阳,躺在藤椅里回忆享用。再者,由精神胜利法判断,是无论如何得逞了,飘飘然但愿这段时间停留至永远。这感觉,深铭我心。

自作多情原是每个男人生来的本事,无论老少,英俊还是丑陋,驽钝还是睿智。这学说可从阿q调戏小尼姑一事旁证。倒非轻贱男人,这本事是天性,譬如狗,必然不能丧失对粪便的兴趣。一张细胞排列组合得精妙的面皮鞭笞着男人的心,打的愈重,愈觉其巧夺天工,愈是心痒难搔。有时,女人有意无意间的抚首弄姿,漾一丝笑容,飘一缕眼神,无非是鲍小姐夺去方鸿渐魂魄的手段。女人有表演的欲望,是天才,和男人爱鼓吹炫耀相对等。从表演中,女人得到满足,若是得一些充血的眼球和垂涎作为回报,则更趋完美。男人既失了魂魄,理应得些安慰,那笑容和眼神此时便可算是廉价的施舍,买一送一的赠品,不耗财物、不费力气、信手拈来,甚至比不上随意扔进乞丐碗里的小钱。

女人矜持和耳环相似,既是点缀,又是表演美丽的工具,她们明白放浪形骸只能一面招来苍蝇,一面把大半男人吓跑,聪明女人更懂得端庄实在是更毒的诱惑,这不足为奇。令人称奇的是,这女子熟的早些,冷静老辣,不相称年龄,象儿童提前来了青春期,出第二性征,使人讶异。后来每次见面,视窗首先中电昏厥、其后感觉在伊面前,动机和心情裸裎而无可遁形,象孔雀卖弄光鲜的羽毛到酣处,却大意被人瞻仰到粗鄙后部。在此之时,悟出梗概。或许缘于女子美丽的容貌吸引了太多和我一样各怀心照不宣的鬼胎、寡廉鲜耻腻在身边的青年,由此看到和了解各式明争暗斗、邀宠献媚的丑态,为免上当,须及早提防,不可稍假辞色。是故沉着。

放学之后,一般不直接回家去。白天给老师和试卷们栽培提携得辛苦,晚上还要扮勤奋用功的样子给父母看,日子过的艰难。虽然在青春的默许下萌生些蠢蠢欲动的情绪,但一来无知,不谙人情世故,这情绪蒙一层未知会吃人的恐惧,怀疑力所未逮,便失去下手的动量;二来不得经济和胆气的扶持,匮乏付诸现实的资本。好比空持杆枪,却不见猎物和子弹,扛在肩上沉重,放下心有不甘,自憋一腔狭气。好在年轻人精力过剩得浮躁,执着不到深沉咏叹的程度,因而可以玩耍替代哀怨填补掉空虚。

足球篮球有相通之处:一群人四肢乱舞,在摇旗呐喊声中抢一个球,然后塞进对方网里,从中体会到欣慰和满足。两种运动都有所尝试,终于放弃足球。那一方土壤神奇,好端端的人踏上去马上变作猛兽。我近视得深,离去眼镜谁也陌生。经历数次脸和眼镜同被足球痛殴,深信贞女在青楼里不见得比眼镜在足球场上更危险。自我保护向来和缩首畏尾成正比,和勇敢无畏成反比,当我闪避快于奔袭之时,球场上的地位直从中后场沦落到守门员,象偏房的小妾失宠,贬为丫头。于篮球自也有同样对安全的顾虑,但相对于脚,手的力量毕竟有限,显然伤害愈小,顾虑愈轻,胆量愈大,兴味愈浓。再有,睚眦必报乃人之常情,足球场遭冷落使我平添对这运动的几许恨意,所以大骂足球野蛮和问候它母亲之后,离了那伤心之地,从摇摆不定到坚定不移地来到篮球场,如同既不见合于王胡、小d、赵太爷们,阿q只能去革命。

这天放学后,依惯例来到球场。场内已然翻滚着几条身影了。看面目相熟、手脚笨拙,是常来挥霍旺盛精力的低年级。顿如金庸《鹿鼎记》里的韦小宝见人玩骰子赌钱,不由心底欢呼;细看庄家手法,知道尽是羊牯,再次欢呼。欣然下场,极尽撞、挤、封、盖之能事,游刃有余。

多年以后,我极力避免自己陷入一种漩涡:深究因缘。因为描述的即便是真实的事情,但我今天打开记忆的这一页,仍然感觉困惑,象雾气朦胧的清晨不能明辨隐没林中的神秘。那正值非常专注投入游戏的时候,仿佛有不为人知的力量引导我向远处乜斜一眼,恰见伊自遥遥二百米处,我们教室门前,三五秒钟的光景,走过去。从我方面,戴眼镜、一种莫明其妙促使我投出远望这一眼的感应、视线飞奔去的时间和方位,这些因素缺一不可,谬误分毫即错失猎获;从那女子方面,在我打球时戴了眼镜、望了一眼、便在此时身处这一眼的落脚点,少一样便能脱逃。这巧合令人不寒而栗。

