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枇杷树又开始结果了，绿色的椭圆大叶子下面缀满毛绒绒的一团团小青色。童年的记忆中，奶奶经常穿着青布料的藕门衣服，坐在那棵枇杷树下，抽着旱烟，腮帮一鼓，小嘴儿吐出圆圆的烟圈儿，吐出一个又一个神秘兮兮的鬼神故事！

奶奶非常可爱，极有小女人性情。她裹着对小脚，走路一步三摇，煞是好看。奶奶也喜欢买零食吃，嘴巴儿里面时常吧叽出老旱烟和甜冰糖的混合味道。有时她会拿着一面铜镜，在晨光下梳理她稀疏的白发；张开干瘪的小嘴，细数自己还剩下几颗残牙儿。奶奶经常会给我小块的冰糖，也会给路边乞讨的人一些小钱，或者是端给他们一碗白干饭。但据说奶奶懂半仙之术，笼罩在她身边儿的神秘光环，让我始终觉得她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听村里人讲，奶奶以前并不懂所谓的神道仙术。自她嫁给爷爷之后，便扛起锄头，跟着爷爷在田地上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直至后来的某一天，20岁的奶奶在井边打水洗衣服，一不小心掉入好几米深的井里。不识水性的奶奶在井里可怜地扑通扑通挣扎了不知多久，被人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人事不醒了。奶奶直挺挺的昏迷了三天三夜，没有半点儿苏醒的迹象。家里哀声一片，正准备把奶奶装殓，殊不知奶奶却晕晕糟糟的醒了过来，大呼几声“好饿”。旁边儿守候的人群以为灵魂再现，吓得屁滚尿流，慌不择路的忙乱奔逃。过了好半晌，大胆的人们折回来打探险情，只见奶奶已经威然盘坐于堂屋中间，双目紧闭，左手轻放于膝上，右手翘着兰花指定于胸前，口中哼出袅袅轻音：“我乃观世音再现，为普渡众身而来！”众人吓得立马匍伏拜倒于奶奶身前。

自从奶奶得了仙道，便会掐指帮人算命，也会替人化水看病。奶奶的功道在落水的井底瞬间大成，名声越传越远。很多人为了求到奶奶几个掐字儿，不辞路远，昼夜兼程，翻山越岭找过来，家里的门槛几乎都被求神的人踩破了。有天半夜，雷鸣电闪中，眼看一场倾盆大雨即将登场。隐约听见门外有人“扑通通”敲门。父亲“吱哑”开了门探身出去，只听敲门人说儿子中了邪正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急请奶奶带着神道去治治。奶奶一听，“嗖”一声爬起来，迅速穿鞋，摇着细步收掇好香火。家里人极力反对奶奶在这种危险的夜晚出门，奶奶郑重地说：“救人如救火！”敲门人一行用花轿抬了奶奶急奔而去。爸爸拗不过奶奶的执着，只好紧跟着花轿后面追出去。几天后，听说那敲门人的儿子居然邪道已除。

日积月累，奶奶居然治好了不少人的病。但每次在替人求神之后，奶奶都会叮嘱病人一定要再去医院拿些药吃，至于病人事后是否去了医院也未得考证。所以我至今弄不明白到底是半仙奶奶的鬼神之道极是灵验，还是医院的药起了不错的效果，使得那么多人能够愈复。

对于奶奶来说，又跳又唱的半仙生活也好不容易。许多时候奶奶还得昼夜兼程赶往某地治病救人。这对于一位身材娇小且裹着三寸金莲的女人来说，确实好辛苦。奶奶愈算愈精神，索性把锄头扔给了爷爷，以神道为业，彻底脱离了田野战场。

奶奶的所谓神道给家里带来了直接的好处。她收到不少铜钱和纸币，有些求神的人甚至还会送给奶奶白花花的大米和食盐。奶奶很会利用这些劳动成果。她把大米、食盐和部分钱财贡献出来作为家用，余下的钱财，奶奶则会留给自己作打算。

那时农村没有银行，聪明的奶奶想出自己保存余钱的好方法。她把钱包在一张红布中间，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紧，藏放在贴身的衣袋里面。奶奶觉得这种方式特别安全，钱财会形影不离地跟着她。殊不知某次奶奶在赶急路的时候，那钱袋神不知鬼不觉地跳出口袋逃跑了，这次意外事件让奶奶很是沮丧愤怒。

奶奶爱财如命，丢钱事件恨得她立马改变了一贯的存钱方式。她把钱偷偷藏在自认为可靠的地方。比如土墙的某个细缝里面，比如抽屉的某个细小角落。奶奶的存钱转移方针也不保险，经常有老鼠光顾搜索。鼠们不会偷钱买东西，但它们会把钱掏走。夜半三更经常听到硬币在地上“叮铛”打滚的声音，然后听到隔壁的奶奶霍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兹”地擦亮火柴：“砍脑壳的耗子，快快放下我的钱”。夜半尖锐的声音吓得老鼠丢下硬币就跑。奶奶“咕碌”爬起来捡回自己的钱，重新转移到貌似更安全的地方。

