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挺可怜人类的。因为我看得出来,他们有时并不快乐。复杂的生活让人世间充斥着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落井下石、暗箭伤人,一切丑陋的灵魂在人生的舞台上暴露无遗。你干嘛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噢,原来忘了向你作自我介绍。我是一只围城外的蟋蟀,我住在哪座围城之外?不,你误会了。我四海为家,漂泊不定,我的“围城”意义很宽,且听我娓娓道来吧!
我并不出色,一直是vsop级别的人物。知道吗?vsop是一种标志,代表中档等级的白兰地。而我充其量也只是一只中档等级的蟋蟀。在我的家族里,像我这样事业无成、毫无建树的兄弟姐妹比比皆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我们是筵席上一道味不美香不浓的配菜。我的出生地是一堵低矮的泥墙,荒芜杂乱的野草在瓦砾间疯长着,一个歪脖子桃树下的大石头缝里,便是我的家。我出世不久便四处游逛,就像人类一样,刚出生时对外界的一切事物充满好奇。我惊叹于桃树的高大,折服于阳光的炫目,觊觎过主人房屋色彩的艳丽,羡慕过人类怡然自乐的生活。那时起我才知道什么是妄自菲薄、自惭形秽,我真想冲破家族的樊篱,投胎成一个人,一个拥有阳光、房屋,拥有一切豪华生活的人。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和伙伴们探着脑袋偷窥人类的一切而唏嘘不已。然而,这一切只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我依然是一只蟋蟀。于是,我厌恶、愤懑、逃避、憧憬,终于在一个月高风清的夜晚,我抛弃了哭得一堆烂泥似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开始了我漂泊的生涯。
踯躅于午后的黄昏,看残阳痛苦地滴淌着殷红的鲜血,翠绿的青草丛也似片片落霞般嫣红,我感到自己挺智慧、挺高尚的。我讨厌苍蝇们围着肮脏的垃圾堆寻觅食物,我不屑于麻雀们寄人檐下毫无意义的生活,我更憎恶狗们摇尾乞怜的奴才相。真的,我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一个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敢想敢干的、勇于创新的“叛逆蟋蟀”。我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和魅力,如果这世界还有唯一一个能看破世事沧桑的动物,那只有我。
浮萍般的日子终于像马蹄莲一样扎下了根。我在一幢豪华的别墅旁找到了住处,那是靠近墙边的一个小洞,我忙乎了老半天,终于把它收拾得一尘不染,拍拍身上的尘土,捶捶酸痛的腰背,我打量起这幢别墅。人类真是伟大,居然能造出围城般的房屋,那挺拔的屋瓴,飞檐高挑,洁净的墙面被爬山虎覆盖成一片新绿。这幢别墅在我眼里真的就像一座围城,那扇关闭的朱红大门带给我无限的遐想。我幻想着能走进去窥探一下其中的珍奥,这样才不至于枉度此生。但遐想归遐想,我毕竟还是一只蟋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们不知道,他们匆匆的步伐后牵挂着一只蟋蟀渴盼的目光。
在围城之外的日子久了,见到不少从城中走出来的形形色色的人:一个丰腴的少妇在痛哭,她的泪珠一直洒落在围城之外,那泪珠分明是粉红色的;一个男人腆着肚子,颔首微笑,划着轻快的步子离去了;一个老者踉踉跄跄地从朱红大门中爬了出来,他蓬乱的头发让我想起了老家泥墙根的杂草;一个顽皮的孩子蹦蹦跳跳跑了出来,欢快地吹着口哨;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拖着一串啜泣出来,她忧郁的眼神中溢满了绝望,没有人知道她会跳楼还是投湖。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我尽收眼底,围城外的风景竟然是这样?里面呢?我不寒而栗。当夜无眠,我想到了灵魂,人呐,无论美好的,丑陋的,善良的,狡诈的,聪明的,愚蠢的,都要在围城内外饱受煎熬,都要在历史的胶片上演绎自己的角色。
我顿悟了:蟋蟀就是蟋蟀,它永远无法窥透人类灵魂的外衣,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的生活。我庆幸自己仍然是一只高智商的蟋蟀,离开那幢别墅,踩着遍地流金的余晖,我踏上了返乡的归程。
我就是《那一只蟋蟀》,在钱钟书的《围城》外住过,在深山的驿道旁流连,在长城的脚下观赏月色,在战场的夜草中聆听厮杀声,在余光中的诗句中跳跃。《豳风七月》里有我低鸣的音律,《唐风蟋蟀》里有我翩翩的舞姿;《古诗十九首》里有我难解的情思;花木兰的织机旁有我瘦瘦的剪影。每一处围城之外,都有我的歌声,都有我的背影,而今,围城的内外,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我再也不痴想着钻进围城一探究竟。因为我看得出来,人类有时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进进出出,他们也不想在进出之间拥有太多的欢乐与哀愁。
围城里的诱惑依然存在,仍有很多人轻叩那一扇扇大门。而我,作为一只生活在围城之外的蟋蟀,我满足,我幸福,围城外的天依旧蓝,水依旧清,风依旧那么温顺。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8-5-22 21:38:09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江枫眠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