毫不迟疑,我留给他们背影,在愕然目送中风驰电掣而去。这次没有曲折迂回的做作,也没有颠三倒四的心理斗争,甚至没有一丁点想法,当伊拐过弯处,将从眼界消失,便直冲过去。现下想来,此举深合自然界定律:当猎物出现,捕食的契机一瞬而过,猎手决不许姑息坐失。当时冲去,绝是本能。

胀着激动因而红润的脸,在一片冬青环绕的乒乓球台群中,我倏然衣衫不整、气喘吁吁,象自所罗门王封禁的瓶子里脱困、取人性命的妖魔,诡异地出现在距伊0·5米处,鹰隼在高空盘旋时俯视地面上毫无警觉的猎物那样闪着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将伊紧锁。而女子娟美的面庞所现出的惊讶,绝不逊于特洛伊人看到雄伟的木马肚腹中钻出来阿开亚勇士的表情。恰恰四周无人,正是阴谋诡计与罪恶勾当能够得逞的极佳的环境和时机。此时,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远处有着数以千计泛滥激情的人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可劲地造,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噪声,表示他们破坏力强大。但这里,甚至连最爱婆娑弄影的柳树和一向坚强顽韧的冬青都战栗着;树上的蝉和地下的蚁虫不约而同停止了吟唱及筑穴,颤抖着,不敢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声响。仿佛有无形的透明的罩子把这片方圆与旁边的世界隔离开来,这罩子里只有一个天使和一个魔鬼在对峙。静,死一般的寂静,象撒哈拉大沙漠里肆虐的沙暴,卷起遮天蔽日的黄尘,塞满浩瀚天空的每一个间隙。

斗争从来就不仅仅是只在战场上发生的。买家和卖家、上级和下级、路易十三和黎塞留、方鸿渐和孙柔嘉。比比皆是。仿佛人生来腻味平淡,非形形色色的斗争不能汲取快乐幸福。于是,凭借一个真诚淳朴青年一腔过期要作废的、激情澎湃的热血和亟需积累男女斗争经验的炽热情怀,我面对女子,做毫无意识、茫无目的的无声对决。

十一

五月份的日子里,下午六七点钟的太阳已经褪去了灼人的光彩。神情好像一个看透了世情、厌倦了一切、默默等待最后一刻到来的老人,能做的只是燃烧所剩无几的生命。一小片乌云不失时机遮拢过去,天地立时黯淡失色。似乎对待这种张狂,反唇相讥和怜悯显得多余,静静的,太阳直把天际染做淡紫,把乌云绣上金色的边。短暂无法抹杀永恒,纵使无边的睽隔渺茫的黑暗也不能湮没哪怕只有一点点微弱光芒的星火。乌云在太阳的沉静下退却了,渐渐由浓转薄,继而烟散。太阳并不炫耀地,仍然懒洋洋地挂在天边,垂下玫瑰红的手指,撩动着淡泊的琴弦,飘扬着忧伤的晚唱。

太阳慈祥地做着青年男女曾经单纯的见证,把柔和的光线穿过泠绿浓密的叶子,隐隐约约地覆在我们身上。战场,象春天里缓缓解冻的冰河,被渐渐注入祥和宁静。我忽然发现自己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发现自己能够象一个视听正常的人关注周围的一切了。是的,阳光在地上投洒了一个个不停晃动、闪着淡芒的小点儿,树枝轻轻地摇摆,叶子曼曼地吟唱,蝉鸣不再是令人厌烦的声音,变作一颗颗被串联起来的悦耳的音符,而女子,发梢披上了金色的霞光,脸上柔美的曲线更富于青春的气息和生命的活力。伊是那么端庄秀丽,象散发着圣洁光辉的童贞圣母玛利亚。

圣经上说,天主看亚当孤独,使之沉睡,取其肋骨化为一个女人给他作伴。可想亚当遍览人间万物,独未见过女人,色令智昏之下,糊里糊涂被俘虏,以致后来受厄娃唆使吃了禁果,失去伊甸园。爱情力量大,一旦生成,人马上变做猪狗虫豸,蠢得不能思考和表达。又偏偏经历无数代的进化,怎样也不能把这恶习化掉,累我无辜地继承。

实际上,这次所谓的对决,假如能称得上对决的话,情形是这样的:我满怀盲目,殊为不易地在伊面前刹住脚步。盲目和有计划有步骤之间存在解不开的仇,休想两全。此时盲目的作用产生效果,好像我把身体冲过来,却来不及同带上心去,头口失去指挥,浑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和要干什么。再被女子的眼神看到了心里去。那眼神仿佛火种扔进柴堆,把内心情感点燃,熊熊烈火将愚蠢和窘迫照得无处藏身。那一点点由冲动而来的勇气象伪神袛雕塑,颓然倒下,耳中轰鸣处,意识逃去了另一维空间,我,呆呆的凝固了。整个令人难以启齿的内情发生在二十秒钟之内,待这世界在我感觉中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一遭,三魂七魄从九天之外回到身上,立时清晰地知道,是不可能吐出长了翅膀的语言了。于是,如同一只仓皇奔逃的猎物,狠狠的,我去了,正如我猎手般狠狠的来。