老鼠们的可恶行径启发了我的生财灵感。于是趁奶奶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努力搜寻那些隐秘的墙洞，伸手摸找里面是否会有意外惊喜。狡猾的奶奶让我每次都空手而归。有一次好不容易在冰糖罐里面摸到两毛钱的纸币，上面有着两位漂亮的少数民族小姐姐的图案。我把她们交到了售货员阿姨的手里，换回了一袋饼干和5分钱硬币。盯着硬币上的一对小麦穗，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心里急得不行，把币攥在手里好几天后，终于上交给奶奶，骗她说是路上捡来的。奶奶浑浊的眼睛锐利地在我脸上盯来盯去，我胆颤心惊，立马灰溜溜逃窜。

避开大人的耳目，我躲进外面安静的田野，小心地撕开饼干袋子准备好好享受人间美味。那是个低凹隐藏的地方，有成片的野草没过我的小发辫，极少会有人发现。但我因为做贼心虚，思想上惶恐不安。担心纸币上的两位小姐姐会从钱里面跑出来向奶奶告状，更害怕贼钱买的饼干变成鬼神来找我索命，终是不敢吞吃。于是闭上眼睛狠狠地闻了闻那饼干的香味儿，摸摸那些四角的金黄色，咽着口水把那袋饼干埋到了泥巴里。然后我寻处干净的水田，洗去满手的污泥巴，失魂落魄地灰溜溜跑回家。

恐惧狠狠地折磨了我好长一段时间，心里害怕得要死，自此再不敢去打奶奶钱财的主意。但是老鼠依旧猖狂，它们继续在墙缝间打劫。奶奶的钱财因此丢了不少。由于我有前科之嫌，从奶奶不信任的眼光中，我感觉自已无数次成了替罪的羔羊。

奶奶替人消灾的次数越来越多，积聚的钱财越来越丰富，人也越发变得神奇古怪。经常拉住我的细手，张开干瘪的嘴巴，尖着嗓门儿给我讲述她的神见怪闻：“幺姑娘，昨天傍晚的时候，那个白色的怪东西又站在墙角，披着长发，嘴角带着诡诡的笑。当我走近的时候，那影子突然不见了；当我离开倒回来，那影子又出现了。就在淘菜的那个水槽旁边儿！”奶奶说得绘声绘色，用手点着那个淘菜的水槽指手划脚。每次我都被吓得大惊失色，半夜尿急时也不敢上厕所，憋到夜间痛苦万分。为此我大为伤神，又恨又急；实在忍不住了，后来硬着头皮爬下床，飞快奔往厕所，火速嘘嘘完就匆匆跑回。连续几个夜晚过后，胆子也大了很多，慢慢地走着，手里揣一条松木棍，偷偷斜看，水槽边哪有什么鬼影？

心中恼恨奶奶欺骗我纯真的感情，淘气的我决定报复奶奶。于是后来的某一天下午，我身着洗得泛白的衣裤，用粉笔把青绿色的胶鞋涂白，以一件白色网线毛衣蒙了头，在奶奶经常出入的门口窜上跳下。奶奶被吓得不轻，晚上紧紧拉住我，战战兢兢地讲述她白天遇到的新鬼事。我闷声听着不吱声儿，捂着嘴一个劲儿直点头。连续好几天我都扮个白色小鬼去吓奶奶，为了效果更为逼真，每次跳起来的时候，我还伴随着声声尖叫。聪明的奶奶识穿了我拙劣的技俩，大呼一声“砍脑壳的鬼猴女，你来吓婆婆！”那天晚上我没听到神奇古怪的鬼故事，屁股上挨了不少红色五花肉，痛了半个多月。从此我再不敢装神弄鬼吓奶奶。

86年的晚秋。那天早晨，我一如既往地端着饭菜来到奶奶的房间，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勾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轻唤"奶奶该吃早饭了"，但她从此再也没有点头答应。我赶紧双膝跪下，给奶奶磕三个响头。泪眼中，阳光穿过榆木窗户，温柔地给奶奶披上一身的金黄。屋旁边的枇杷树已经开完头花，毛绒绒的细果儿躲在叶子下偷偷地探头探脑。

奶奶去逝的时候没有任何前兆，悄无声息地就羽化成仙。家里人在奶奶的灵前悲伤悼念，我也痛哭流涕。望着奶奶的灵牌和棺材上那只威风凛凛的红冠大公鸡，我偷偷祈求神仙奶奶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千万不要责怪我曾经偷过她的小钱，以及我屡次装神弄鬼惊吓她！

奶奶，您在生之时慈悲为怀，救过多人性命，天堂之路必定为您敞开！奶奶，一路走好！

-全文完-