有时候,对这些情景的回忆会象青年面上冷不丁拱出来的痘,令人全无法提防。虽然也同样随时光流逝愈来愈少,还是或多或少懊悔,恨不能回到过去如何如何。既于事无补,倒多了笑自己可笑的借口。后来和另一个女人关起门来在自家斗争了十年,形式感觉虽异,总明白了一端道理:当年那斗争无所谓输赢胜负,无所谓得到失去,人曾经年轻活过是为了年老存储经历和故事,可堪回忆。

十二

同一校园,伊的教室在对面污染源的一楼西首。近在咫尺,却无找上门去的胆气,那一壁墙和一扇门不免被目光拿来泄愤,骂一个鲜血淋漓。门墙自然不觉侮辱,也不会回骂,反教我仿佛悍妇失去撒泼的对象般悻悻然,只好无奈等待上述的机会。然而机会渺茫,还要有劳门墙承受大部分怨毒。

所有年级的课时都会在一周内安排两节体育课,让学生们到户外运动运动,出一出汗,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体”便在此现。教育家们初衷是好的,可惜课时太少,自由难得,比得上犯人出监参加社会活动的可贵。所以“体”勉强和“智”勾连一道、平起平坐,有穷同学参加富同学聚会的汗颜。那女子每在体育课的时候沿小径姗姗过一回,不由分说直把目光电射而入,隔了窗子摄魂。而我条件反射般晕上几回,舒坦几回,竟患了愈严重的目光依赖,那课时非招一招手继而失魂落魄不欢。

时间在淡淡如水的交往中悄然逝去。无论人如何迷恋幻想,多么愿意沉浸在短暂单纯的快乐之中,终究要“清醒”地回到现实,做一只营营役役堆砌巢穴的工蚁。高考前后,我不得不把绝大部分精力放在学业上,建筑自家的前途。我从未想到毕业即意味着与那些柔美的眼神和笑容、那些不失天真的念想、那些可以尴尬窘迫的心情成为永诀,方才踏出世故的一步,单纯的门便在身后砰然紧闭。我开始学习计划未来,好像雏妓失了身,想伤心徒劳无益,不如计划赚钱。纯真毁于时间和现实,这不能不说是悲哀。在学校时憧憬未来的天,走过去又怀念往昔的好,这未尝不是一种围城。

高考结束。对那女子的魂牵梦萦被秋后算帐。十多年懵懂的奋斗仅仅换得一张信阳市中专学校的入场券。这结果如同以多年的积蓄买进股票,每想发财,不料暴跌停板,那入场券却好比跌剩的本钱。而久酿的情愫此时更贱,在惊惧震撼之下,象晨雾见了朝阳,顷刻烟消云散。想命运多桀、学业受挫,更失了和伊继续下文的资本,无颜道别,只好像欠债出逃,悄无声息地消失。十三

九十年代初的信阳市是一个古老的县级市。颓废,脏乱,是我乘坐一列普快火车,停停走走,每下一秒钟都会感到咣当一声震动,摇摇晃晃恹恹欲睡却又无法入睡,在每个缝隙都塞满了人的乌烟瘴气的车厢里观察了五六个小时一色的庄稼牲畜和农舍,穿越了302公里,出火车站后第一个印象。老旧的城区,少有高大些的建筑,倾耳细听,像有砖石控诉这一方水土匮乏使楼房成长的养分。许多房子还顶着一头瓦片,瓦缝中屋檐下伸垂些孱细无助的蒿草,年岁之大阅历之丰,仿佛能见证共和国解放的纪念碑。人们向道路捐献废品远比向乞丐施舍钱物慷慨,且神色自如,像是在这城市里旅游或者寄宿,可以随心所欲糟蹋。

若把这城市比作一个身体羸弱的老人,狭细的街道就像延伸出干瘪枯瘦的四肢。或许正是如此,出租车和公交在这可怜的城市里也不甚发达,市区内四处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着后窍突突冒着黑烟的三轮摩托和人力车,犹如在这老人身体攀爬觅食的虱蚤。若说首次远足,尽管不情不愿,无论如何多少有些新鲜感,但当踏上这土地,立生绝望的心,象心存侥幸的犯人听到宣判死刑。一经打听,那学校竟还在郊外。三元钱租一辆三轮摩托,卷起飞扬的烟尘,满腔激愤投奔而去,宛如满腔激愤走向刑场。

一路颠簸,车蹦到浉河桥。司机告诉我,过了桥再有二、三里路就到了。颠簸象安魂曲,使人有长眠的欲望。火车本似引人困顿的摇篮,这三轮摩托更害了病,吱吱扭扭、摇摇晃晃地呻吟,不着调地催眠。在浉河桥头,冷不防眼前一亮,忽然横亘出延绵至天尽头的绿来。色彩给予视觉的冲击如此强烈,令车内打盹的人象偷懒犯困的驴子被鞭子关心,猛然醒来。

哦,是山!不是青翠欲滴的泠绿,或许山谷中的雾气,或许是意识里的神秘感起祟,视野里满是朦胧,遥远而无法触及的,蜿蜿蜒蜒似无穷已,极目远眺,仿佛是那深沉的绿承接起天与地来,天地相交之处皆是颜色。而我们正渐渐扑向她的怀抱。

人类常自诩高明于其它动物,实是沾沾自喜得可怜。方才按照达尔文的进化学说引导,好不容易从猴子变成人,便要笑笼子里的祖先滑稽无知,象一夜暴发的富户转眼先瞧不起穷人。若有更高智慧的生物存在,岂不要被讥讽五十步笑百步的恶劣么?人不也是同在笼子里挣扎么?圣经创世纪里说人的原祖本由泥土而来,终要回到泥土中去。所以神甫在墓地总叨念:尘归尘,土归土。想必大自然是人的归属。我在城市出生长大,惯看钢筋水泥,少见山水自然,这一刻得览胜景,立生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惊叹,惭愧对身不由己的笼子产生眷恋。其实山不见得高,景不见得秀,之所以胜,在于稀罕,在于自家浅薄。

十四

听司机的声音,到了。校门紧邻的大路即是107国道。车来车往,吸一口气肺里都是外地的灰。从沉醉和胡思乱想中回来,下去车,揉合了期待和忐忑不安的心情,首先仔细打量校门,像关怀指腹为婚、素未谋面的新媳妇的脸。

门由四根方柱子和两米高四米宽的铁栅栏组成,旁边开了个供人进出的小洞,令人不由重温那首革命诗中的一句:爬出来吧,给你自由。右首第三根柱子挂了块窄长的木板,算作买卖的招牌,白地黑字,星星点点地布着脱了漆的原本暗黄的条纹,象女人没有粉刷均匀、麻斑隐约的脸。没有落款,上书:信阳地区xx学校。紧邻一排平房,是学校租出的店面,卖烟酒副食文具的小杂货店、书法教师老婆开的热干面铺子、前光山县农民主剪的理发店、灯光昏暗地面腻黑的小饭馆,倒是齐全。

风景,远观和近览是绝然不同的。在几里地以外的浉河桥头看到的一切是朦胧不可勘知的,无法参照目测身下的位置距离山脚还有多远,分不清那些重峦叠嶂的峰究竟哪一个近些,哪一个远些。山的更远处,天也显得低,仿佛是山脉汲取大地无穷的力量,以连环的峰头耸挺着,撑起森沉渺茫的天来。待到了极近处,近至触到山的脉搏,嗅到山的味道,能识得花草树木的种类,听到山深鹧鸪的回声,看到半山腰土地庙的庙祝的身影,神秘感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贤山,这尽管既不雄伟挺拔又无奇峰兀岩,但和世间所有名山大川一样承润了千万年天地灵秀的不仙不名的山抑止人呼吸的气势。看上去,山顶着天走去了世界的尽头,何谓近前?我哪里近前了?至此,我着实不能分辨,对于这山这天,远些和再远些,究竟那个更远?

与这城市相符,学校也是浓缩的,一个院落蜷缩着四幢建筑。之所以用‘幢’这字眼,是因为肚皮内少有用以形容建筑的量词,但甫一用,即感不妥。且不说对‘幢’有不匹配的侮辱,单单对以下要说的建筑也不好,就像称赞侏儒英挺、娼妓纯洁,脱不去心存歹念的嫌疑。进了门,左首传达室的北面有一排平房,四五个房间,是学生科、财务室、饭菜票的售票处;其右一栋办公楼,一层兼具学生餐厅和会议室的功用。门破旧失修,从不见锁,显然锁在这门上体现不出价值。厅堂北端砌了个面积约莫二十平方米的台子,作日常全体大会的主[xi]台、联欢会的舞台、学生的饭桌,其余的内容便是满眼的油腻。唯一的男女生双宿双栖的宿舍楼和三层教学楼之间夹了旱厕、沙坑、乒乓球台等重要设施。几颗柳树和稀稀拉拉散布各处的冬青是全部的绿化。没有操场,两个被环抱于几幢建筑之间的篮球场即是体育课场地。这校园象一张五官都挤在一处的脸,粗制滥造的丑陋。

十五

学的是财务会计专业,枯燥的知识。每天哔哔波波地拨弄穿在几枝木棍上的木珠子,还要在张家长李家短的此借彼贷中迷惑,操习账房的本事。狗头军师、打手、账房先生向来是恶霸鱼肉乡里的法宝,是以账房先生被君子不谈阿堵物地嫌恶。少不更事,专业由父母所选,以为日后营生之技,却着实与性情格格不入,以致整日混在群中滥竽充数。年轻的本钱就是有大把的年轻可以挥霍,既然没用心思在学业上,富裕出来的时间总要找点事情去做,譬如,思念伊。

起初现实与梦想的差距、专业与个性的不合、简陋的寝室、粗砺的伙食,均化作难诉的衷肠。哈姆雷特只说脆弱的名字是女人,所以男人理所应当坚强,尽管坏命运该是别家的,如今落在自家头上,也只好忍气吞声、偷偷骂娘;但这丹麦王子又说,遭遇坏事情,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也要悲伤得长久一些,依此类推,作为贵有情感的人,当然要比畜生慨叹感伤得声情并茂、深沉执着些。我操起纸笔,开始宣泄。之所以选择这方式,其因有三:1,若是过于张扬,落入隔墙耳中,要被笑自家女人般脆弱;2,畜生欠知识意识,缺语言文字,不具备将心情跃于纸上的功夫,因以显得我慨叹感伤得高明;3,后来衷肠莫明其妙转成思念,在内心撕咬平静,但既不能伏伊的肩哭诉,仅有此一途能演绎出值得同情。

山在冬季里是最美的,逆反于欣欣向荣,鲜活的生命一变为凋零。待下了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肃杀,席卷大地,一切的萌动都被终结。皑皑白雪湮没了上山的路,所有的绿色都被荒芜。凄凉,是此时大自然美丽的产物。

时常应了那景生情发叹,弄些文字,不时翻看,把些个不识愁滋味的呻吟颠来倒去地欣赏,愈得意于自家的深。大凡,人蠢到极点会坚信自己聪慧无匹,象《皇帝的新装》里的国王,非要人同赏自己的luo体。人各不同,必蠢得不同,但无论怎样蠢得有个性,蠢得花样翻新,蠢得淋漓尽致,毕竟逃不出一个‘蠢’字。有例为证:我写了东西出来,愈看愈认为好,遗憾没有崇拜,尤其心目中认为重要的人崇拜,便触发灵机要给伊看。写东西原本很有好处:抒了情;熬过了不值钱的时间;向同学和老师演示用功;怕字体龌龊污了伊的眼,捎带练习了书法等等。但蠢念头一产生,如同决堤的大水泛滥淫虐,搅得心里痒乱,失了方寸,硬把更内在的丑裸露给人看。人智力先天低下的蠢并不好笑,只做了蠢事尚要自作聪明地洋洋得意不能引人同情,那便是蠢到了顶点,高处不胜寒。

若说做那些个蠢事还有一点可取之处的话,是既然对伊表白而不见其面,胆气见壮,不必担心被人直骂在脸上。写什么东西好?轻薄的极限只是一个‘杨子’的昵称,尚且怕引伊不快,自然算不得情书,大概常说自家的心情一时沾染了春夏秋冬的各种颜色,一时能化身山水花草飞鸟游鱼,一时又尝到酸甜苦辣诸般滋味。其千变万化,实在有变色龙的本领、孙行者的神通、酱菜铺子的精髓。在那些比德纳第更加可怜的卖弄学识与教养、勿遑多让多罗米埃的浮夸和无痛呻吟的东西里,伊成为信仰,神圣不可亵渎。伊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依赖花的香味和晨间的露水滋养美丽的灵魂。爱情和思念腐蚀智力,若说原先的蠢不因为智力低下,那么此时的念头一定由呆子的先天脑瓜而来。

两年下来,寄去相思无数。

大凡,文人舞文弄墨,抒放情结,先往往做一些铺垫,象发言前的开场白,提醒人要进入正题,随人不同的笔风而异。譬如,诗词歌赋中常见到积郁难抒、苦闷烦躁的表述,先前必然有灰沉阴霾、凄风苦雨、残花败柳的配合,否则心情不算坏到顶点,自家既不满意,也不能赚人眼泪同情,陪了一道难过;若是相思之情,则要出现春风柳絮、凝装翠楼、黛眉青山、偶数的动物;若要证明自己观点正确,必先骂人谬误,再一并举例说明。这些铺垫绝少不得,好像交际花,待客首先要装扮粉饰,客人才能入眼、继续回合。佳境渐入方令人回味无穷,如同男女间的求爱,得来迅猛反而索然无味,须有些过程曲折,搔人心痒和记挂,间或洒一洒廉价的泪,更得其中妙趣。看几许书,学问不见得增长许多,文人积习概无失缺地沿袭,更当作诱人入彀的法宝,孜孜不倦地滥用。平静独处便“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叹时光短暂便“辗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形单影只便“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如此,再谈及情怀,自觉事半功倍。内容只见名句被恬不知耻地窃用,余下就没什么正经东西了。信件如石沉大海,杨子从不回复,料想伊见了鲜花珍珠堆砌装饰出来的行尸走肉必定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作答。

十六

一直以为风景是要远远欣赏的,看得清不如看不清的好,一旦融入,使自己也成为那风景的一部分,更感不到其美了,只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所以日日守着山,倒也不曾去攀。

直到有一次,班里组织春游。

踏青原是好事,开阔眼界、陶冶情操、皈依自然。但穷乡僻壤名不见经传的学校生意惨淡,同样教书育人,少了光辉灿烂的名气,似乎人见面相互称谓和递出去片子的后缀少了响亮的头衔,唬不得人,要被转过身去不屑一顾地鄙夷和抛弃。我这样莫明其妙跌进来的名落孙山的考生便好比筵席上剩下的残羹冷炙,只有被穷人捡来填饱肚子。学堂维持生计且自顾不暇,哪里有闲钱供给活动经费?是以,唯一的选择是最近的贤山,自带干粮和水。

冯班主任祖籍息县,面相忠厚,吝惜语言,方自省财经学院毕业的青年。本来考上大学,从穷困的地方跳脱出来,多少有些光宗耀祖的虚荣和脱离苦海的憧憬,快乐得在梦中也要窃笑。不想毕了业,无根无凭,徒有一番本事和抱负,仍然被打发回了原籍。好比偷渡出境,以为从此前程似锦,可以鹏举鸿图,不料被遣返回国,有时不予我的含恨。冯先生少见喜怒哀乐的变化在面部,看来即便不到‘六十耳顺,七十可从心所欲’的境界,至少也有‘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的道行,学生见了这阴阳难辨的持重,愈觉莫测高深。

先生带领,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山道迂迴隐晦,又多杂草荆棘,登上最近的顶,在崖边歇斯底里地吼一吼,歇一歇,再胡乱表演些节目,便已日近正午。

稍作进食,全有了精神。有当地的同学建议:既来了一趟,不如多翻几道岭,往南湾水库一游。年轻人本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热情,闻之皆喜,附和说好。

人是高等动物。高等,在于和低等相比较。建设和创造的能力既超群,破坏和毁灭力自然也不能差到哪里去,否则这一点逊于低等,‘高等’听来刺耳,难以自圆其说。家乡也两三个水库在城市的边缘,小时侯去过几次。依稀尚存的印象中,尽管在郊外,水库们也未逃去被污染的厄运,呈现死一般的蓝黑色;岸边浮一些沤烂发黑的树叶、腐臭的鱼、各色的塑料袋、泡沫子;空气中弥漫着腥骚的气味,是游人的便溺,令人联想起《西游记》里孙悟空要在五指山前撒一泡猴尿,留作纪念,证明曾经到此一游。

十七

忽听前面欢呼,那惊诧欢喜好像在眼睛失去作用的黑黢黢的海面上绝望胆寒的漂泊者看到了灯塔的光明,又像穷困潦倒的人在僻静处拾了丰满的钱袋。猜想应该是到了目的地,苦难结束了。万万始料不及的是,当我强打起惫懒的精神,提着灌铅的仿佛别人的腿,始登上那道依然蜿蜒着激情回声的山岭,眼睛便为蓦然呈现的一大片亮丽的水炫得缭乱了。

感动出袭得如此突然,令人全然不能防备。一霎那,弹指间的六十分之一,象卞福汝主教证实冉阿让破袋子里的银器确是自己所赠,是的,那时候,冉阿让的善念从埋藏在两万英尺下面的地狱回到了他失去了灵魂的躯壳里,我和那曾经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憎恨一切,凶狠狡诈的苦役犯一样,立时生起想要膜拜的冲动。

看,永生之父天主的杰作:无垠蔚蓝的天连着如波浪般起伏的山,跌宕奔腾的山又接着烟波浩淼的水,而澄碧沁人心脾的水如清亮的镜子镶嵌在山的怀抱之中,静致雄沉的山又以伟岸的庞躯承接住渺冥的苍穹。近处,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湖边的翠柳和山投下的绿影,微风轻抚,起些好看的波纹,波纹遂变为小小的浪花,翻腾着传衍着,越去越远,象些顽皮的孩童拂乱了镜子反射的景画。远远的,在那云朵环绕着山的腰干的地方,浮了几个小岛,恰到好处地点缀了广袤空荡的水面,象美仑美奂的宝珠巧妙地衬饰着浑成一体的景色的鲜艳,上面的物事依稀难辨,令人向往。维克多·雨果说,比大地还要大的是海洋,比海洋还要大的是天空,比天空还要大的是人的心灵。然而,当全能的天主把神迹昭显在世间,把名字刻在令人叹羡的如画江山之上,人的心灵却只有极度震撼而无法包容。人往往拙于修辞自然的美。此时我更身同感受,唯有慨叹这里确是人间天堂。

下去山,走近水边,没什么漂浮的碎物,更没有令人掩鼻的味道,正是湖光潋滟晴方好。水清冽之极,可以透视近岸的湖底游鱼快速移离,偶尔有些淘气的腾跃出水,摆一摆尾鳍,象条白练扑剌剌的在湖面上窜行出几米,似乎为了争取人们关注的视线而做的表演。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围聚在水边,有的相互追逐撩泼,弄湿了发梢和衣衫,象真稚的孩子般响亮地欢笑;有的索性褪去鞋袜,卷起裤角,在浅薄的水中漟行,享受脚底挲挲的沙砾按摩的乐趣;有的兴趣盎然地拣些薄薄的石片,身子后仰,抡开臂膀以尽量水平的角度掷出去,石片在水面蹦蹦跳跳远去,留下身后片片涟漪。随着石片的离去直至隐没到水中,那些圈圈由小至大,交汇融合,然后平静地消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余下快乐的笑声在湖面上荡漾。我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在此流连忘返,也不知道这里空朦的山水在将来会迎临多少青年的欢声笑语,年光逝水,世故惊涛,童真、青春、激情将被时间做成标本,无情地埋葬。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青春在每个人的心里镌刻了永不磨灭的美好回忆,象杨子之与我,即使死亡把我的一切意识剥离躯壳,那段记忆也会留在灵魂最深处,永远,永远。

十八

心灵净化的时间短暂,有如小孩子牵念做恶事受到的教训一般不能持续得久长。人的超脱凡俗止于一时,未尝不像腻了大鱼大肉的胃偶尔产生清淡的需求。感动来去匆匆,不过是尽力挤榨出些真实,附带触动下脆弱的泪腺罢了,仿佛裹鼻涕的草纸,打扫干净鼻腔,使命便算完成。一俟回到腌臜的窝,转瞬了无痕。随即故态复萌,一如既往地记挂杨子,胡弄些自得的文字,寄折磨给伊去,尽管伊积习难改,一如既往的杳无音讯。

九四年的元旦前夕,照旧去了一封情绪。真诚背后藏掖着不为人知的谋想。尽管希望渺茫,陷入盲目爱情的青年自然还是热衷于骗自家上当。离元旦去得愈远,希望愈被时光推诿得干净,投下石子的水面既然定要回复前状,这一番希望化为泡影也不算得什么,心里的小芥蒂不过象水底的那颗石子,再没有人去深究它何时何地曾激起波澜。

中午的休息时间,除却布施胃肠,剩余的便象缀洞的碎布,既令人起不得做有成就感的大事的心,只有单司填补一日的空白,是以向来被纸牌毫不珍惜地挥霍。一日午饭后,下铺自家的地盘,我依墙盘膝,喷云吐雾,焕发着赌徒的光彩。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进来,扬一叠自传达室取回的信,唤我的名字,说有信。

这些日子恰逢公历新年之际,前些时颇寄了几张明信片给过去的同窗旧识。长久不见,被人遗忘,借新年祝福打发些微的寂寥,自然少不得唏嘘感慨一二,倒也赤诚。陆续收到些回应,千篇一律、不疼不痒的问候。仿佛不做回复罢,面子上些不好看,有悖于礼尚往来的道理;但交浅言深罢,又实在没有必要和心情,所以,信口随意地道好的确恰当,不劳神费时,也顾全了彼此颜面和交谊,留日后相见寒暄的余地,一举两得。真实一向反对虚伪,诚挚素来鄙视客套,自此,由来已久寄明信片的历史结束,而在结束的尾声,这兄弟的呼唤仿佛一只小虫子临死的悲鸣。

当我们生命的片段由于几根香烟(赌资)的介入,攀至幼稚的愉悦和快意的颠峰之时,外界事物只能唤醒内心的麻木、迟钝、昏懵倒履相迎。当第三次,令人嫌恶的上铺兄弟,唤我的名字,几乎要把那屎黄色信封摔到面上的时候,我一边斜瞟对手的牌,一边对他们誓赢此局的信心报以冷蔑嗤笑,一边挤出几个掺杂在自唇间飘浮出来的烟雾的字:哪儿来的?

兄弟蹙着眉,看了看信封,答曰,第九中学,杨缄。

十九

据说厄尔尼诺现象使全球变暖,巨大的冰山以每年n平方公里的速度融化掉,那么人类的末日一定包含在冰山融化的某个时段之内,不可不谓可怕。但那惊惶、尖叫、恐惧、死亡的一天会很遥远,因为冰山太过庞大,融化至于毁灭人类的程度所需的时间或许就像白垩纪到现时的距离。若说厄尔尼诺现在就能摧毁整个世界,那便是神话。

我从未见过神话。

小虫子的悲鸣由杳不可闻瞬间被万倍放大而成滚滚惊雷,炸天霹雳,由“第”到“缄”的六个字,由远及近,由隐隐约约直至夺人心魄,从高天的最深邃处降下雷霆之声;随即,眼睛被一层鲜活透明的水雾蒙蔽,所有清晰的影像在眼眶不停颤抖滚动,变得模糊扭曲;几秒钟的光景,那几个丝毫没有影响到其他人的字,象神话里的咒语,把我定住。身体是僵直冰冷的,象被封进千年寒冰,而心房是火热的,温暖和柔情象喷薄的岩浆注入血脉。有时候无比痛苦和极度幸福在初露端倪的阶段,外观完全相同:冰与火在同一个容器里淬炼和煎熬,极冷与极暖两种敌对的感受在同一具躯体内最激烈地碰撞,乐于相信和无力承受在意识里厮打,震撼和迷茫变做孪生兄弟,百感交集与丧失思维成了一母同胞。

宗教和神的概念建立在信的磐石之上。依信与不信的角度看来,类似圣经所记载的洪水灭世、火烧五城、梅瑟率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之前天主降诸法朗皇帝的十种灾难这样的神话存在于否,未尝不可理解为一种精神的寄托,一个意念的闪现。当那一点也不精致的信封转眼间耀出夺目的光彩,象黎明前自黑暗的尽头烁出第一缕曙光,象莅临干涸的大地上第一场春雨后绚烂的彩虹,象垂死的病人看到最后一线活下去的希望,我相信,那足以把万里冰山顷刻间夷为平地的惊雷霹雳雷霆,那曾经深切感谢上苍的激动的泪水,那自心窝里汩汩淌出的温暖和柔情,所有的一切,确是真实的神话。

柏拉图把人的灵魂分为三个部分:一个驭手,一匹良马,以及一匹劣马。灵魂的驭手每看到引起爱情的对象,便会体验到既痒且疼的情欲。此时不守规矩又骄横冲动的劣马不顾驭手鞭策棍刺,贸然向那爱人扑去,急欲品尝爱情的欢乐;阿佛洛狄忒的追随者和那爱好荣誉并且谦逊节制的良马起先愤然抗拒劣马这种违法失礼的罪行,可是被那畜生闹一个无计可施,也就随它便,做它怂恿的事了。

一怔之后,省略掉起身的过程,自盘膝而坐直到兄弟面前。抓过信去,端着痴望,生感激天恩浩荡的心,先把不值钱的泪淌几滴,说明情绪激荡,好像那桀骜不驯的畜生在内心的大草原嘶鸣、奔腾。

亨利·亚当斯饥肠辘辘、无处栖身之时,直把饿狗紧盯骨头的目光落在那孩子只咬了一口就扔进下水道里的甜梨。一对打赌的老兄弟交给他一个信封,亨利糊里糊涂掏出一张百万英镑的钞票。而对于我,一个长久期盼采撷爱情的无知青年,从命运的信封里抽出一张粉红色的卡片,精致,女性化,发散着由一双纤白小手而来的馥郁芬芳。如果两个分别经由天主和马克·吐温所创造的真实和虚构的生命能得以轨迹的交汇,两张颇具异曲同工之妙的纸片定会互通款曲,被重新谱写生命的我和亚当斯必要对诉衷肠。

上面只一行字:杨子+田东育=友谊+想念+……二十

人类情感难以琢磨,偏偏要在事物本质朦胧未现之时对其萌生炽烈迷狂的倾慕。圣人曰,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内省自家思言行为,既忧且惑,无论如何不敢称“仁”“智”,倒是在“不惧”上生具异禀:早先校园里别有用心的唐突莽撞;现下不顾廉耻的鸿雁传书,实在有不撞南墙兮不回头的气概,该多少算一些匹夫之勇。这些付出的勇力好比盲目地耕种,即便初始播下种子,发了细嫩孱弱的芽,却还要深深疑惑那种芽为何物。全不知它会开怎样的花结怎样的果,洁净还是污秽?饱满还是干瘪?芳香还是腐臭?有益还是有毒?美丽还是丑恶?希望还是失望?这种倾慕淫辱理性,人只忙不迭把嫩芽培植在内心最深最柔软处,不知疲倦地付诸劳作的技巧,以关爱呵护灌溉,除去卑贱欲念的毒苗杂草,哄骗自家为一个不知所以的目标升华得高尚。自然,无论好与坏,总要得到回报。那得了无数好处的东西结下一个果子。

很少人愿意探究那些影响到自己生活的因素其本质。在《培根论人生》一书的“论真理”篇中讲到,天主在创造天地万物的那些日子里,第一件作品是感觉,最后一件便是理性。想来,神认为感性主义在许多方面肤浅,单单创造出感觉不足以使人至真至善,须得结合理性方能趋于认识和相信真理。然而世人如此乐衷于盲从无知的冲动和欲望,好像生来对愚昧本身发一种尽管是堕落的爱情。圆睁双眼和视而不见,这两种相对矛盾的现象居然同在一个个体上存在,好比腐吏不恋栈权势,妓女不贪慕金钱,令人禁不住讶异。

那卡片,结下的果子,流淌着淡淡香气,静静地躺在捧奉的手心,就像仙女般的娃娃卡特琳躺在珂赛特暖暖的怀里。我怔怔地瞧着它,一边在脑海勾勒出杨子的浅浅笑意,一边在丑脸上泛起加西莫多对爱斯梅哈尔达的温柔。

远离当年地摊的邂逅三载矣。青年幼稚无知,自将彷徨、期待、幻想、辛酸的不眠之夜蔓延至今,便换得这果子。得焉?失焉?

欲望和得失实在有一丘之貉的亲密无间。欲望布设圈套,得失下手害人,具备绞索和踏板之间的默契。便是如今将那些年的故事前因后果想一个遍,也不能得到一个逃脱或改变命运的答案。很多时候,人站在十字路口,不能分辨和选择那许多归宿中,究竟哪一个引导自己走向幸福。那么,不论得失,不论这卡片将灵魂的脚步引领到什么道路,且随它去吧。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5-23 19:47:4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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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饥渴的骆驼点评:

那些年,挥霍的是青春,迷惘的是前程。何物可以寄情?
思想是疯长的野草,回忆是一生难忘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